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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震动。然后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执地不肯放松。
“阿湄,这不行。”
“为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么?因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为我们毁了红莲山庄?因为我刺了你一剑?……”
当我提到红莲山庄的时候,他嘴角颤抖一下,低声打断我:“你明知不是……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么你该知道我也一样。”
他深深凝视着我,他的脸与我近在咫尺。
终于他笑起来,眼中似有什么明亮欲滴的东西微微闪烁。
“好吧,”他说,“如果一定要死,就一起吧。”
我觉得我的心在听到这一句时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却终于有了实处栖息。
他轻轻敲打我仍紧紧圈住他的胳膊,“现在可以放开了么?”
我顺从地松开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怀,摸索着什么,不久扯出一方红巾。轻轻抖开,是我们成亲时的盖头。
“记得么?我掀了你的盖头,我们却还没有拜过天地。”他抬头望望月光,眼色温柔,“今晚就来补上。”他说。
我点点头。
红巾轻轻罩在我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后他的手拉起我的,紧紧握住。他拉着我轻轻跪倒。
“阿湄……”他一时却不拜下,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询问地转头,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我看不见他。
“对不起……”我听见他说。
我觉得像是忽然失足跌落下万丈深崖,这时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药香。
我拼命扯下盖头。
我看见他正望着我,眼色眷念安宁,如他身后月下池中的冉冉莲花。
“是醍醐香……”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荡漾的水波里传来。
我觉得如同堕入无底的云端,整个人在迅速坠落,连声音都已化去。
“池枫……”我挣扎着握紧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惧是因为我忽然明白,我即将永远失去身边此人。
……
单调的响声,令我无比烦躁。烦躁得整颗心仿佛要炸开。我想要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停地挣扎,一声一声大叫,却无论如何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我清晰听见自己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浑身冷汗。
四壁摇晃,我终于明白我们身在马车之中。那单调的声音不过是车轴运转。
二哥正俯身望我,双眉紧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问:“池枫呢?你有没有杀他?”
二哥摇头:
“他将你放在阵口,我破阵而入就看见了你,但是集岚院似乎已空无一人。”他目光幽远,有些出神,“他的机巧之学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阵便会引发中枢大火。火势忽如其来,我们折损了若干人手,总算在集岚院烧成灰烬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里真的是空无一人么?”
二哥望我片刻,转开头去。
“我不能肯定。”他说。
……
我伸手去拉车门。
二哥挡下我,低声慢语而又不容置疑:
“火灭后我已仔细找过,并没发现什么痕迹。你回去也不过是一样的结果。何况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进。我们此刻距那里已有几百里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回去。”
他轻轻推过一个托盘,里面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东西。”
我没有答话,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头看他:
“二哥,你明明会解醍醐香,为什么不在当时替我解开?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见什么?”
二哥闭紧嘴唇。
“你也以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我声音颤抖,一根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弯腰拾起筷子,放在桌上,垂眼望着桌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安排,”他终于说,“但是,无论生死,他都已决定要和你分开。”
他抬头看着我,眼中神色悲悯宁和:“阿湄,你不要忘记,你姓慕容,他姓池。红莲山庄毁在我们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们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二哥叹息。
……
我终于没有再回集岚院。
我其实明白无论生死,池枫都不会为我留下一丝痕迹。也许要我永远无法断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车行辘辘,很快已到湖北境内。
那一日忽有人于车前禀报:素空帮总部便在十里以外。
二哥淡淡应了一声,命令当晚于汉川府住宿。随即在车中草成一书,差人送走。
当夜三更,我在客房中无法入睡。听见院中落叶着地般轻轻一响,我心下一惊,知道来人轻功极其高明。
隔壁的房门却已打开,我听见二哥的声音清切怡和:
“丘帮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那丘帮主低低应了一声,却立刻进了房门,似乎此行极为秘密,不欲人知。
二哥与他不过谈了一盏茶的工夫,即听房门一响,二哥送他出来。那丘帮主仍越墙而去,二哥却独自在院中站了一阵,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们没有离开。
我问二哥,他只淡淡说有事需多留一日。
到得晚饭时分,忽有人于屋外求见。
二哥出门,与来人低声交谈,隐约听见某某人已死之类的只言片语。
不久二哥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我终于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二哥并不望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不是什么大事。”
饭后二哥离开客栈,嘱我早些安歇,不必等他回来。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家。
我答应下来,却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暗自缀上。
只见二哥整顿人马后,直赴城外。不久到达一座山寨,寨门有匾,书写“素空帮”三字。
二叔和三叔们竟早已带领秋飞月渡两部到达。几百人马将山寨重重围困。
寨中火光熊熊,刀兵碰撞,似乎正有人在内厮杀。
二哥并不命人攻入,只是一俟有人逃出即截杀当场。
肃立良久,三叔忽然问道:“你看谁会最后胜出?”
二哥安然垂袖:“池家精锐岂是素空帮能敌?必是池落影无疑。”
“不过也当有不少折损。”
二哥点点头。
我这才明白混战两方是素空帮与池落影所率池家精锐。而二哥则于此静候,坐收渔人之利。
忽听二叔道:“丘空言真不济事,今日酒宴,一剑便被池落影砍去了脑袋。”
我心中一动,想起昨晚二哥见过的丘帮主。
已听二哥缓缓说:“丘空言这人志大才疏,既贪恋前来投靠的池家人马,又念念恐其立心不良。昨晚既然前来见我,便该提防池落影得知,竟然毫无防备。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二叔沉吟:“你见丘空言,不过是故意要令池落影生疑?”
二哥似乎笑了一笑:
“池落影走投无路,本来便拟鸠占鹊巢。这等互有用心的局面,即使无人离间,火拼也是迟早之事。”
我心底忽一片寒凉。
……
三更时分,帮中杀声渐弱,不久以后趋于沉寂。
二哥冷冷凝视,一语不发。
寨门忽然大开,数百力战幸存的池家人马沉沉而立,池落影血湿重衣,仗剑走出,直向二哥而来。
众人欲上前拦截,二哥却挥手阻止。
池落影一直走到二哥身前,忽然一揖到地,朗声说:
“在下池落影愿率手下三百残部投入慕容门,从此惟公子之命是从,竭尽驽马,誓死效命。”
二哥眉梢一动,却只淡然说:
“池门精锐,如何肯投入慕容门下?池总管说笑了。”
池落影神情镇静,侃侃而言:
“红莲山庄既已覆亡,我等便已无主。此身既成自由,又为何不可择良木而栖?”
二哥沉思少顷,低声一笑,
“池总管真好口才,要在下不动心也难。”
忽然剑光一闪,血流喷出,池落影的人头已经落地。
我几乎便要出声惊呼,终于忍住。
却见二哥退后一步,手中长剑仍光华如水,蓝衣上却一片深黑,是池落影颈中热血。
我在暗中看见他冷冷眼神有如烛照,心中不觉一凛。
二哥抬头望着震慑人群,冷冷道:
“贵庄庄主当世英杰,我虽与其为敌,亦敬慕有加。池落影背主求荣,出言无耻之至,今日便替贵庄主清理门户。”
他目光转动,语气忽然和缓,款款道:
“江南慕容较塞北池家一向势弱,此次如非贵庄庄主奔袭在先,在下又何敢先起纷争?不过被逼应战而已。至于红莲山庄,乃是贵庄主人自行引爆,此前却令我等先行撤出。胸襟可佩,颇有恩仇了了之意。”
“如今情势已定,在下也不想多生杀孽。今日之事,尔等力拼而亡亦无补于全局。不如就此远离江湖风雨,从此平安度日,岂不远胜生死无常的江湖生涯?”
说着微一挥手,重围中让出一个缺口。有人抬出两桶酒来,大碗斟出。
二哥朗声道:“饮此酒者,即清恩怨。从此与慕容门再非敌对,两下相安。”
说罢大步走去,端起一碗一饮而尽,神情肃然:“慕容澜先干为誓,饮此酒者立即放行,日后决不再追索。”
……
池门众人面面相视,一时并无人行动。
二哥却并不心急,淡然旁观。
……
很久以后,终于有一人犹豫着离开人群,初时颇为戒备,待见并无异样,双手颤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尔后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去。池门队伍忽如洪水溃堤,砂塔崩散,盏茶之间已近烟消云灭。
……
四野静谧,星光低垂,重重围困下,仅余五六十人卓立不动。
二哥向他们久久凝望。
忽然目光一涨,轻轻拂袖,低声道:“杀了罢。”
七百人马一拥而上。
白刃相接,片刻间生死已判,人潮退回时,那些人已伏尸于野。
……
二哥神情漠然,命令手下将所有尸首全部抬入素空帮总部,伪作内讧局面,以免引发官府麻烦。
众人来往之间,三叔低声问道:“为何放走那些人?”
二哥静静解释:“恶战之后仍能幸存,当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若一味剿杀,他们背水一战,我方损耗也必定可观。不如网开一面,容那些立场不坚之人离去。他们既饮此酒,便已当众承认贪生惧死。将来便算仇心不死,也已全失立场勇气,何以为患?”
忽而目光一闪,望着面前两人将池落影的尸体抬走,淡然道:“此人倒的确忠义。假意降我,不过是想最后一搏。”
三叔诧然。
二哥即命人止步,上前举起池落影右手。只见他五指紧扣,指间晶芒闪动,竟是一手毒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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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骇然退了一步。
我静听他们的对答,看见旁边一人正自捡起池落影的人头,那人头双眼怒目而视,无尽悲绝。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二哥忽然回头,望向我藏身之处。冷冷星光映亮他清秀脸孔,不知为何我竟不敢向他直视。
“阿湄,是你么?”
我默默走出。
二哥慢慢离开人群。我默默跟上他。
“看见刚才那些,你很吃惊?”二哥终于站定,背对着我说。
“不……我只是伤心。”
我只是伤心,当我看见从前的二哥正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杀死。
他轻轻嗯了一声。
山风阵阵,送来草木焦糊的味道与若有若无的血腥。
再开口时,他说:“会习惯的,无论你我。”
终于使我落泪的是他漠然无波的语气。
……
数日后我们终于重回江南。
四处碧意盎然,莺飞日暖,已是仲夏时分。
我记起去年秋天的远嫁,走到这里,亦见同样动人的秋色韶光。仿佛无论人事怎生凋零,江南却可以永远物华苒苒。
密窟中隐藏的家人刚刚回府。府中多日无人居住,灰尘狼藉,三日清扫方初复旧观。
六月二十,是重聚后第一次家宴。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永远无法忘记,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我仍会不寒而栗。
那一晚的家宴气氛低沉。
在密窟中隐藏多日不见日光,人人脸色青白,烛火映照下更见阴郁。
并没有人对池家灭门的消息感到兴奋,众人只是沉默吃喝,惟一的声音只是杯箸交错。
老夫人坐在首位,她的身边是二哥和大夫人。她并不常常举筷,只是怔怔看着厅中埋头不语的人们。
半年不见,她的老态竟已明显了许多。
宴至中旬,她忽然转过头,大声问二哥:
“你爹还活着,那么你大哥他们呢?”
众人都有些吃惊,抬头看她,见她眼神迷茫,头脸轻颤。
二哥轻轻摇了摇头。
老夫人还要再问,大夫人却从旁道:“娘,澜儿这次立了大功,便该好好地慰劳他,从前那些事不提也罢。”说着竟倒了两杯酒,起身走到二哥身边递上一杯:“澜儿,我敬你。”
二哥站起双手接过,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说声:“多谢。”将酒杯举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