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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百瓢摇头笑道:“这个‘招’字,是指‘招术’,不是指‘招子’,此人把他生平所习的各门各派武学,融会贯通,精思熟虑,研创了‘四招绝学’,故而自号‘四招驼道’。”
独孤策微笑问道;“他既创四招绝学,为何只传授老前辈三招?”
董百瓢拈须笑道:“因为我救了他的性命,故而仅仅获传三招,倘若不救他的性命,便可把四招,一齐学会。”
独孤策愕然不解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董百瓢笑道:“这‘四招驼道’中毒将死,见我走过,遂出声呼唤,要把生平心血结晶的四招绝学相传,免得随人俱没。”
独孤策点头叹道:“这是武学名家的绝大悲哀,也是他们的必然作法。”
董百瓢继续说道:“我闻言之下,当然既替自己高兴,又替那‘四招驼道’悲哀,但问起他中毒之由,却只是山行不慎,误食毒果。”
独孤策双眉微挑,含笑问道:“大概老前辈知道怎样解除这种毒果的毒力之法?”
董百瓢微笑说道:“我当时在闻言之后,立即告知那‘四招驼道’,且放宽心,我知道怎样祛解毒果剧毒,包管他会安然无事。”
独孤策笑道:“四招驼道死中得活,来了救星,定然高兴万分,对老前辈慨传绝艺。”
董百瓢连连摇手地,接口说道;“此人性格,怪僻绝伦,独孤老弟,全猜错了!”
独孤策愕然问道:“他是怎样怪法?”
董百瓢先自连饮两杯,举箸夹了一块云南宣威火腿,入口咀嚼,然后才缓缓含笑说道:“这‘四招驼道’,听说我能设法祛毒,救他一命以后,毫无惊喜之容,只是声明他生平从不轻受人恩,我若救他,必有报答。”
独孤策听至此处,插口笑道:“这两句话儿,尚在情理之中,并不算是怎样怪僻。”
董百瓢苦笑说道:“独孤老弟别急,他的怪处,就要来了,这‘四招驼道’声明我不救他,好处却多,我若救他,好处反少,要我仔细考虑考虑,再作决定。”
独孤策点头笑道:“确实有点怪味来了,但他这样说法,必有相当理由。”
董百瓢目光凝注水云,仿佛是在回忆往事,略略静默片刻,方自微笑说道:“他的确有他的理由,他说倘若我不救他,他因不愿使花费毕生心血所创的四招绝学,与人俱没,从此失传,必然对我悉心相授。”
独孤策举杯饮酒,静听董百瓢往下叙述。
董百瓢继续说道:“但我若救他一命,他却不肯把四招绝学,扫数相传,最多只传三招,务须保留一手。”
独孤策摇头笑道:“这种有所保留的传技方法,不是绝代奇客的应有胸襟。”
董百瓢笑道:“他这样作法,有他的两大理由。”
独孤策“哦”了一声,扬眉笑道:“他还有两大理由?这理由必然又怪!又妙!”
董百瓢笑道:“第一点理由是:我若救他性命,则他对我传技,只是意在报恩,他生平仅仅研创了四招绝学,愿意传我三招,所报也不为不重。”
独孤策笑道:“这第一点理由,倒还说得过去。”
董百瓢收起双桨,任凭这条小船,随风吹动地,飘荡波心,一面饮酒,一面继续往下说道:“第二点理由是嫌我年龄又大,根器又钝,不是上好的传艺之材,他既创绝学,自然希望在未死以前,能获理想传人,故而必须在四招之中,保留威力最强的一招,方能使他未来爱徒,不致比不过我。”
独孤策听得失笑说道:“这第二点现由,虽是怪论,但这位‘四招驼道’,倒也坦白得可爱,不知老前辈在考虑之后,是怎样答复?”
董百瓢笑道:“我根本未加考虑,应声答以扶危济困,理所当然,慢说他还传我三招绝学,便算一招不传,也必定尽心尽力,替他祛除所中剧毒。”
独孤策抚掌大笑地,点头赞道:“老前辈答对得好,一片侠念仁心,令人起敬!我若是那‘四招驼道’,定把四招绝学一齐传你。”
董百瓢苦笑说道:“我当时若遇老弟多好,可惜遇的是‘四招驼道’,竟在答完话后,反被他骂了一顿。”
独孤策放下手中酒杯,愕然问道:“老前辈所答话儿,正大光明,毫无语病,他为何反要骂你?”
董百瓢叹息一声,皱眉说道:“他叫我不要故装仁义,妄图以德感之,反正除了袖手旁观,听任他毒发死亡以外。休想获传第四招绝学。”
独孤策摇头笑道:“这位‘四招驼道’,着实怪得出奇!”
董百瓢道:“他既这样说法,我遂不再多言,替他祛解所中剧毒以后,学得了‘沉香救母’、‘吴刚伐桂’、‘五丁开山’等三招绝学。”
独孤策含笑问道:“那位‘四招驼道’,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董百瓢摇头答道:“风尘濒洞,万事劳人,二十多年以来,我已成了满头白发,这位‘四招驼道’。是否健在,就料不定了。”
独孤策闻言,也微兴感慨地,喟叹一声,又复问道:“他曾否找到理想传人?老前辈可知道么?”
董百瓢道:“我也毫无所闻,只知道他所保留最为神奇精妙的一招绝学,名叫‘万象回春’。”
独孤策“哦”了一声,恍然笑道:“我明白了!”
董百瓢不解其意地。讶然问道:“独孤老弟明白什么?”
独孤策笑道:“我悟出了那位‘四招驼道’所创这四招绝学,是蕴含着春、夏、秋、冬四时的天然妙理。”
董百瓢半疑半信地问道:“老弟是怎样触动灵机?”
独孤策颇为高兴地,轩眉笑道:“当日我在‘太湖马迹山’,暗中窥见老前辈向‘金扇书生’江子奇,施展这三招绝学之时,便已略有所感,今日再蒙仔细相传,越发有所发现。”
董百瓢停杯不饮,皱眉问道:“独孤老弟,你到底有何发现?”
“我发现老前辈所传的第一招‘沉香救母’,宛如火伞悬空,轰雷挟雨,有些夏日炎威。”
董百瓢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老弟讲得有理。”
独孤策笑道:“第二招‘吴刚伐桂’,宛如风摇万叶,月冷千山,有些金秋肃杀之气。”
董百瓢连连点头说道:“老弟高见,确实丝毫不错!”
独孤策饮了半杯美酒,目光遥注舟外,只见红日即将西沉,晚霞散绮,虹彩满天,连洱海波光,也忽金忽紫的瞬息万变!遂在略为浏览这种美好景色以后,方含笑继续说道:“第三招‘五丁开山’,则宛如朔风吹大野,霜雪满边关,完全是一种严冬冷酷境界。”
董百瓢听得满面愧色,手拈长须,摇头长叹说道:“董百瓢仗此三招绝学,在江南道上,幸获微名,谁知浸淫半生,竟未识透其中所蕴的机微奥妙!直到如今,方被独孤老弟,慧眼灵心,看穿来历,真是闻君一席话,胜用廿年功了!”
独孤策笑道:“我既有此发现,遂暗忖若照这种看法,为何只有夏、秋、冬三时气象?独缺阳春妙理,好像少了一招……”
董百瓢接口笑道:“老弟所料完全正确,‘四招驼道’便保留了一招‘万象回春’,未肯传我。”
说到此处,忽然双眉略皱,“咦”了一声,向独孤策说道:“独孤老弟,‘四招驼道’既要保留一招,似应传头藏尾,保留‘冬’招才对?他怎么传尾藏头,却把‘春’招秘密起来?”
独孤策不等董百瓢话完,便微笑说道:“武学招术,只取四时妙理,不必照四季序列,‘四招驼道’所创这四招绝学,以夏日炎威开始,继以金秋肃杀,严冬冷酷,最后才用‘万象回春’作结,故据独孤策所料,他这招‘万象回春’,定然万井新烟、百花宿雨、柔风暖日、小雪余寒、温和到了极处,也奥妙到了极处!可能比夏、秋、冬三招,全要高明,威力大出不少。”
董百瓢点头苦笑说道:“这招‘万象回春’,他既然特别保留,以待传人,自比教给我的‘夏、秋、冬’三招,强得多了……”
语声甫落,忽似又想起甚事,向独孤策说道:“独孤老弟,那‘四招驼道’的‘万象回春’一招,既以‘春’名,则其余三招,怎与‘夏、秋、冬’丝毫无关,却叫甚么‘五丁开山’、‘沉香救母’呢?”
独孤策笑道:“沉香救母、吴刚伐桂、五丁开山等三招招名,一齐与斧有关,显系‘四招驼道’因见老前辈以斧作为兵刃,临时所起,不是本名,本名中必然带有‘夏,秋、冬’三字。”
董百瓢听得不住点头,含笑说道:“独孤老弟委实绝顶聪明,我懵懂了二十来年之事,不仅被你一旦点明,并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
说到此处,举杯饮了两口美酒,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独弧策微笑问道:“老前辈可惜什么?”
董百瓢叹道:“我可惜那‘四招驼道’,如今不知是生?是死。及已否觅得理想传人?因为假如老弟能够与他相遇,以你的年龄、资质,他必会青眼特垂,把那招压箱底的‘万象回春’,传授给你。”
独孤策笑道:“一饮一啄,无非前定,老前辈何必为此叹息,你看夕阳在水,新月微升,洱海风光,委实佳绝,来!来!来!我们对这当前美景,畅饮三杯,也算是独孤策借花献佛,申谢老前辈的传技盛意便了。”
说完,便与董百瓢对倾了三杯美酒。
董百瓢酒量极豪,如今与独孤策这位夙所钦佩铭感的俊侣同舟,自然酒兴更好,三杯入口以后,一阵掀髯狂笑,扣舷歌道:“自古圣贤皆寂寞,只教饮者留名!
万花丛里酒如渑,池台依旧在,歌管有新声!
欲识醉乡真乐地,全胜方丈蓬瀛,是非荣辱不关情。
百杯须痛饮,一枕拼春醒!“
独孤策闻歌笑道:“老前辈真好豪兴,但‘百杯须痛饮’之语,却非独孤策微薄酒量,可以奉陪,他日若能遇着我那以酒名世的‘三奇羽士’南门师叔,方算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呢!”
董百瓢哈哈大笑说道:“独孤老弟,你可知道,当日‘金扇书生’江子奇在‘太湖马迹山’,说明目的,邀我参与‘寰宇九煞’之时,我曾再三考虑,几乎应允了么?”
独孤策“哦”了一声,略觉不信地说道:“老前辈怎会有这等想法?”
董百瓢狂笑说道:“因为对方所说之事,太以投我所好,我生平唯一大愿,就是想和‘三奇羽士’南门道长,觅一无人打扰的清静所在,痛痛快快地,对饮十日。”
独孤策一面提壶替董百瓢斟酒,一面含笑说道:“天南大会聚歼群魔以后,独孤策负责引介我南门师叔,与老前辈尽兴畅饮,使你完成心愿。”
董百瓢极为高兴地笑道:“独孤老弟如此美意,我先谢你一杯。”
独孤策引杯就口,一倾而尽。
董百瓢见状笑道:“老弟的酒量,也还过得去呢!”
独孤策微笑说道:“开怀遣怀,可饮十斤!但若借酒消愁,却只三五斤,也就醉了。”
董百瓢摇头说道:“这‘借酒消愁’之语,不知是谁作俑?说得委实不通。”
独孤策笑道:“老前辈认为这‘借酒消愁’四字,有些欠通不妥么?”
董百瓢说道:“不但我认为欠通,便连不少古人,也都反对这句话儿。”
独孤策含笑问道:“老前辈所指的是哪些古人?”
董百瓢道:“李青莲便说过‘举杯消愁愁更愁’,辛稼轩更有‘愁人道酒能消解,元来酒是愁人害,对酒越思量,醉来还断肠’的词句。”
独孤策闻言笑道:“老前辈被这一位唐代大诗人,及宋代大词人骗了,他们是从反面落笔,越是说愁人不宜进酒,便越是认为只有这杯中杜康,才是愁人的唯一恩物!”
董百瓢看了独孤策一眼,尚未及问,独孤策便又微笑说道:“故而李太白一面说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一面却又说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辛弃疾也既有‘元来酒是愁人害’之语,又有‘不饮便康疆,佛寿须干百,八十余年入涅粲,且进杯中物’之句。”
董百瓢点头笑道:“老弟说得对,他们这些论调,确是有点自相矛盾。”
独孤策笑道:“这不是自相矛盾,这是他们这些大文学家,以自然之眼观物,把个绝难排遗的‘愁’字,看得极为真切透彻而已!”
董百瓢举杯就唇,饮了一大口酒,目注独孤策,含笑说道:“老弟对此必有高见,董百瓢愿闻谠论。”
独孤策也饮了半杯,轩眉说道:“愁之一字,无形无质,有闲愁、穷愁、乡愁、情愁、离愁、春愁,以及形容不出来的无那之愁等等,但大略别之,却可分为‘可以排遣之愁’,及‘难于排遣之愁’两类,可以排遣之愁,如‘离愁’可以‘合’排,‘闲愁’可以‘事’排,但难于排遣之愁,却只有杯中之物,是最理想的消愁妙药,虽然酒入愁肠,可能化作相思之泪,举杯消愁,可能愁上添愁,然而只要相思之泪一滴,愁上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