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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黑暗中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任何回答。很多年来,我在这里说过无数句话,然而我不曾听到过一句回音。
我想这一切终于也到了尽头。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说,“池枫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剑。”
我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没有眼泪。
……
不知多久以后我站起身来,我觉得现在我已经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许已无生机的池枫,而不致在众人面前大失常态。
我旋开石门。
这时我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来势甚缓,并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细润光洁,形状似乎是个圆盒。
我片刻惊愕,脑中忽灵光一闪,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门。
在门外我点起火折,看见手中是一只精巧瓷盒,似曾相识。我屏住呼吸打开盒盖,里面半盒晶莹药膏——纷杂往事扬尘扑面,让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后疯狂跃动。
怀枫居中众医束手,坐困愁城。
我抢至池枫床前,将盒中碧绿药膏全部涂上他的伤口。我眼中再无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伤口血流。
我看见血势渐缓,最后,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迷蒙,几乎把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我回顾几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来该如何?”我问。
池落影便于此时求见。
我知道人马已集合完毕。我并不会就此放弃攻打慕容家的计划,尽管这一次我也许可以救回池枫。
我离开怀枫居,与他同去书房商议。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会出发。
厨房早已派人送来午饭,我全无食欲。提起食盒,我去了红莲峰。
“池枫大约已经没事。”我说,“多谢你的碧影露。”
当然并无回音。
“但我仍会攻打慕容门。”
她笑了一声。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笑令我疑是幻觉,长久以来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并不曾听到过其他。
“你当然会。”
黑暗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来无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坏的嗓音,我只在她刚刚苏醒时听过,而她从此不肯开口。因为曾经一度,她的声音如春雨霖铃。
我在黑暗中无声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无需多言便可解读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样知道她,我了解她每一次转念,她始终不肯付于我的那颗真心。
早在我们初见时,我便发觉,我们总可以轻易洞悉对方肺腑。
我永远记得初见她的那一天,重阳已过,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厅,对面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里,看院中水光残蕙,腐叶苍苔,白菊漠漠。
彼时慕容安正言辞曲折藏锋试探,我一笑释杯,却见满目萧条里走出一个人来。
明明只是盈盈静静地走出,却如声色惊心天外一剑,艳影浮离,秋光一时俱破;又似画笔神来,胭脂重彩泼上素笔工绘,刹那粲粲神生。
她走过这一路,让我觉得花都不再成花,万物都萎谢得不复成形。惟有她,是那衰陇墟烟败萍寒水上砰然独放的一枝红莲。
“舍妹慕容宁。”慕容安就在那时笑说。
我心下立时分明。
那日黄昏,慕容安暂离安排酒宴,留我与她独处。
她无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还有火光。忽然抬头望我:
“你已决定了,是么?”
我望着她,点点头。
“你也是吧?”我说。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红莲风转,月光一漾。
“决定了要放弃那个人?”我问她。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怔一怔,第一次有所惊疑。
当她望我的第一眼,我已知道在她心中另有人在。要她在如此情形下嫁入池家,慕容安此心可诛,但我却不会因此而放弃。
“我不会在意,”我一笑,“只要从此了结。”
“你放心。”片刻后,她说。
从议婚,纳采,到将她迎娶出门只用了短短十天。
她的嫁妆铺张精美,绝非仓促间置办得来,看来慕容府早对我志在必得。
浩荡车队离开江南,北行景物越见苍凉。
她终日车中默坐,无喜无忧。直到一日薄暮时分,一只鹞鹰跟上车队,半空盘旋,不肯离去。
我看出那鹞鹰经人驯养,正决定将其射下,她却忽然命令停车,下车吹响铜哨,鹞鹰一声长唳,落上她左肩。
我知道必与那人有关。
果然她很快便来找我。
“可不可以稍微绕路去一次云桐山?”她问。
我没有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她说,“我只是去救他的性命。”
我望着这冷淡女子从未有过的焦急惊惶,“我和你同去。”我说。
我命令迎亲队伍次日继续北上,鹞鹰引路,我和她各骑一匹快马连夜疾驰。天色未明我们已到达云桐山。
我帮她从陷阱里救出了那个人,他的伤势之重令我心惊。当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关荻。那个声名远播的年轻捕快,即使远在塞北我也早已有所耳闻。
我以内力护住他已十分虚弱的心脉,慕容宁从家中携来的碧影露也颇见神效。当他脱离险境,在一个附近农家安顿下来,我留下慕容宁照料他伤势,独自出山。
我在山下的云桐镇住了二十天。
就在第二十一天清晨,她敲响了我客栈房门。
我披衣开门,她在冥冥雾气中看我,声音无比疲倦:
“我们这就走吧。”
我不曾多说,回房系上外袍,带她走向马厩。
我们飞马疾驰,一路上她从不肯多事歇息。数千里路程只用了十余天。
庄中早已预备停当,回庄当天我们便完成了礼仪。
成亲当晚她冷静主动地与我成就夫妻之实,然后数日以来,她第一次安然睡去。
但是我无法安眠。
我知道她如此疲于奔命,将自己逼成毫无退路,只因她爱他至深,惟恐一见之下,她会功亏一篑临阵动摇。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可以如此烈士断腕,痛断决绝。但是这样不计代价的舍却之后,我不知道她还为自己剩了些什么。
就是在那一晚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力量去挽回这样一个激烈女子的心。
关荻果然在我们婚后两天来到红莲镇。
他仍没有放弃,仍想要入庄来见她。然而红莲山庄守卫森严,他不得其门而入。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些,我想她其实都可以猜到。
但我很快发觉,即使他们永不见面,他也始终在我们中间。
我不是不曾想方设法,然而我似乎永远无法成功。我永远可以看见她心里的那个影子,随着岁月流逝而日渐鲜明。
我日益浮躁,信心渐失。有时我甚至不愿面对她,我害怕我会在她面前无法自控。
就在那时,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我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能愚蠢到相信她为我生下孩子便会死心塌地,事实上她平淡的口气使我觉得她对这个孩子并不觉惊喜。
然而我期待这孩子。我知道我会爱他或是她,而与我的妻子不同,这一次我的爱会有回报。
我派人跟随她左右,小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我没有想到她出事时,和她在一起的居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们宴请完宾客。我送她回房。
路过春华堂,忽然间,有刺客从屋檐跃下。
我将她推至安全之处,不过三招已将刺客制服。他垂死挣扎放出的那一把暗器,也为我轻易避过。
然而,当我跃开回头,竟看见慕容宁不知何时回到了我身后。
她站在那里,对迎面而来的暗器视若无睹,竟完全没有闪避!
刹那我如身在梦中。
我看见月光下她明洁脸容微微仰起,冷漠双眼闪过分明热望——忽然间我一切了然,这发现让我心痛如狂。
那晚我仓促间掷出的长剑为她击飞了若干暗器,然而她仍身中数枚。
刺客来自被灭的霜门,五年前混入庄中卧底。暗器淬有霜门剧毒——烟波玉。
我数日未眠,憔悴心焦。胸中野火熊熊,忧怖丛生。爱恨攻心,我已近崩溃边缘。
终于取得解药,保住她性命,孩子却已失去。
她在第三日醒来。
“你只是想要死吧。”当她的伤势终于稳定,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揭穿她的用心。
她自枕上漠然望着我。
“何必要问?”她说,“既然你都已知道。”
我全身忽冷忽热,我想要一剑杀了她,又想将她紧紧抱住永不放松。
然而我只是冷笑,不再说话,我走出了房门。
从那天起我开始想要杀死关荻。
我痛恨她这样冷漠的心死,我要看看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动心。
她很快得知了我的安排,因为我并没有刻意地瞒她。终于有一天她来找我,“请你放过他。”她说。
“我会放过他,如果他放弃见你。”
她很快失态:“你明知他一定会来,即使你告诉他这里只是个圈套。”
我仍不动声色:“所以我无法放过他。”
这样说时,我并未感到丝毫快意。我只是觉得必须将一切进行到底,半途而废从来不是我的习惯。
她沉默下去,很久以后她起身,预备离开。
然而她在门口站住,回头望我:
“你杀了我吧,”我听见她说,“我们便可以两清。”
一时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着她,一言不发。
“要杀他只因为我爱他,不是么?”她忽然笑起来,一室魅艳光芒,“但是即使你杀了他,我仍然爱他。不如杀了我,我就永远无法去爱别人。”
她的笑容美丽绝伦,充满了挑衅和放肆的意味,深深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明明知道她这样说的用心只是为了救他。我明明可以不为所动,一切仍按计划行事,但是忽然间我觉得疲倦心死,不必挣扎。
“我成全你,”我说,“如果你想用你的性命来换他的。”
透过书房的窗,我望着远处的红莲峰。我想起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池家在这里落足以前,曾有一对相爱男女由很远的南方逃来,仇人追杀而至四面包抄,他们无路突围,放起大火,一同烧死在火中。
“就在红莲峰顶吧,放一把火。”我喃喃地说。
“什么?”她没有听清。
我望着她,清晰地重复:
“在红莲峰,放一把火。你愿意死在那里么?……若如此,我便放了他。”
她怔住,很久以后她说:“你要记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设想一般。
关荻并没有浪费机会,他很快进入了庄中。我带领人马掩近包围。
火把亮起,我看见他们对望的眼神。我才知道当她爱一个人时,会有什么样的眼光。
我拔剑,站在关荻身前。
我听见她要我停手。
我当然记得我答应过不会杀他,然而我不能在数百庄丁面前任他离开。惟有在比武中故意输掉,我才能下令将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会在一招之间伤了他,他竟几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惊诧之余,慕容宁已冲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们曾有的约定。
我看见她雪意脸颊,火一般目光,我觉得我已将成灰烬,再无力量控制心神。我脑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浊浪翻腾,那一刻我分明见她脚下心血四溅,是被她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我的心。
我不能控制地大笑。
是这样吧,宁死也不肯爱我。
那么,我还有什么需要计较?
我挥挥手,令众人闪开一条去路。
苍灰大雪漫天弥地,关荻由人丛中离去。慕容宁目送他消失,回过身来。
“我已准备好了。”她说。
我们四目交投。
我转开脸,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与我一前一后走到红莲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头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她说,“不过不要紧,我在峰顶存下了桐油。”
忽然间她摘下斗篷抛在雪地。盈盈一跃,她站上三尺高的那处石台。
我一震抬头。
“不要去。”我说,我的声音已哑得连我自己都无法辨认。
北风忽紧,卷起她的衣裙,我觉得她如欲乘风归去,终究不可挽留。
她无限温和地低头望着我。
胸中一片空荡,我颓然说:“跟他走吧,我放过你们。”
她沉默了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后她终于说:“不可能了,我们都已经太累。”
然后她垂头望我,轻柔微笑,那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的笑容。
“其实你没有错,”她说,“错的是我。那时候答应了你我会了结,却一直没有做到。”
风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缓缓飘落。
我看见她蓦然转身,轻盈背影向峰顶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头。
我心中终于只剩一片宁静,因为我知道我们已再无退路。
不久以后,我望见峰顶的火光。起初只是几处,转眼已蔓延开来。
整座红莲峰如一朵忽然活转的硕大红莲,哔剥有声地伸枝展叶,溢彩流光。呼啸山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