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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能将冬水领出庾渊投在她心上的阴霾的,除他之外,不做别想。
既然如此,他还能埋怨什么呢?
正午的阳光照得二人身上暖洋洋的,斑驳的树影下,那素衫麻衣的女子半跪在地上,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木条竹篾上。她五指如飞,片刻功夫,身边就摆好了各式的风车。微风拂过,“嗒嗒嗒”的一串声音响起,渐渐地唤起了两人内心深处,那极其久远的记忆。
凭借离谷前那一十八年的情份,纵然是庾渊,也无法与这自幼的玩伴相提并论。
“等战事一了,这就是我想和你过的日子。你说好不好?”李穆然见冬水目光闪动,不禁探手过去,轻轻握住那瘦削的腕。透过重重衣衫,犹能感到腕骨的突出,生生地硌着手心。
冬水手上仍不停息,但脉搏的些微颤动更迭,足以让李穆然感知她心头的五蕴交集。
如今再作回答,便是今生今世,都容不得反悔。
“好。”不知过了多长的功夫,在完成了最后一架风车后,冬水终于笃定了主意,头重重地点下。这一声应允,无关乎生死存亡,也无关乎虞诈欺瞒,只是纯纯静静的承诺,如此简单,却也如此的真实。
李穆然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放声长笑,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终究是不枉了这些天所费的心思。他心头一轻,如一块巨石落地,正是夙愿终偿,欢喜无限。一时间,邺城之中究竟有几多凶险,那毒发作起来又有几多痛苦,尽皆被他忘到九霄之外,浑不在意。
仿佛又回到六年之前,二人从没有分开,也从没有这许多的隔阂和陌生。冬水沉浸在他怀抱的温暖之中,思绪却逐着北风而去,飘忽间南回秦岭。
既然亲口定下了余生的婚约,他心中向往的生活也重归恬静平和,那么自己那个“背信弃义”的筹划,也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了他才好。
她迟迟不肯说出,并非担心李穆然不肯同意,而是怕二人对毛氏出尔反尔,自责过深,反而贻误了此行事宜。事有轻重缓急,暂且还是把这些次要的,全然忘怀吧。
邺城经过二十万大军将近一年的攻击,早已满目疮痍,破败不堪。
巨石砌就的城墙饱经苍桑,虽有临时搭就的木柱支撑,但悉悉簌簌地,仍然不断有破碎的石粒落下。行经城门下时,李穆然一手牵了万里追风驹的辔头,另一手撑起靛色的披风,将冬水罩在一片深沉如暮的阴黛下。
冬水初始总觉得有些许不妥,但偷眼向外瞧去,这才发现身边的不少情侣夫妇,都是一般的作法。想来,南朝的民间习俗终究是含蓄内敛,便是平民百姓,也要受恁多的礼节束缚,即便相亲相爱,走在大街上,行动举止也断然不可如此放浪形骸;而在这北廷之中,民风纯朴简单,人心旷达开明,自是极其坦然地就将浓浓爱意化在一举一动之中,羡煞了旁人,也更增彼此间的亲昵。
这是毫不掩饰的疼惜,令人如沐春风,不知不觉地便沉浸其中。
甫进了城门,李穆然便被看门兵士识出。他身份极高,转眼功夫,便有十余名下级的官员蜂拥而来,赶着献媚奉承。他见得多了,倒也不去推诿,遂大大方方地将万里追风驹交托出去,吩咐诸人好生看待,倘若掉了膘,定不轻饶。
他语气虽然严厉非常,但那接过马匹缰绳的校尉却甚是得意,当即手舞足蹈着,带着万里追风驹向军营方向跑去。其余人等围在一旁,面色尴尬,犹自不肯罢休。
“将军,我识得城西天衣楼的掌柜,前几日刚得了数匹极好的绸缎,这姑娘……”说话的人是前锋营的小将。他阵前冲锋,自然练得目光锐利,转念迅速,此刻注意到李穆然紧紧牵着的冬水,见这女子衣衫破旧,立时得计。
孰料,这马屁当真是拍到了马腿上。冬水在一旁瞅着这群人卑躬屈膝的丑态,早已大感腻烦,这时见其中一人涎着脸冲自己过来,顿时泛起一阵恶心。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横了那人一眼,便扯着李穆然大步离去。李穆然微微一笑,也不与那几人再扯闲话,只招了招手,要他们各司其职,莫来纠缠。
此后一路,李穆然抱着那满怀的风车,与冬水愈走愈快。冬水初始只当二人一心奔去法门寺,但走着走着,也慢慢觉察到四周的氛围有所变化。
每过一条街巷,总能隐约听到一声竹哨,这竹哨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未有相同,且其声微细,稍不留神便会漏掉。想来,是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二人,彼此间以哨声通信,但用心是好是坏,终究难以看穿。
侧仰着头望向李穆然,见他嘴角上挑,双眸隐隐现出光芒,似是运筹在握。
“放心。”蓦然间,她只觉手心一痒,正是李穆然在她手心之中,轻轻划出了这二字。
从正门入了法门寺,发下风车后,李穆然却由不得她与一众幼童嬉笑,而是匆匆带着她一起入了寺庙后院。
“长生牌位尽供在此处。”领路的小沙弥双手合十,推开朱红的门,便知趣退下。
“孙平”、“周蝶”、“李秦”、“韩难”、“姬回春”、“姜粮”、“公输樵”、“墨非攻”,乍一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八块长生牌位。牌位前香烟缭绕,一尘不染,可见李穆然确是与释道安私交非凡,且花了大把的金钱,才让这庙中和尚对这几块长生牌位如此的上心。
“怎地没我的牌位?”冬水仔仔细细地瞧了两遍,确信没有看错后,登时沉下了脸,满脸的委屈。
“别急别急。”李穆然微笑着,扶着她的肩膀向后排的牌位走去。
直到屋子最偏僻的一角,借着微弱的烛光,冬水才蒙蒙胧胧地瞅到那一台孤零零的牌位。虽然不染纤尘,但香炉中的檀香早已燃尽,不知距离着上次添香,已有多久时间。
“咱们都不信这些,添不添香的,也只限于心意。”李穆然边说着,边拣了三支香,在烛火上点了,又用掌风扇熄了明火,“你的牌位,非我亲自来拜不可。旁人连看也不许看。”他轻轻调笑着,但手上却仿佛蕴了一股真气,在上香的一瞬,指端微微用力,但听得“喀”的一响,香炉之中似乎有什么机括被弹开。
一阵阴风骤然间迎面袭来,冬水猝不及防,只觉着眼前一黑,手中的烛火竟被吹灭。
“这边。”她看不见他,只是觉着手上一暖,旋即心头的万般不安便因这一句话烟消云散。那座牌位此刻已平地移开了二尺,其后露出一个极为狭小的门洞,饶是二人身材均瘦,也须侧着身子,才能蹭入。
待得二人都入了门中,李穆然提掌在墙上一拍,只听身后轻轻一响,那牌位座子又重归原位,便如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是……”方开口问了这两字,冬水便被远远传来的回声震得不敢再说话。听那回声在一片漆黑中盘旋缭绕,久久不散,可见前方道路幽远,不知深有几许。
李穆然轻轻一笑,打亮了火折,在两旁墙上一划,顿时点亮了数支火把。这之后每隔十五步便有一支火把,道路冗长但不复杂,冬水跟在他身后走了约有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浑圆的大厅。
这厅似乎是无数条道路的汇集点,各条道路的入口上则标着不同的颜色,借以区别。
然而,冬水却没有功夫对这些道路细加研究,因为厅中赫然伫立着百人,人人双目灼灼,饱含着关切和敬畏,望向她身前的男子。
“主公。”在李穆然迈入大厅的一瞬间,那百人齐齐开口,竟震得四处的火把为之黯下几分。
“嗯?”冬水惊立当场,只疑是身在梦中。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浑身的血液渐渐冰冷。这当真还是他么?前秦的参将,后燕的上将,甚而慕容垂的侄婿,这些身份她都能接受,但如今这个“主公”,又算什么呢?
细细想去,竟是讽刺非常。自己在江南时,化身易容,然而无论面目怎样,心底终究都是一个;穆然在这北廷之中虽不易容,然而内心却无时不变。即便是亲近如己,也看不清此时此刻,他究竟是何种身份。
“冬儿,他们便是我的亲信,都是极可靠的。”李穆然牵着她的素手缓缓坐在上位,忽听身边女子轻咳了几声,倏忽间抽回了手,抚在胸口上。
李穆然的脸色不禁微变。当日他远赴庾家救助冬水,为她平复内息时,觉出她的手太阴肺经稍有损伤,遂着意以浑厚内力疗治了此条经脉。此后与冬水相处,再没见她咳嗽,想必是当日的医治生效,而她这时忽地突发咳症,自非偶然。
她咳嗽是假,抽回手却是真的。
李穆然心底不禁苦笑。早已猜出会是这样的结果,才一直拖延着,迟迟不肯将实情相告。眼前,以她的脾气,能用这般隐晦的法子表达出心中的不满,委实已给足了自己面子。
倘若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相,恐怕要闹到天翻地覆了呢。
他涩涩地笑,当下也只得不以为意,转而凝目下望,等着听这百名亲信报来在自己离去的这些日子中,邺城上下发生的大事。
这百名亲信皆是他这六年来,在军中精心选拔而出。这些人各自怀有绝艺,然而一来折服于李穆然的文韬武略,二来为报他的知遇之恩,端的忠心非常——除他的命令,便是天王老子的话,也听不入耳。
他们本来与李穆然同在符坚帐下,淝水之战时,符坚大败后迁怒于人,李穆然为保性命只得投奔慕容垂,这百余名亲信自然也舍了符坚,随他而去。降了慕容垂后,李穆然终究多存了个心思,遂未让这百名亲信投军,而让他们化身为本来的民间面目,混入邺城之中,以一年时间,借助法门寺原有的暗道掩护,帮他打点着一切。
不知多少的军务机密,便从邺城之中,以那尖锐的竹哨声音传出。
李穆然无意大争奇功,也无意让慕容垂太过容易便攻克邺城,此外,他更要费尽心机完成自己的使命,故而只在慕容垂的确难以支撑下去的时候,方出奇谋。然而仅这寥寥战功,已足以令他得到慕容垂的全心倚重。
“朝中之言,慕容垂已决意北攻龙城。等春暖花开了,大军即启。”一人踏上一步,朗声启报。冬水定睛望去,只见这人一身短襟打扮,两肩上有着深深的折痕,正是一路走来时,朱雀街路边的一名脚夫。
“怪不得这么急迫地召我回来了。”李穆然眼中露出说不清的笑意,伸手点向另一边站着的卖肉贩子,道,“屠兄,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那位“屠兄”微微摇头,道:“眼下还没听说会有任何南袭的计划。”
“这就好。”李穆然颔首,仿佛松了口气,有意无意的,看了冬水一眼。
冬水心中也是一片欣慰,没有南袭计划,那么长安至少不会腹背受敌吧。无论如何,纵然她不愿去帮前秦,但此事对毛氏有利,总也算得个好消息。
此后的消息便无外是朝中的派别争斗,慕容垂又倚重了哪家,又有谁人得势等等,冬水愈听愈觉乏味,渐渐上下眼皮打架,便沉沉欲睡。
“那么,拓跋奂如何了呢?”
这个名字自李穆然口中铮然而出,冬水立时清醒过来。是了,何以一时忘了正事呢?他身上还中着蛊毒,而手下这百名亲信倘能帮他,自是再好不过。
站在最远处的九名男子微微颔首,其中一名迈上一步,道:“慕容月将他召入了将军府,今天听说您回来了,才和他离别了。他现在城西家中,小四护着他的安危,所以没来。”
“唔。”早料到了这点,李穆然淡然地点了点头,旋即转向站在右首的一位赤脚郎中,道,“老胡,听说你认识御医,让他帮我拿一样东西的解药,如何?”
那郎中长眉低垂,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问道:“什么药?”
李穆然微笑道:“唤作‘当归’的蛊毒。”
“我试试看。”那郎中既不推诿也不应诺,一揖拜下,再不说什么,径自快步走出了大厅,进了向东的一条甬道。
“好,那就散了吧。”李穆然立起了身子,轻拍了三声巴掌,随即就听脚步乱响,须臾间,百余亲信便消失无踪,浑圆的大厅中,只留下三个人。
“主公,请杀了这女子。”最后留下的亲信,赫然是名年轻的卦师,他身上背着一架布幡,其上只有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童叟无欺”。
“否则,她会杀了您。”那卦师指着冬水,一字一字地道,表情肃穆认真,眸子里透着无边无际的仇恨和惧怕。
被他那煞有其事的气势震慑,一时之间,李穆然与冬水二人尽皆愣住,面面相觑下,不知是震惊还是迷茫。
半晌功夫,李穆然陡然抬起头来,长笑。
大厅内只有这三人,回声袅袅,震得其余二人都有些头昏脑涨,那卦师内力稍弱,眼见着便立地不稳,终于“扑通”一声,摔趴在地上。
“仙兄,”李穆然大笑着,扶起那卦师,道,“你的话我会考虑,但要我去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