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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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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嗯”了一声,又问道:“儒家之中,以谁为尊?”

“孔孟二圣。”这个问题,便是三岁小孩也晓得。

“二圣么?不见得吧。”听到此处,一向沉默的李穆然也冷笑着插了话,他师从法家,对于其他,也多有涉猎。“我去烧菜来。”李穆然起身笑道,对于冬水那套歪理,他早已领教颇多。

“的确,这二人中,有一人勉强能担当‘圣’字;另一人,却决然谈不及这个‘圣’字。”冬水指尖在地上轻划,隐隐约约,是个“孟”字。

“孟子么?”庾渊愣在当场,不自禁地回想起了父亲当年所说的话:“《孟子》‘许行篇’里有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嘿嘿,一派胡言呐。”

父亲庾期已去世七年,这七年来,他在母亲庾桓氏的耳濡目染之下,不知不觉间,连这句教训也险些忘却么?

庾渊暗自叹息,但觉惭愧难当,终于回道:“姑娘所指,是否‘劳心劳力’之说?”

“然。”冬水续道,“但这‘劳心劳力’一说,却非孟柯天生所想,乃后天教育而成。”她浅笑,“孟母三迁。这个典故,天下传颂得太久了。”

庾渊哑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刨根寻底,结果是这么的出乎意料。

冬水淡淡道:“孟母以为,在墓地抑或市集都有碍孟柯成长,只有书院之旁,才可助他成才。若再想一步,这岂非以为墓地旁的人或市集中的人,难以成才?书院可代表劳心,市集多为劳力,我有没有说错?”

“这……”明知她强词夺理,却辩驳不得。

“天下间三百六十行,无人可以定论何谓高尚,何谓低贱。”冬水正色道,“英雄不问出身,然而又有几人做得到?及至如今晋国,士族看不起庶族,也无非是与孟母一般的心思。他们自以为出身正派,成长之际远离腌臜,便高人一等,便理所应当成才进阶;而出身低卑之人,即便是克服了身周环境的影响,展现出超人才华,也始终低人一头。整个国家,都是中了孟母之毒!”

庾渊被她讲得哑口无言,良久,才躬身拜道:“姑娘高见卓识,远超吾辈。”

“冬水,今天就先讲到此处吧。”

想不到,这日竟是桓夷光先阻断了回忆。她听这儒家思想,毕竟是费神费力,更何况,此时她心里更有其他的担忧。

“那日来毒你的,应是庾清指使。你要怎么办呢?”

这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呐。

冬水瞑目凝思,良久,方道:“就算了吧。人证均被灭口……”讲到此处,她蹙紧了眉头——明察秋毫,有时并非一件好事,“即便当面对质,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停了停,续道:“派来的人一个也没有回去,我也毫发未损,他应当晓得厉害,不会造次了。”

“应当?”桓夷光摇了摇头,道,“你也不敢肯定啊。庾清若晓得这二字,也不会有此次的行动。依我看,还是……”

“还是……解铃须得系铃人呢。”她饮尽杯中茶水,静静地看向冬水。

冬水不由得轻咳两声,莞尔道:“姐姐是要我,以本来面目去劝他么?”

桓夷光默然颔首。

“不错,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冬水笑语呢喃,然而眉头却愈蹙愈紧,毕竟,一旦分寸掌握不当,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怕只怕,在此处一旦露了面目,他会苦缠不休。”冬水连咳数声,眼前忽然一亮,“小菊,你为我备些药材来。我要麻黄、黄药子、曼陀罗、艾叶。”

小菊忙站起了身子,道:“是。现在就要么?”

“慢着……”冬水拦下了她,凝眸沉吟道,“不好去张师傅处拿的。也罢,明日咱们去药店买吧。”

“这些药,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一旁,桓夷光开口问道。

冬水嫣然道:“是迷迭香的方子。这些药材多少都带些毒性,会让用者产生幻觉。到时半真半幻,才好脱身。”

次日正午,趁院中人少,冬水换上小菊衣衫,乔扮为庾府一名丫鬟,悄步进了东院。她的衣衫上已洒满迷迭香的粉末,事先也服下了薄荷醒脑丸,再加上自身内力深厚,确然是万无一失。

她一路小心翼翼,而因庾清正在午睡,故而东院的仆从几乎全都不在。未遇阻碍,她已进了庾清房间,但见庾清正斜躺在塌上,床脚是一叠粉碎的瓷片,想来临睡前,又发了脾气。

“与庾渊相比,他当真仅是个任性的孩子而已。”望着那叠瓷片,冬水不禁回想起初遇这位庾家二少爷的情形。

那时,这男子站在她面前,怒斥她是妖女,然后口口声声,要她把庾渊还来。

那一年,他已二十三岁,然而因为自幼就被庾渊保护宠溺,举止行为,竟如同十三岁的少年一般幼稚可笑。就是这样不通世事的孩子吧,一旦喜欢上了,就全心全意地去维护;同样,一旦恨上了,就至死不休地去破坏。

至死不休啊,那又该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执著。冬水前行两步方要叫醒他,一时又犹豫不决:她可以劝他回转么?

“哥,你不要走!”睡梦中的男子突然大吼了一声,双手前抓,一把紧紧拉住了冬水双手。他握得太用力,生怕那双手会消失不见,指甲深深掐在肌肤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冬水不由得一挣,却没有挣开。双手传来的痛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庾清是梦到了他么?那一句话喊得如此真切急迫,他哪里是恨庾渊,正如他对于这个家一样,他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呐。犹如孩子一样,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该跟随着自己的思维,一旦发觉自己被排斥其外,抑或发觉其中的不完美,就陷入了天大的绝望中,宁可同归于尽。

“傻孩子啊。”冬水微微摇头,眼前的这男子虽大她三岁,但在她眼中,就如自己的小兄弟一般。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她又能责怪什么?

“醒来吧。”冬水轻晃他两只手,随着衣袖摆动,曼陀罗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当真是熏人欲醉。

那双大手缓缓松开,然而在双眼睁开的瞬间,又紧紧合拢:“你……你来了……”庾清只疑犹在梦中,一刹那间,竟而失语。

“我……我给你倒茶,你、你坐。别客气,别客气。”他忽地咧嘴笑开,容光焕发,仿佛天下间的阳光都集中在这小小木屋中,让一切暖洋洋的。

他喜极忘形,不及冬水反应过来,已用伤腿支起了身子。正要向茶案走去,却觉腿上痛楚如万蚁啮咬,他身不由己,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你……唉。”冬水眼疾手快,忙扶他坐回床上,见他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上兀自一片喜意盎然,也是无可奈何。

“冬儿,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不去看他,对不对?”庾清满脸赤红,不敢抬头看她眼睛,只是揪着冬水衣角,绕来绕去,不停地打着结又解着结,可见心里着实紧张。

冬水听他依旧赌着气,不禁微微一笑,柔声道:“庾清,世事变迁,很多事情奈何不得。他有他的苦衷,你不要生他的气,好不好?”

闻言,庾清身子一颤,脸色顿时煞白:“冬儿,你太好心了。你可知道,他回来之后第一句话是什么?他因为受不得清苦而遗弃了你,你还为他说好话?”

“他是……”冬水语塞,想不到,当日一句气苦之语,竟留下这般话柄,“为了应付老夫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则,老夫人又怎会原谅他?”

“那么他另娶旁人呢?”庾清步步紧逼,“你们暗中还在一起么?”

料不及这一向冲动莽撞的男子也会有精明之时,冬水不自禁地头疼,喃喃道:“是啊,我们还在一起。娶亲也是为了防人耳目。”

“这么说,夷光妹子的一生一世,也被他害了?他回来是为了什么?”庾清执拗异常,既认准了,凡事都只往坏的想。

冬水一惊,忙摆手劝道:“不是不是。夷光她知道这一切的。他回来……是为了尽孝吧。”

庾清仰面狂笑:“尽孝?真是可笑,早几年呢?”

“早几年……那都是我的不好。”冬水被他问得心烦意乱,心知他行事偏激,故不能将实情告知,这一番谎话编下来,早已汗流浃背。

“什么你的不好?这样的家,尽不尽孝的,也没什么意思。”庾清冷笑道,“你们恐怕都是被他骗了。冬儿,你跟了我,我帮你向他出气,好不好?”

难不成是曼陀罗用得太重?冬水起了一身冷汗,竟疑惑起是药配得有差。的确,曼陀罗有刺激之效,可还不致引起如此的胡言乱语吧。

“庾清,你就听不进我的一句话么?”冬水脸色寒如秋霜,委实是被对方缠得没了耐性。

庾清一怔:“你生我的气么?”

“不错。”冬水见他面现惶恐,遂点了点头,板着脸道,“你若再给他捣乱,我永远也不原谅你。”语罢,她站起了身子,快步走出木屋。

“这算不算利用他的感情呢?”一路走回,她心乱如麻,但若只有如此才可奏效,也是无可奈何吧。

庾渊,只愿你能体谅这苦衷,可千万莫要怪我。

仰头看着正午刺眼的阳光,她蓦然发觉,不知何时,竟而泪如雨下。

(七)物是人非,道尽因缘别前尘

 冬水回到小楼后,兀自忐忑难安,不知这一步棋,究竟是对或错。

卸下淡妆、重整罗衫,对着暗淡无光的铜镜,有时甚至自己也分不清,那镜中的影子仅是虚幻,抑或真的是另一名庾渊。

正自冥想间,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菊探头入内:“少爷,少夫人说,她在江边故居等你。”

“江边故居么?那里不是早已……”冬水苦笑摇头,两只手不知不觉之中,早已扣紧在一处。

是啊,那里不是早已惨败不堪了么?她闭上双眼,似又见到那日的断瓦残垣,庾渊亲书的“冬水居”三字被烟熏得乌黑,再也看不出来。

“少爷,咱们快些去,否则少夫人要不耐烦了。”小菊见她迟疑,想起这并不是真的少爷,胆子也放大了些,竟而向前拉了她的手,径直飞奔下楼。她一路上欢呼雀跃,似是藏了天大的喜事,却无论冬水怎样询问,都不肯透漏半句。

垂柳护岸,其中偶间碧桃,若再过十余日待天暖寒褪,这里定然桃红柳绿,莺歌燕啼,美不胜收。江水拍岸声不时响起,令人怅然余味,心神荡漾。

冬水被小菊挽着疾行,小菊在大路上还可矜持,一入了林子,就愈走愈快,到得后来居然跑了起来,饶是冬水身具轻功,也被扯得磕磕绊绊,踉踉跄跄。终于,脚步停下,冬水定下神来,然而甫一抬头,竟是几欲因突如其来的惊喜而窒息:当年的建筑已修复了七八分的原貌,边边角角虽仍有烟熏火燎过的痕迹,但只增其沧桑,丝毫未见颓败。

桓夷光背对二人,静静坐在这木房前,面前是一块空白牌匾,旁边的青石案上摆放着毛笔与研好的墨汁。她身着一袭淡粉衣衫,为这四周清冷的色调带来了唯一的暖意,初春之际清风飒飒,吹得她衣衫飘飘,如仙似画。

听得脚步声顿,桓夷光慢慢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冬水,万事皆备,只待你题字。”

“姐姐……”冬水呆立不动,许久许久,才忽地跪倒在地,“如此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起。”

“傻妹妹,”桓夷光摇头笑着,起身牵她站起,道,“不过是题回它原该有的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如此么?”

冬水拼命咬着口唇不落泪,只是攥着桓夷光的手越来越紧:她此番过江,这是唯一没有来过的故所。一来是因为此处有着太多回忆;二来则是怕看到昔日辉煌盛况,今日仅为荒草残阳,更增揪心。

但听得桓夷光续道:“当年是我和姑妈派人烧了此处,本是想害死你……”讲到此处,她满面羞愧,压低了头,“你和表哥走后,我心里有愧,就派人暗中照看。一个月以前,我以为是表哥回来,遂把此处彻底整修了一番——如今,当是我来偿还那罪行了。”

她携着冬水走到牌匾旁,又道:“表哥的字体我写不来。那三个字,还是你来写吧。”

冬水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提起笔来,仅略加思索,即笔走龙蛇,赫然写出了“沉鱼居”三个大字。

“冬水,你……”桓夷光瞬忽间只觉一股暖流流遍周身,如骨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鱼落雁,一指西施、一指王嫱,世人皆知。冬水在此处提写“沉鱼居”,别无它意,自是以那二字相誉桓夷光。

冬水不动声色,犹自静静在边款工工整整地写下“庾渊赠妻而题”六个小字,才放下了毛笔,微笑道:“姐姐,若换作了他,一定也会如此做的。往事已矣,烧掉的也都烧掉了,能再见到这新颜旧貌,我已再满足不过。”

她一手携了桓夷光,一手携了小菊,一并走入这“沉鱼居”之中,但见其间装饰摆设,无不与前相同,可见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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