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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门一锨,踱出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衣人,沉着睑走近桌旁,脚下轻灵得像头猫。
绝秀才尚未听到脚步声,他的一名手下低声道:“程捕头来了,三东主。”
他猛扭头,一征,站起谁下笑说:“咦!程捕头,请坐,喝两杯。”
程捕头穿的不是公服,当然不是来喝酒的,颊肉抽动了两下,有点冷冰冰地说:“谢了,你自己喝吧。”
绝秀才见对方神态有点不对,奸狡的笑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轻蔑与傲慢的神情,冷冷地说:“喝就喝,不喝就拉倒。哼!别不识抬举,摆出这副臭面孔,给谁看?”
那年头,一个巡捕虽然相当神气,但在地方仕绅面前,还是低了一级。即使是一个读书秀才,捕头同样得低声下气。秀才即使犯了法,也不敢随随便便逮捕。到了公堂,县太爷如不经过正式手续革去犯人的秀才身份,也不敢对秀才加铐镣上刑具。
程捕头见对方翻脸,本能地退了一步,气焰徐消。接着,似乎横定了心,重新沉下脸说:“易秀才,不要欺人太甚。”
绝秀才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站起厉声道:“你说什么?你配在我面前如此说话?”
程捕头一挺胸膛,亢声道:“等芦花沟那群人有一个进了班房,届时看在下是否配如此说话。”说完,扭头就走。
芦花沟三字,把绝秀才的凶焰压下去了,鬼眼一转,换上笑脸笑道:“程捕头,慢走,生那么大的气,何苦?未来来,坐下谈。”
程捕头有所为而来,当然不想闹僵,转身道:“易秀才,没有什么可谈的。”
“呵呵!你说芦花沟……”
“那儿有人不断地监视,必要时,知县大人会发签出动民壮的。首要不易擒获,至少可以弄到三两个不太高明的毛贼问口供。”
“哦!知县大人为何不发签?”
“当然是不希望有死伤。”
“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动民壮,事情闹大了,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尤其是对县太爷的乌纱帽不利,也可能砸破不少人的饭碗。”
“因此,大人尚未发签。”
“对,这是最聪明的举措。呵呵!但不知捕头前来有何见教?”
“在下是传话来的。”
“传话?谁的话?”
“府里已经怪罪下来了,今早同知大人与推官大人,把咱们的知县大人请去,当然不是叫去嘉勉的。”
“哦!严重么?”
“人命关天,能不严重?”
“怎么说?”
“县丞大人交代下来说:“人已经死得够多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担待不起。’”
绝秀才把心一横,脸色又变,冷笑道:“听口气,死了人也怪我了。”
“当然该怪那位叫魔刽的人。”
“那么,你们该去捉他。”
“再出人命,他休想在附近存身。”
“预祝你们成功。”绝秀才明笑着说。
程捕头扭头便走,在梯口突又转身说:“还有。熊慕天在南京有朋友,结交官府,走动衙门,有四品大员与他交情不薄。如果他在本府有三长两短,连知府大人也脱不了身。”
“哼!姓熊的……”
“牵涉到前程,知府大人不会谈然处之,那将是可怕的灾祸,你明白么?”程捕头神色凛然地抢着说。
“废话!”绝秀才有点心虚地叫。
“但愿不是废话,告辞。”
一名从人死盯着已没有人影的梯口,阴恻恻地说:“三东主,衙门里的人害怕了。”
“我也感觉到了。”绝秀才悻悻地说。
“恐怕他们会坏事。”
“有此可能。”
“程捕头明里敷衍,暗中别有打算。”
“是的,所以他派人监视芦花沟以留后路。”
“既然姓熊的在南京有四品大员撑腰,五品知府与七品知县为了自己的前程,随时皆可能调转刀口来对付咱们。狗官们反反复复平常得很,不足为奇。”
“是的,他们早先与姓熊的勾勾搭搭,便是明证。”
“知道咱们底细的人并不多,而程捕头是知道最多的一个。其他几个狗官有把柄在咱们手中,不难应付。”
“不错,这人相当精明干练。”
“咱们必须早作打算,防患于未然。”
“依你之见……”
“划两条路给他走。”从人狞笑着说。
绝秀才沉静地点头,阴森森地说:“好,你去知会帐房一声,天黑前送五百两银子过去。咱们希望他走这条路,不然……”
“属下这就去。”
“好,我们都走。今晚,咱们在孙主簿家中宴客,不管是城内城外发生事故,皆与咱们鸿泰的人无关,走!”
众人下楼而去,已定下了恶毒的阴谋。
起更时分,明礼坊孙府堂开盛筵,鸿泰的三位东主作东,叫来了十席酒菜。孙府的主人孙纲,任职宣城县官居主簿,小小九品官神气万分,据说与绝秀才是儿女亲家,绝秀才在此宴客并不足怪。
赴宴的人,全是本城名流。三更初筵散客仍留,男宾们品茗清谈,国民民生风花雪月无所不谈。女宾们则在后楼欢聚,玩那些剪花、请蝶仙、牙牌等等兰闺清玩;当然也说说东家长西家短。
三更正,远远地,东门方向传来了警锣声。
二更末,夜席刚散,宁宣绸布庄附近,有不少黑影潜藏在每一处黑暗角落。
阁楼上,熊东主慕天与几位心腹密商要事。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向李掌柜说。“明天我走了之后,这里一切皆需你费神照料了。万一我一月之内不见回来,那就表示安庆之行失败了,你可以全权处理宁国的店务,结束后迁至芜湖总店候命。”
李掌柜眉心紧锁,苦笑道:“咱们就此认栽了么?”
“恐怕是的。”熊慕天慨叹地说,长吁一口气,又道:“他们竟然将江洋大盗请来杀人放火,咱们怎能与他抗衡?哦!三月来,咱们亏蚀了多少?”
“连抚恤金全算上,亏蚀一万二千余两。”
“把店面与厂房盘给桑大爷,大概可收回多少?”
“如果桑大爷敢收,可望收回一千两左右,这是最公道的价钱,只怕他不敢要。”
“他会要的,他已经表示过了。”
“怪!我不知桑大爷凭什么敢盘下来?他一个地方富豪,凭一些地方庄稼汉,能有多大作为?凭官府之力?事实已经证明官府毫无作用,而且显然与鸿泰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桑大爷倚赖什么?”李掌柜狐疑地说。
熊慕天泄气地说:“不必管他人的事了,桑大爷既然今天已表示过,自然他有三五分把握。”
总管周五爷接口道:“东主下安庆,不知要带几个人?”
“你我两个人便够了。”熊慕天信口答。
周五爷摇头苦笑道:“风险太大,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须防他们半途拦截。”
熊东主不以为然,笑道:“他们已成功地断了咱们的货源,烧了咱们的厂房,眼看咱们要关门大吉,犯不着冒险来对付我。他们谅必明白,如果我有三长两短,必将引起轩然大波,我南京方面的朋友……”
周五爷突然伸手一拂,两技明烛倏灭,烛台向西面的明窗飞去,喝道:“取兵刃,出去。”
楼中一暗,“啪啪”两声暴响,烛台砸在明窗上,接着传出一声惊叫,窗外有人向楼下飞坠。
“砰!”明窗崩坍,黑影凶猛地撞窗而入。
“砰!”西面的明窗几乎同时被毁,接二连三窜入几个黑影。
厅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入侵的人似已完全熟悉楼中的一切,入内便封住了梯口,截断了退路。
“啊……”前进院落传出了惨叫声,有人被杀。
周五爷大喝一声,打出了一把飞刀,穿破窗而出,向下飞纵,飘落在邻店的瓦面。
熊慕天接着跃出,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四面八方皆有黑影冲出,第一个黑影虎扑而上,星光隐隐只看到对方的模糊轮廓,是个穿夜行衣戴黑头罩,只露出一双怪眼的人,单刀破风声入耳,近身了。
周五爷身形尚未稳住,百忙中仰身急退,踏破了几块瓦。间不容发地避过一招急袭,惊出一身冷汗。
同一期间,另一名黑影猛攻熊慕天,长剑吞吐如虹,势如排山倒海,一照面间,接连狂攻了九剑之多。
熊慕天身手颇为高明,匕首上下翻飞,连封九剑,回敬了七匕,两人展开了一场空前猛烈的恶斗。在一旁观战的另三名黑影跃然欲动,但并不急于加入。
楼下杀声震耳,刀剑的振鸣入耳惊心。
警锣传出了。
“并肩上,拖不得。”一名黑影沉叱。
刀剑四合,手下绝情。
一声惨叫,周五爷砰然摔倒,骨碌碌向下滚,滚至帘口突然大叱“东主快走……”
熊慕天以为对方真要撤走,手上一慢,突觉股下一震,浑身发麻,立脚不牢,扭身便倒。
剑光如匹练,破空点到。
他临危不乱,猛地奋身一滚,匕首猛边掷出,人向侧急滚。
“哎……”匕首贯入黑影的小腹,惨叫着摔倒。
“砰!”熊慕天跌下天井,立即昏厥。股问,一枚透风镖直抵骨盘,伤势不轻,再跌下丈余深的天井,不痛昏才是怪事。
呼哨声起落不定,入侵的人四散而逃。
店内外血肉横飞,十四具尸体,只有一具是贼人留下的。重伤五人,其中之一是熊东主。总管李二爷断了一条左臂,总算保住了老命。
熊慕天大难不死,昏迷了三天三夜。
沉重的打击,完全毁了宁宣绸布庄。
血案发生在城内,闹翻了天。
祸事接踵而至,程捕头带了三十二名捕设至芦花沟缉凶。全部葬身芦花沟,无一生还。
他们去晚了一天,贼人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候他们前往送死。
血案如山,终于,知府大人与知县大人,丢掉了乌纱帽。
官府行文缉凶,官祥文章不起任何作用。
凶手是些什么人,毫无线索,只好将罪名加在魔刽身上。这位江洋大盗身背百十条死罪,多加一条又算得了什么?
鸿泰的人毫无嫌疑,案发时,三位东主皆在孙主簿家宴客,有上百人可证明他们不曾离开孙府。
半月后,熊慕天伤未痊可,悄然离开了府城。
宁宣的招牌仍然挂得高高地,尽管店门早已关闭,门可罗雀。
鸿泰的生意已恢复旧观,继续获取暴利,四乡各县的绸缎布匹,源源往鸿泰送。
太平县与施德县的织户,最先反抗鸿泰与宁宣交易。因此,这两地的织户,货价一律减扣四成。谁敢拒绝出售,必定受到惨烈的报复。
新任的知府与知县到任,除了下令通缉凶手魔刽之外,毫无办法,不敢过问鸿泰的事。
鸿泰终于发现熊慕天失踪,派了人沿途追索,但已晚了三天。
掌柜李二爷丢掉一条左臂,深居简出,似乎已心灰意冷。
转瞬一月,熊慕天音讯全无。李二爷过了三天,至桑府求见桑大爷,商谈盘商的事。
桑大爷很大方,愿意以三百两银子,顶下店面与厂房,比原值低了十余倍。
李二爷当然不肯,只好另外找人设法。可是,没有人敢要。他第二次去找桑大爷,桑大爷只肯出一百五十两银子。
宁宣已走头无路,想关门大吉也办不到,遣散店伙与工人,最少也得上千两银子。
眼看又过了半月,熊东主突然出现,带来了白银两千。次日,店门便打开了。
对面的鸿泰生意兴隆,店前送客的织工挑着布料排成长龙,等候交货,看到宁宜开了店门大感诧异。
接着,熊慕天与李掌柜出现在店门外,向店内叫:“来人哪!取梯子来,把招牌擦亮些,咱们今天重新开张,得好好整理整理。”
绝秀才跨出鸿泰的店门,呵呵大笑道:“熊兄,正式做买卖了?恭喜恭喜。”
然慕天一声豪笑说:“谢谢,店已经开了,总不能不做买卖,是么?染坊也正在整理,十天半月便可开工了。”
绝秀才阴阴一笑,摇头道:“熊兄,以平你并未请了保镖。回南京吧,宁国小地方,生意不好做呢。”
“不用请保镖了,在下已在南京打听出那批江洋大盗,已经逃到浙江天台山一带去了。”熊慕天含笑答。
绝秀才踱近,神色冷然地说:“熊兄,咱们可否到宛江楼喝两杯?”
“谢了。易兄是否有事?”
“不错,有事商量。”
“此地说也是一样。”
“熊兄,俗语说:同行是冤家……”
“易兄,你错了,有竞争方算公平,彼此互助合作,利益均沾,无所谓冤家。贵宝号未开设之前,本城有布号与染访各十余家,千百年来,他们相处得好好地。目下只有你我两家,咱们没有成为冤家的理由,对么?”
“熊兄,你收货的价格……”
“按原订价格收货。”
绝秀才哼了一声,冷冷地问:“熊兄,你可否与敝店采同一价格收货?”
“抱歉,在下不做这种绝子绝孙的事。”
熊慕天一字一吐地说,拂袖转身入店而去。
李二爷怪眼彪圆,咬牙切齿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后未到。”
这是他以前在宛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