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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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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于她而言,无外于梦幻成真。生怕指端一旦触摸到真实,一切美梦尽皆烟消云散。

“所有故事都已讲完。”冬水笑催道,“姐姐,我们该回家去了。”

“都已讲完了么?”桓夷光一怔,心里有些怅然,也仿佛松了一口气。前因后果全部知晓,自此而后,她二人间便该是完全的坦荡相对,再无挂碍才是。

往事已矣,二人前方的道路,更为艰辛险阻。只有相互扶持,才可共度难关。

“冬水,”她忽地握住冬水双手,正色道,“此前所有全都放下吧。咱们今日在此结拜为异姓姐妹,此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何?”

冬水微微一愣,转而释然一笑,道:“再好不过。”

二人正相对而笑,不防旁侧小菊竟也大着胆子插言说道:“少夫人,小姐,这结拜一事,能否也算我一个?”这二人的秘密,她已尽知晓,自筹同船共渡,倘被撇在一旁,终究难以取信于人。

桓夷光稍露错愕,毕竟身份门第之见在她心中兀自顽固不化,可以接纳冬水为义妹,已出了自己意料,而与一名丫鬟姐妹相称,更是想也没有想过。她正要婉拒,却见冬水抢先拉过小菊之手,温言道:“那是自然。不过须得记清,只有在此才论姐妹,一旦出门便都是以往身份。万万露不得马脚。”

小菊大喜过望,她不懂结拜规矩,只是喜极而泣,旋即拜倒在地,便连声叫起“大姐”、“二姐”。自一名仆从,如今竟得与主子义结金兰,由不得她莫名激动,竟至失态。

看她如此,桓夷光也只得微笑默许。当下三人出了屋子,请了香炉,向天诚心焚告。

青烟袅袅,直上九霄。

但听三人异口同声:“天君明鉴。今有桓氏夷光、冬水、庾氏小菊三人在此结为异姓姐妹。从此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有违誓,甘受天打雷劈之苦。”

声音朗朗动听,如同击节和歌,响遏行云,声振林木。

(八)机巧玲珑,割肉啖腥悚伦常

 此后月余,再无大事发生,只是庾桓氏的病情日益加重,冬水衣不解带,日夜侍奉左右,却难起沉疴。

附片之毒早在她发觉之前,就已深深浸入这老人的膏肓之中。其毒主攻心脉,庾桓氏日夜抚心呼痛,正是毒发症状。

回天乏术,又是回天乏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束手无策。与庾渊之死的突如其来不同,此番她一直陪伴在病患身畔,那病痛折磨,历历在目。这可怖的过程漫长而阴森,让她和庾桓氏一起饱受煎熬,于生于死,愈发百参不透。

转眼间,庾桓氏已到弥留之际。她似有预感,随着心疼加剧,不禁紧紧拉着冬水双手,满眼都是对“生”的依依难舍。

“儿啊,儿啊。”

她已有三五日心疼地说不出话来,这日忽然清楚地呼唤起“庾渊”,不由得冬水与桓夷光为之精神一振。

“娘,我在这儿。”冬水忙近身过来,感到手上传来的力道逐步加强,知道庾桓氏是要坐起,遂扶她起身靠在自己臂弯。庾桓氏因消渴缠身,故而身子较之常人要胖上许多,饶是冬水身具武功,要扶她坐好,也发了一身的汗。

庾桓氏累得喘了好几口气,然而方一坐稳,就紧紧把住“庾渊”两条臂膀,道:“儿啊,娘有话和你说。”她勉强挤开眼睛,目光空洞而迷茫,似是在看着“庾渊”,也似在看着面前虚无缥缈的空气。

冬水心头不禁一凉,继而有种苦涩缓缓自心里蔓延到口舌之中:庾桓氏眸中瞳孔皆已涣散无形,能忽然说出话来,恐怕无外于回光返照。

“在外边等我。”冬水对着桓夷光微微摇头,桓夷光立时明白一切,愣了一愣后,情不自禁掩面而泣,快步出了庾桓氏的卧房。

想到这二十余年来,她与这位姑母便似母女一般相亲相爱,如今眼睁睁见着姑母撒手人寰,桓夷光背心死死抵着屋外木柱,双手捂在嘴上,呜呜悲泣。

俄而,“咄咄”的木拐敲地声响起,桓夷光怕人见到自己失态,忙掏出绢帕细细揩去泪痕,缓缓抬起头来。

家中持拐者,仅有庾清而已。

当日冬水在他身子左侧击下“家法”杖,因下手略高,大半力量落在他右腿上,故而过了这一月有余,他左腿已可运动自如,但右腿还沾不得地。

“嫂子,你哭什么呢?”

庾清讲话阴阳怪气,似有些伤感,但更多则为幸灾乐祸。

桓夷光此时恨极了他,但想到冬水说过不可多生枝节,便只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庾清自讨了无趣,却仍涎着脸凑近,哂笑道:“嫂子,大哥在骗你呢。”

桓夷光一怔,旋即淡淡冷笑道:“你又知道什么?”

庾清嘿嘿一笑,道:“自有人告诉我的。只怕大哥瞒着你私下与别人厮混在一处,你还全然被蒙在鼓里。”

听了这话,桓夷光心头一定,知道庾清是拿当日冬水的规劝来做文章,遂微笑道:“我们平日间无时无刻不在一处,我却不信他还有分身不成。二表哥,你讲这没来由的话,好没意思呢。”此前,冬水早与她商定一切应答之法,故而这回答一针见血,正中庾清软肋。

果不其然,庾清脸色不禁大变,“啪”的一声,那根木拐掉落地上,他靠着旁边木墙软软瘫倒,双眼茫然无神。

“那……那她说的又是什么?”他脸色铁青得可怕,只知自顾自地呢喃自语,“那天当真是幻觉不成?”

他这些日子来朦朦胧胧,总能模糊想起那日冬水的一言一语,一笑一怒,然而受迷迭香之效,他始终确定不下那日所见,究竟是真实存在,抑或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春秋大梦。

那日冬水身法轻盈、来去如风,未曾惊动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故而庾清越是确信冬水探病真实存在,他诸手下越觉他是思忆成狂、神智不清。

倘若知晓主人已经半痴半颠,那些爪牙恐怕也难以再去尽心尽力吧。

谁知道庾清若真的发了疯,下一步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呢?

即便夫妻恩爱,也会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这些只看重黄白物事的奴才呢?危机来时,人人自顾,谁还会任他指示呐?

迷迭香一计,会牵连出怎样的后手,早在冬水算计之中。然而长此以往,庾清所说所做都被旁人侧目注视,仅是这道无形压力,也会将他逼疯吧。

到了那时,作为兄长的庾渊,势必会挡在他身前,为他屏去这许多非议。

受“冬水”之害,受“庾渊”之恩,任他再怎么赌气倔强,也应回归到正途上吧。

想完满了一切时,冬水只觉心头总算舒缓了些,然而,却又觉心力尽失。这攻心之策,乃兵法中最为艰涩之术,但却被历代兵家人视为至宝。试想,倘若两军对垒时,一方将帅可以猜到甚至是左右敌对将领的心思,那又怎会输仗?但又谈何容易呐?

“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始计篇》将兵家万法归宗,尽融在这一句话之中,又怎会是平白无故?然而“诡”字千变万化,纵然集天下兵书大成,怕也难以说明其中一二。

“孙姨,只望你不要怪我是杀鸡用牛刀才好。”那日晚间,冬水傍窗遥望,心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而已。正如她一直所想,这家中暗潮汹涌,若论凶险可怖,比起战场要甚过百倍。绞尽脑汁出此计策,实乃情势所逼,迫不得已。更何况,此后发展,只怕依她能力,尚不足以全然掌控。

桓夷光与庾清在卧房门口对视无语,突听得木门“格”的一响一一“庾渊”一脸颓累地步出房间。

“大殓。”她轻声道,左手缓缓扶上桓夷光右手,而后就是一阵急咳。她右手接在口前,只见殷红的血自指缝中渗出,将一旁的桓夷光骇得面色雪白。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庾清神色一滞,不知是喜是悲。他俯身捡起那根木杖,“笃笃”地敲着地板,且歌且行,竟自去了,“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唱到结尾之处,他忽地爆出一串长笑。那笑声中极尽讥讽与凄凉,着实催人泪下。

“表哥……”桓夷光瞧向冬水,不知这诗意何谓。

冬水苦笑两声,道:“他还是看不开呐。”这诗与月余前那首“却扇诗”同出一辙,皆属汉朝无名氏所作。诗意由世间万物新旧相替,转到感叹人生苦短,进而则是说为人须得及早建功立业,创下不朽功名。

以庾清那不羁的脾性,他对这功名一说自是不屑,此时此景唱出这诗,一来是感叹庾桓氏之死;二来,则是依旧嘲笑庾渊贪恋名利,无情无义。

对这般的冷嘲热讽,冬水早已习惯,当下置之不理,只是召集了家中余人,商议庾桓氏后事。

家中仆从多有老者,对于丧葬仪式看多见多,不劳冬水另加吩咐,早已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善。所幸庾清天良尚未泯灭,虽不帮忙,倒也不去捣乱,是以自从“庾渊”回还庾家后,送葬庾桓氏,竟是所遇诸事中,最为顺利的一件。

想想,还真是极尽讽刺呐。

四日后,出殡。

冬水穿麻戴孝,恭恭敬敬站在棺旁,看着面前人流穿梭,四周悲曲与哭嚎相应一片,却似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与那棺木中的死人,又有多少关系呢?

很难想象,倘若庾渊不是娶了桓夷光为妻,倘若他不是玉宇阁的东家,今日来此送葬的朝廷大员,会有几何。

过了这一日,她算是达成了庾渊心愿,那么是否能够抽身退出呢?

怕就怕,早已是上虎容易下虎难。

略略偏头,目光中是在火盆旁早哭成了泪人的桓夷光。夷光之父爱女情深,在一边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同时怕她烫伤,一代朝廷大员,竟亲手去烧化那一叠叠的纸钱。

“倘若我走了,姐姐势必回到自己家中。桓老丈在时不必担忧,但若他也到了百年之后,姐姐又能依靠谁呢?”冬水眉头微紧,看向桓家中人,只见桓夷光的兄弟俱是冷眼旁观,不露少许恻隐。

转头看向庾清,却见他单单坐在张木椅上,闭合着双眼,竟在小憩。

冬水暗暗发愁:眼下之计,唯有先教好了庾清,然后以庾渊名义托孤,将这玉宇阁的万贯家财俱分以桓夷光和庾清二人,才好安心离开。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往生净土神咒喃喃响起,催人昏昏欲睡。世有传言,往生净土神咒乃阿弥陀佛根本咒之一,倘能吟诵三十万遍,即可洗去周身罪孽,得见阿弥陀佛真身。而于丧礼上由僧侣以及亲友诚心诵念,更可助死者灵魂得往西天极乐,不再受五蕴之苦。

可是极庾桓氏终生,只怕连三百遍经文也未念全过,倘若遗愿真的是要得往极乐,今日花大价钱请来僧侣超度,当真是“临阵抱佛脚”了。

冬水暗自叹息,可笑庾家老仆尽心尽力,到得最终,却连主子的心思也揣测不到一星半点。

“庾家母亲,你且放心,这遗愿我定可完成。”她合十于胸,心中自道。

当晚,冬水与桓夷光回到小楼。因服丧之故,二人不得再住同房,桓夷光遂搬了铺盖住入二楼偏房,亦即早年庾清居所。

行到桓夷光房前,正该二人分别,冬水却顿住,道:“姐姐,再过几日,我须得回谷一遭……”

话未讲完,已被桓夷光一脸慌张地打断:“你这就要走了么?那就留我和小菊二人在此,可要怎么办?”情急之下,她两手都扯住冬水衣袖,几乎将缝线扯裂,显见她心内委实是六神无主。

冬水微微一笑,柔声道:“姐姐不是说过,下次我再回谷去,要一起去见他么?”

桓夷光脸色顿和,慢慢低下了头,想到这就能去祭奠庾渊,当真是喜悲交加,半晌也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才问道:“那么,你不会这就离开吧?”不知不觉中,她竟真心把冬水当作了这一家之主,惟恐她一离开,整个庾家就失了依托。

冬水牵着她的手,慢慢捂热她冰冷的手,道:“总该能将玉宇阁安心放下时,我才离开。这次咱们过去,不只是拜祭,更要将他带回庾姓族墓。”

“带**墓?”蓦然间,桓夷光想起当日逼亲所言,不禁脸红耳赤,讷讷道,“冬儿,还是罢了。表哥既已入土为安,就让他陪着你永远在冬水谷中,岂不是好?”

冬水绝然地摇了摇头,道:“这不成。”她神色凄然,似有着极大的难言之隐,任桓夷光如何追问,也不肯透露半句。

只因,那是庾桓氏最后的愿望。

那日,庾桓氏强撑起仅存的精神,说是听闻庾清近日来一直疯话连篇,说冬水依旧和庾渊暗自来往,且就打扮成丫鬟模样藏匿在这家中,遂问她是否确有其事。

她当即矢口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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