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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缟素,亦将成真,他将在天地皓白、万亿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纤细的灵魂,让她好好安歇。
血一般鲜艳的胜利之果已挂满枝头,只需收获。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杨逸之缓缓站起。他那双燃烧着的眸子令月光沦落。
死死盯着卓王孙。
——“你为什么不肯反对他?”
——“因为我相信他。”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渐渐地,有泪水滑破满面血尘,沾染了杨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们会是天下最好的朋友。虽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缘纠缠,但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着彼此高处寂寞的灵魂。
所以他隐忍,退让,尽力理解他,帮助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个白骨支天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独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随从、敌人,甚至朋友。
只要满地尸体。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会在地狱的深处,蜕化成天使。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字道:“卓!王!孙!”
卓王孙的脚步倏然停住。
最伟大的胜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随着遍地尸体。只要他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杨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从未想到,他在杨逸之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巅,与他击掌为诺时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与他相约饮酒的温文;{奇}也不是洞庭湖上,{书}与他对弈剑风的潇洒;{网}更不是绝域雪顶,与他执剑对决时的沉静。
他如是天使,此时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堕落。
他如是月光,此时已遭阴影遮盖,因愤怒而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只余下刺骨的敌意。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却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孙有一丝怅然,他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照得透亮。
隆隆的战鼓,风雷般的炮声,悲壮的战号,骨肉撕裂的碎响,嘶哑的惨叫,在这一刻都静止下来,世界宛如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尘埃中,惝悦迷离。
尸骸遍地,白骨支天,战车的碎片,城墙的残垣、败草、朽木、秽士,碎石在无边的战火下熊熊燃烧。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赤地,倭军与飞虎军已全军覆灭,阿修罗之炮漫天炸开,仍在追逐着剩余的明军。平壤城痈一片斑驳,华音阁弟子操纵着炮火,他们的鲜血亦染红了城墙。
那一刻,卓王孙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国人恨他。他开启炼狱的力量,将十万人命顷刻之间化为劫灰。
高丽人恨他。哪怕他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保住国家,他们毕生无法忘记临海君那张狰狞的脸。
明朝士兵恨他。他们奉他为主帅,曾跟随他血战,而今他却不惜用十万人命,为他的怒火殡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们怀着一腔热血,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国度,却因他埋骨他乡,死不瞑目。
华音阁的弟子呢?他们是否也恨他?恨他将他们拖入这场战争,恨他将华音阁千年基业恣意败坏?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临死前的话响彻在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吟哦:“赢得这场战争后,你将一无所有。”
卓王孙心中惕然而惊。
残阳如血,照出满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战场上。
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尸体积天,血流漂杵。十里战火,遍地赤红。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侧飞舞。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如此,他拥有天下,又能向谁夸耀?他令天下缟素,又有谁真正悲伤?他纵然天下无敌,却能向谁诉说?
第一次,卓王孙的目光竟有了一丝茫然。他低头时,正迎上杨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着神魔。
卓王孙良久无语。他知道,多年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他亦可收获另一场战争的果实。
这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终于因愤怒而失去了一切风仪、理智、冷静,变得不再像他,变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对抗的风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剑之内将他打败,彻底摧毁,彻底践踏。让他清明如月的骄傲,在自己身前化为尘埃。
但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有了一丝痛楚。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战。他不能摧毁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这个战场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没有他,他将永生寂寞。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看着他那张浴血的脸,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创痛。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样的痛。他忽然明白,杨逸之一直忍让,有多么艰难,多么珍贵。当杨逸之最终决定对他挥剑相向时,脸上为什么那么悲伤。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男子的创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一次,是否该让他忍让,换他成全?
这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原来,和他相比,天下缟素,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抬头望天,轻轻挥手。
隆隆炮声不再响起,劫后余生的人们喘着粗气,惊骇地望着天空。
化音阁弟子默默地站在平壤城墙头,将阿修罗炮调转、封印,而后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同伴的尸体。
卓王亦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鸾在那里凝望着这一切,知道他终结了这场杀戮,也终结了这场天下缟素的游戏,会快乐么?会悲伤么?
在即将收获胜利的前一刻,他放弃了数月经营,放弃了十万生命换来的战果。慈悲么?残忍么?
卓王孙透过滚滚硝烟,望向天际尽头最后一缕晴空,那里似乎有轻灵的彩云在飞翔,纤细、脆弱、通透如琉璃。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怆然一笑。
终于放手。
这一切,杨逸之却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长剑,冷冷看着他,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机会。
卓王孙低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你知道么?”
“杨大人……已经死了。”
杨逸之挺立的身体猛然一震,刚刚凝聚起的劲气猛然失去控制,钻入了心房,狂猛地轰炸起来。他一口鲜血喷出,颓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泞中,感到黑暗与血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急速滑落。深渊的尽头,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凝望着他,默默无语。
地狱的烈火吞噬着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国、忤逆。每一项罪名都是凌迟,鞭笞着老人的灵魂。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拯救。
再做什么,再坚持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忍不住凄厉地唿喊出:“父亲……大人!”
于是,平壤城之战终结。
第三十八章 江山萧瑟隐悲笳
天守阁中。
淡淡的纱垂下,就像是秋雾,笼在仲夏的炎热中,带来一丝清凉。
茶烟已经散了,茶水已凉透。
赤眉火瞳的男子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没有品一口茶。往日飞扬跋扈的王者之姿,此刻也已黯淡。
相思静静地看着他,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令天的平秀吉,与往时不一样。
他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神魔。
她没有说什么,此时此刻的宁静是那么难得。这场战争,已经碎了她所有的一切。离那场婚典已过去了那么久,一想起来,心依旧痛得快要碎掉。
“这场战争……”
平秀吉忽然开口,打破了天守阁上的宁静,也让相思吃了一惊。她看着平秀吉,这位霸者的脸上,竟流露出颓唐的气息。
“这场战争,已不是我想要的了啊。”
他缓缓端起了茶碗。茶碗冰冷,就像是已经熄灭了的炭火。
“我派遣十万大军,围守在平壤城外,今日的一战中,已全军覆没。”
相思一震,她虽不关心军事,这些日平秀吉与她讲解战况,她也大致知晓,围困平壤这十万精兵实在是倭军在高丽的主力。如今全军覆没,倭军可以说已遭重创,到了崩溃的边缘。
难道,战争就要结束了么?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迷茫。
平秀吉却没有像平常那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神色异样,只因同样的迷茫也出现在他眼中:“卓王孙派去征讨东海李舜臣的部队,大败。部队的主帅,是李如柏。卓王孙给了他精良的装备,却没给他作战计划,甚至,连一点授意都没有。”
相思心中的疑惑更深。听起来,这极不正常。
平秀吉的话加深了她的疑惑:“他送这支队伍去东海,就是要他们失败。”
哪有人作战是为了求败的呢?
“那只不过是为了让李舜臣练兵的。也是为了敦促李舜臣,成为第三人。”
平秀吉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嘲讽、失望、落寞的复杂神色。
“第三人,才是这场战争的主角,才是我日出之国关白大人的对手啊”为什么长久以来,卓王孙一直主张议和而不是出战?因为,他从未将我当成过对手。平壤攻防、碧蹄馆主战,不过是他为了左右这场战争的节奏,等待第三人的出现。他直到昨天,都没有真正和我交手。而唯一一次交手,结果就是我全盘惨败。
〃我,威震天下的丰臣秀吉,竟然连记他认真一战的资格都没有!
“可笑吗?”
平秀吉狂笑了起来。赤眉火瞳中的傲然之气,都在这一笑中迸炸,整座天守阁仿佛都承受不了他的傲气。
但这笑声又是多么寂寞、凄伤。那是一位王者,看到自己的王座被别人视为敞屐时的屈辱。
却无可奈何。
〃李舜臣已从海上出发,攻击日出之国到汉城的补给线。他用新式的龟船、新式的火炮纵横海上,打得我们的补给舰无还手之力。我派去保护补给线的军队,也已败亡……
“一旦没有补给,我仅余的数万军队,都将被困高丽。那是我们的末日!”
“看来,卓王孙的安排不错,我的对手的确是李舜臣,而不是他!”
他凝视着相思。
相思水红色的衣衫就像是一抹光,烛光。夜色中,这抹光是那么温暖,不会像茶水一样,转瞬就冰冷。
他忽然有种错觉,这抹光就是自己的归宿。
他笑了笑,坐直身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化身千亿。”
相思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转换了话题。不过,这个话题显然是她想知道的。只有窥破了鬼藏忍术的秘密,才能够杀得了平秀吉。这场凄惨的战争,才能够彻底终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无论谁读到这首悼亡诗,都会觉得诗人是个情圣,纵然妻子已经死去,仍无比怀念,为她不顾世间种种诱惑。然而,事实却是,诗人在妻子死后没多久就续弦,而且经常‘取次花丛’。我少年时曾极为困惑,为何一个薄情之人,却能让别人认为是极为深情之人呢?”
他顿了顿,凝视着相思,似乎等她回答。
相思茫然地摇了摇头。这首诗她很早就读过了,也曾为诗人所流露出的真挚的感情而流过泪。他从未想过诗人会是个薄情之人,也没想过平秀吉所说的这个问题。
平秀吉道:〃语言。
〃语言本身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长久以来被用来表达感情,渐渐地,所有的人都以为语言中藏着感情。于是,不管诗人是深情还是薄,只要他掌握了语言的技艺,懂得怎么来表达‘深情’,就可以让人认为是深情之人。
“作者书写的,是‘表达深情’;而读者看到的,是‘深情’。”
表达深情,与深情,是有区别的。相思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平秀吉淡淡一笑。
“相思姑娘,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平秀吉?”
他眉峰闪动,迸发出一丝傲气。
这个问题并不难答:“因为你有种别人很难模仿的气势,我……我也说不来那是什么,但、但只有王者才会有的吧!”
不秀吉再度笑了笑:“这,就是鬼藏忍术的秘密。”
相思呆了呆,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平秀吉也知道她并不明白,继续解释道:“如果我所有的气势,独一无二,只属于我,那么当你看到另一个人有这种气势时,你会不会就会认为,那个人是我呢?”
相思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这句话并不深奥。这,不就是鬼藏忍术的化身千亿吗?
“如果我再宣称,这个人就是我,而他也宣称,他就是我,你是不是就会更加确信这一点呢?”
相思又点了点头。
平秀吉道:“但,这个人很可能不是我,只不过恰好他身上也有这种气势而已。”
相思吃了一惊,平秀吉的眸子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豁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