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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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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远嫁慕容湄
淡金色的西山横在青凉的天空底下。
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我坐在废园的破亭子里看西山,阿琅就一路找到废园里来。
“小姐,”她说,“老夫人和夫人都在房里等着……”
小丫头的声音有点哑,眼睛也是肿的,这几天夜里我都听见她哭。
我站起来,拉住她的手:“阿琅,有件事今天得告诉你。”话说了一半,阿琅已经哆嗦起来,我立刻接下去:“我这趟去得太远,所以我已经跟夫人说了,谁也不带。”
阿琅呆了呆,死里逃生似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明白过来,一张小脸立时通红:“小姐,我……我……”她到底只有十四岁,不知怎么解释,竟然急得迸出泪来,“大伙儿都说他们是咱们的仇人……根本没安好心……就像宁小姐,我……我实在是怕得很……”
我正要说话,已经有人狠狠骂了一声:“死阿琅,说的什么浑话?”
是夫人身边的高嬷嬷。
我拉了一把吓得脸色发白的阿琅:“高嬷嬷,小孩子的话谁会当真?咱们回去吧。”
我那里一屋子的人,老夫人、夫人、姨娘、婶婶,还有我的七名姊妹。
老夫人向我伸出手,我只好走过去,跪在她膝前。十二年来,她第一次离我如此之近。她是我所有姊妹们慈祥的祖母,却从来不是我的。
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哭,我很想回头看看是谁,但是老夫人正扶着我的头,给我插一根玉钗。
“阿湄,这是我五十年前陪嫁过来的东西,给你带过去。我们原也舍不得你,只不过……”
她竟然像要掉下泪来,还好大夫人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
大夫人伸手拉我起来,不过立刻就松开了:“阿湄,你大概也听过些闲话,不过都是些底下人以讹传讹的浑话,当不得真,你嫁过去以后,自然明白。”
原来一日尘埃未定,大伙儿便一日不能放心。
我看了一眼她身边站着的高嬷嬷,忍不住笑了:“都是些什么闲话?怎么我没听见过?”
大夫人眉尖跳了跳:“你这孩子,都说了是些无聊闲话,没听见过更好,还打听什么?”极美的一张脸上笑意盎然,我却不由打了个寒噤。
我退开一步,才发现那个一直哭泣的人就在我的身后。
那是我的四姐姐慕容泠,大夫人的亲生女儿,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相信世间美人无出其右。
“四姐姐,”我安慰她说,“我不过是嫁得远些,那也没什么。”
她慢慢抬头看我一眼,神情复杂,睫毛悠悠地扇下去,眼泪珍珠一般沁出来。哭得这么美,伤心也是真的,只可惜,不是在为我悲哀难过。
婶婶和姨娘们这时全围上来了,各自都有礼物,拉着我的手长吁短叹甚或泪眼迷离。这真是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我受宠若惊,无言以对。
当所有的人散去以后,我又回到了屋后的废园。在残垣颓壁、干枯的长草与廖落的蓝花间,我消磨了离家前最后一个下午,前尘往事缓缓飘回,令人悲喜不分。
我想起五岁那年送我来这里的叔叔,他走前最后一个晚上,坐在这片荒园里为我吹的曲子,对我所说的话。我记得他好看的脸,以及含忧带笑的神情。后来我在他怀里睡着,梦里闻到的都是草木干燥的清香。而醒来时我在床上,他已不见踪影。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然而十五岁以前的每个生日,我总能在废园的凉亭找到一份精美的礼物。当我抱着那些礼物又笑又叫雀跃飞奔时,我才知道他从来也不曾离我而去。
我想起在这座废园里第一次看见的二哥。我看见他的时候天空很蓝,碧绿的草丛里开着蜡烛火焰一般的野花,一个男孩儿坐在我常去的凉亭里看书,他的侧脸清秀至极,头发和眼睛黑得几乎要发出蓝光。我想要偷偷地溜走,但是他已经看见了我。他溜下亭子,分开长草,向我走来。
“你是阿湄吧,”他说,“我是你的二哥。”
我盯着他不说话。
那是我进慕容府的第三天。除了老夫人和大夫人,父亲没有带我见过别人。
他很好看,就像我见过的慕容府的人,可他说话的时候会微笑,微笑起来像阳光照进透明的水面,和我见过的慕容府的人都不一样。
那一年他十一岁,我五岁。我住的屋子从前是他的,废园也是。他在慕容府这个僻静的角落生活了八年。直到我来,父亲才让他搬到别处,但他还是偷偷溜回这座无人的废园。
二哥没有妈妈,同我一样;父亲和大夫人不喜欢他,也同我一样;他是孤单寂寞的,也同我一样;甚至于我们都深爱这片无人光顾的废园,胜过慕容府闻名苏州的花园奚秀园——我不知道所有这些是否足以解释为什么在父亲的十三个子女当中,惟有我们两人有着最最深切的兄妹之情。
但二哥远比我聪明,他的才华仿佛无穷无尽。
他工诗善画,还会抚琴吹箫。他喜欢种花下棋,有时也玩装裱篆刻。他给我治小印,画扇面,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样的盆景,他十六岁那年绘制的重整废园的图纸令我神往至今。他认得废园里堙没的石碑上奇形怪状的古老文字,他还能分辨几乎所有草木鱼虫的名字。夏天时他教我辨认天上繁密的星座,冬天时他会在火炉旁为我讲异趣杂谈,曲词歌赋。
他施展起轻功,有如天空中飞逝的流云。他是用剑的,却很少佩剑,也从不在我面前展示他的剑法。直到有一次三叔教了我们那招“蓝田日暖”,我才知道这么简洁美妙的剑招原来出自二哥,父亲瞧见后略加修改,成为后来饮誉江湖的“琢玉剑法”的第一招。
十六岁起二哥开始跟着父亲和大哥踏足江湖,常常一去数月。每次回来,他都会带给我一些奇巧的小玩艺儿,讲一些稀奇的见闻给我听,但这样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他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便又会离开。
偶然他也会受伤,在府里休养一段较长的时间。他自己开出药方,他惟一的僮仆阿楠替他买药煎药。当他养伤时,父亲和大哥似乎便遗忘了他。他们从不来看他,事实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会去看他。
我于是从早到晚缠在他的身边,给他念书,逗他说笑,或者把他睡着时才露出的攒眉咬牙的样子,画下来送他。看见我画的画,二哥总会笑,我多么喜欢看到他的笑容,特别是当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聚起淡淡的忧悒。
“二哥,你要怎样才会真正快活?”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怔一怔,过了一会儿转过头去:
“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及我们之间这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失宠的孩子对父亲无望的爱与崇仰。我们那一剑光寒名动天下的父亲,高贵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们从不敢奢望他的爱,我们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来我早已习惯了失望,但二哥却比我更执著也更悲哀。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要无比贴近二哥才觉得不那么空虚。我紧紧抱住他的臂膀,把脸贴在他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还是要从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紧的,”我说,“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轻轻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二哥的医术想必是很好的,因为他总能很快治好自己的伤。他的伤好了以后,就又会跟着父亲和大哥离家远行。离家时,父亲和大哥并辔而行,而二哥则孤单地落在后面。每次给他们送行,我总是无法不为二哥难过。
但大哥的确更有理由获得父亲的欢心。与默默无闻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岁便崭露头角,十九岁时连胜十三名一流高手而声名鹊起。二十二岁那年,大哥挑战江湖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后,终以一招从未一现江湖的剑法,破去了对方的绝招“万壑松涛”。松岩道长虽未落败,却心灰意冷弃剑而去,临去时断言五年之内,将不会有人能在剑术上胜过大哥。
这一战的消息传遍江湖。老夫人在他们回府当晚便广邀亲朋为大哥庆贺。当晚大哥风采照人英俊无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父亲表情也似乎温和了许多。
但我总忍不住望着二哥,我看见他苍白脸色与淡漠神情,看见他默不作声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有时落在二哥的脸上,冷冷的锐利的眼光,二哥却像是毫无察觉。我渐渐开始为二哥担心,不知道他的郁郁寡欢会不会终于惹恼了父亲,然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二哥几乎喝完了第二壶酒时,父亲忽然扔出一根竹筷,击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父亲说,“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席间一片寂静,百十双眼睛盯着二哥。
二哥低头望着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但愿受到父亲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过执著而无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烛影晃动,模糊了他秀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双手有些颤抖,但他很快把它们拢在袖中。
他穿过大厅,神色出奇地平静从容。我目送他在门外廖落的灯影中渐行渐远,然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出了宴会。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二哥,无论是快乐或者不快乐,我们总会躲进我们的废园。
二哥果然在那儿,坐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亭子里,身边放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坛。
看见我,他笑了笑。
“阿湄,”他说,“过来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们默默无言喝了很久,夜风吹来,令我忽觉无限悲伤。
“二哥,”我说,“其实你不用在意爹的。”
“是么?”二哥抬头微笑,“可我是他的儿子。”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二哥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这么对我已经二十年,我却刚刚明白,也难怪他觉得我不配做他的儿子。”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可怕,让我吃了一惊。
他挣开我,站起身来。
“天晚了,回去睡吧。”然后他步履不稳地离开了后园。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夜雨声声敲打着后园干枯的草木,有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我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妈妈,叔叔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说,二哥已不在人世。猛然一阵锥心之痛,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窗外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恐慌让我心惊肉跳。
我披上外衣冲出屋去,惶恐使我脚步虚软,我踉踉跄跄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团的住处,大力叩门。
半天无人应门。
我这才想起他惟一的僮仆阿楠已在数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亲。
一团寒意从脚跟窜上我的指尖,然后我便听见杂在嘈嘈雨声中的二哥的咳嗽声。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后来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静。
我翻墙而入,撞开上了闩的门,手指颤抖地点着灯。
床上的二哥面无人色,仿佛每喘一口气,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
“你受伤了?”我全身抖得快要口齿不清。
他没有回答。
我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黑沉沉的血迹透出来,如同腐烂的斑点。我用刀挑开他的绷带,伤口在胸肺之间,是触目惊心的剑伤,一共三处,两处较深的红肿化脓,已经迸裂。他发着高烧,皮肤却是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早已经流光。
我的眼泪哗然而下。
“哭什么,”他睁开眼,“那时候没死……现在就不会。”
我哭着点头,握住他的手。他手里全是冷汗,嘴唇灰白,目光涣散。
“太快了……始终有几剑避不过的……”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什么?”
他目光一闪,再次剧烈地咳嗽,嘴角呛出了血沫。胸膛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噪音,辛苦万状地起伏,却吸不进一口气去。
咳嗽牵动了伤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痛得五官扭曲,然后他终于昏了过去,苍白的面孔舒展开来,死一般平静。
我在越下越大的雨中狂奔,奔向府里另一侧的父亲的住所。我不顾一切地捶着院门,直到有人前来应门,推开那人,我直冲进正屋。父亲已经起来,披衣坐在灯下。
我跪下去。
“二哥快要死了,求您救救他!”
我紧紧盯着父亲,全然忘了我从来不敢这样对他直视。
父亲仍一贯地冷漠镇静,只微微皱起眉毛:“究竟怎么了?”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他受了剑伤……一定是伤了肺,他咳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