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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这府中,在母亲心中,只有兄长才配得起那‘少爷’二字,而我又是什么?”庾清长叹一声,或许他竟连替补也算不上,只不过是这家里吃白饭的闲人一个吧。
后来,少爷就果真出了差错。
少小的男孩子,总是免不了贪玩调皮,就在他搬来的第三年冬天,两人趁着家人不备,去荷花池旁玩水,一个不慎,他从池上的木桥掉入池中。
那池水虽未结冰,但却冷寒难耐。庾渊年小力弱,为了拉他上来,也只得下到池中从后推他。
终于还是惊动了仆从。当两个孩子都被捞起时,二人浑身上下早被冻僵,庾桓氏狠狠地抽了他两个耳光,罚他跪在户庭之中,不得前去烤火。
还记得母亲带着大队人马方走,兄长便只穿着件单薄衣衫,和奶娘一并搬来了火盆,也为他换上干衣。听闻母亲不许他进屋烤火,庾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这容易得很。”当下坐在了他的旁边,而那火盆,就摆在二人之间。
奶娘慌了神,然而劝不回转,只得去告知了庾桓氏。庾桓氏终究是执拗不过长子,便破例放了他一马。可是兄长那少爷的身子经此一番折腾,到底是承受不住,自此,便留下了那久咳不愈的病根。
这么想来,自己恐怕真的是命犯白虎吧。
庾清心头微微一紧,也难怪父亲去世甚早,而父亲尸骨未寒,母亲便怕他对旁人再有不利,终于不顾庾渊阻挠,要他搬去了别院,甚至连他踏入这小楼的权利,也一并剥夺。
已经十一年了啊,他再没有进到这楼中。倘若不是如今母亲病重,兄长当家,恐怕他还是难以企及丝毫。
缓缓地踏上楼梯,随着一步一步的落下,那“吱枝呀呀”的声音,仿佛又带他回到童年,心中原本的冰冷,在那股暖流的冲击下,慢慢融化。
直到最后一阶。
顶阁,屋中只在一隅点着一盏油灯,映得昏黄一片。
庾渊依旧是躺坐在窗棂上,脸面向外,静静不动。窗户大敞,寒风萧萧,吹得他头发散乱,外边零星地飘着雪花,随着风吹入室,几片粘连在他身上,慢慢消逝,终成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庾渊左手已经垂在窗侧,手上持着一把打开的折扇。庾清正欲上前叫他,就听身侧小菊低声斥责另一丫鬟:“你糊涂了?少爷有寒症在身,你还拿扇子给他?”那丫鬟颇是委屈,只知低着头辨道:“不是我拿的。少爷久候二少爷不至,便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这折扇坐在窗旁看……”
正说间,忽听“啪”的一声,那扇子竟而掉落在地。三人都是一惊,这才发现,庾渊太过操劳,早已睡熟过去。
折扇正面在上,看得清楚,上边赋有一首诗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那字迹娟秀,显见出自女子手笔。
庾清不禁心头微微泛酸。这首诗他自然识得,这诗出自《诗经·邶风·北风》的前四句,初看如同情诗,其实不然。还记得后两句,应是:“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是在问询对方为何仍在迟疑不决,倘或再行耽搁,更难逃亡。
他若猜得不错,这折扇,应是两年多前,冬水与庾渊相约私奔时所用。
“可是你既已走了,又为何辜负了她,独自回还?”庾清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前行几步,只见庾渊睡梦之中,嘴角含笑,犹似回到当年那段绮丽的时光。
“竟然还笑得出来么?”庾清又添了几许怒意,蓦然间脑海现出一个主意,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倘若此时推他一把,凭这三层楼的高度和楼下的假山,他是必死无疑。”
、奇、自然,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到底还是顾念旧谊,下不了手。
、书、“哥哥,此处危险,快些醒来吧。”他伸手握住庾渊手腕,却觉他肌理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力道,震得自己虎口隐隐作疼。然而只这一握间,他心中又情不自禁,有些难过: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竟是瘦成了这般情形,在江北,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网、“清弟,你来了。”方才的那一触,已然唤醒了庾渊,他微睁双目盯向庾清,目光清澄如水,丝毫看不出小憩后应有的迷乱。
略整衣衫,庾渊立起身子,左右丫鬟随即拾起地上的折扇递到他手上,继而又合拢大敞的木窗,屋内油灯顿时为之增亮不少。
“坐吧。”庾渊示意丫鬟退出房间,而后伸手一指桌旁的圆凳,然而庾清却仍站立不动,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伙人的事情,我尽知了。你有什么话说?”
庾渊满目苍凉,只摇了摇头,道:“我若请家法惩你,你怨不怨我?”
“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庾清凛然依旧,不肯有分毫地低头。果然犹是那性情中人呐,庾渊心头一宽,复问道:“清弟,可这是为什么呢?你对我不满,这也罢了,你若要砸的话,我这楼里的东西,任你去砸,但玉宇阁是父亲的心血,万万不该拿它出气啊。”
庾清冷笑道:“你如今怎地又这么大方起来?砸了你这楼里的物什,依兄长养尊处优的性子,却要怎生住得?还不是难享清苦,只怕要搬去皇宫,方好下榻。”这句话自从庾渊回来那天开始,他便一直想说,然而碍于人前人后,彼此总要留三分体面,故而满心抑郁只得压在心底,如今终可说出,只觉酣畅淋漓,好生痛快。
“原来,你是为她来打抱不平的。”庾渊凄然一笑,是啊,怎会想不到,这兄弟一向都是好侠义精神的,“清弟啊,你当真是如此地小觑……小觑你的兄长么?”他背过身去,但见方才那夜幕之中映着月色的长江江面,早换作了天水一青的窗纱,偶有鸽影掠过,却因再没米粒喂食,便不停留。
原来即便是这鸽子,也熬不得清苦。
人何以堪呢?
庾清怔了一怔,但很快又硬起心肠,冷然道:“你的武功也是她教的,竟这般好了?”庾渊点了点头道,不作答话。
“她人在何处?”庾清追问不休。
庾渊身子微微一颤,良久之后,方回道:“冬水谷。”
“好,我去找她!你既不愿抛下这荣华富贵,我便陪她去浪迹天涯!”庾清注视着庾渊背影,一字一顿地说出,斩钉截铁。
庾渊听了这话,立时转过了身子:“你说什么?”满脸的震惊下,再难顾及平日那份悠然自得。但见庾清昂首挺胸,大声重复道:“我去找她!”言罢,他与庾渊四目相对,完全不知退让。
庾渊身子剧震,蓦然间胸口收缩,继而则是一阵大咳。他咳得弯下腰去,几乎再也站不起来,庾清看在眼中,情不自禁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猛然一推,退去好远。他背心直撞上墙壁,“扑簌簌”地,有灰尘自梁上落下。
“哥哥,你……”庾清一时之间,又生悔意:莫不是方才太过忤逆,竟惹得他旧症突发,才咳得这般厉害?
过了半晌功夫,咳声稍歇,庾渊缓缓站直了身子,脸上神色已转为木然,无惊亦无怒:“你去不得。”他只是淡然道。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无比坚定。
庾清脸色一变,道:“为什么?你既已与她一刀两断,难道还不许旁人爱她敬她?”庾渊不置可否,只是重复道:“你去不得。这次,就听了为兄的吧。”
庾清一时愣在当场,终究是气极反笑,厉声道:“庾渊啊庾渊,你当真是贪得无厌!佳人富贵,都想一人独占,天下又哪有这般便宜的事!也罢,我不去找她,你也不要妄想过你的太平日子,迟早一天,我定从你手中夺来玉宇阁!”语毕,不等庾渊回话,他便转身摔门而走。
“扑簌簌”,随着那摔门声音,又是一阵烟尘弥漫。庾渊慨然长叹一声,再度打开了那扇窗子。冷风卷着几片雪花袭上面孔,他只觉眼角一凉,隐隐约约,竟不知是雪水,抑或泪水。窗外的雪花洋洋洒洒,越下越大,而远处的长江江面,在这茫茫雪幕之中,再也找寻不见。
可当真是,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二)事亲奉孝,直把君乡作故乡
“吾儿,且坐到娘的身旁来。”那榻上的人浑身浮肿,两只眼睛被脸上的肉挤作两条细缝,目光极是艰难地自缝中探出,全部聚集在庾渊的身上。
庾桓氏甚为勉强地一笑,牵着庾渊两只手,如牵救命稻草:“儿啊,娘本以为再见不到你,如今能见你一面,娘的身子就好些,你可莫要再走了。”
庾渊缓缓地点头,双手一转,已把上了庾桓氏的左右脉门:“娘,我给你把把脉,再开张方子调理调理,总应当比建康这些庸医来得好些。”庾桓氏只乐得合不拢嘴,儿子难得有心尽孝道,哪怕开出来的是毒药,她也甘之如饴啊。
庾渊全神贯注于双手四指上,少顷,微微皱了皱眉头,庾桓氏看得仔细,不禁问道:“怎么?”
“没怎么。”庾渊淡笑道,“不知娘是否常觉口渴,抑或总感饥饿?”他不提还好,此刻既然说出,庾桓氏顿觉得口中干燥难耐,连连点头,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茶杯,道:“是啊,奇得很,常常渴而欲饮,饮而仍渴,竟是不知喝下的是什么。”
庾渊起身端了杯茶送到庾桓氏近前,双眸闪闪,似有泪光。庾桓氏瞧在眼里,心中一凉:这病症已缠身一年有余,建康城中的名医来看,只说这是什么“消渴之症”,虽治不好,但多食乌梅,亦可缓解。但这一年过来,总觉日渐乏力,甚至偶有心痛,原以为是思儿心切,却不料庾渊回还后,病仍只重不轻。
恐怕真的是,病入膏肓吧。
她一向自认命硬,纵然次子是天煞孤星,也没克去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未抵半百,便要被病魔缠去,一时之间,当真是又苦又悲,又气又恨。
恨只恨,这两年多来只有那要命的阎王儿子守在近前,虽然生病后便不许他再靠近这东院,想不到依旧是难逃那煞气。
庾渊只见母亲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哀婉叹息,一时又咬牙切齿,饶是他再聪颖十倍,也猜不出这短短时间内,在母亲心中急转而过的念头。
正自踟蹰,就见丫鬟端了浓浓的一碗汤药过来,热气蒸腾,薰得满屋子充溢着淡淡的酸味,正是乌梅。
庾渊摆了摆手,先自接过那汤药,放在鼻端细细闻去:乌梅、党参、细辛、黄连、黄柏、蜀椒、当归、桂枝、干姜、附片……这些气味他都再熟悉不过,这开方子的大夫并非泛泛之徒,然而服下药后,又怎会适得其反,闹得今日这般境地?凭他多年的修为来判,眼前这病人的时日,只怕是超不过这两个月了,而那消渴之症,本不致命才对。
他问旁边的丫鬟要来一只竹箸,从碗中沾出少许,放入口中。
这一品之下,他不禁脸色大变。“呸”的一口,将那汤药全啐入床畔的痰盂内,继而连碗带药,一并投入。“哗啦啦”,那瓷碗被重重砸落,顿时碎作好几十片。旁边的丫鬟们何曾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少爷发下如此雷霆之怒,顿时吓得哆哆嗦嗦站成一排,脸都不敢再抬。
“儿啊,怎么了?”老夫人躺在床上也是被吓得一震,手撑着床沿,便要起身。
庾渊赶忙收敛怒容,扶母亲依旧躺下,道:“没怎么,只是这药,咱们可不能再吃了。”
“不能吃?为什么?”庾桓氏兀自不解。庾渊顿了一顿,方道:“那开方的大夫只怕是个草头郎中,还不懂得君臣相辅。这药吃了,要伤身的。娘,你先好生歇歇,我去厨下张师傅那边看看。”
“好。你是从哪学的这……”庾桓氏欲待再问,但见庾渊身形一晃,早出了门口。这句话不问也罢,只怕问得了答案,还要惹得自己恼火。庾桓氏望着儿子行去的方向,怔怔出神。她人虽老,却还不糊涂,当年拐带儿子离家的那女子,不正是号称一代国手么?
可是,庾渊口口声声指责的那“草头郎中”,却的的确确是这京都之中,颇负盛名的良医啊,君臣不偕的错误,他又怎会犯?庾桓氏起了疑心,不过既然是儿子说那药吃不得,那不吃就是。她慢慢合拢双眼,心里却渐渐觉出些许端倪:请来这大夫的,不正是庾清么?也罢了,她操心了这一辈子,也懒得去管这些了。有果必有因,前尘后事,怕已是更改不得,那孩子怨憎着自己,就由他去怨吧,反正自己也没多少时间,只要他不给庾渊捣乱,便任他胡闹就是。这么想来,若没有自己一直以来扮着恶人,这兄弟二人的感情,怕也不会这么好吧。
因缘际会,总有一天,是有心无力。想着想着,她终究沉沉睡去,梦境中,犹不忘露出几丝笑意。
张师傅正慢慢地拨弄着锅底的药渣,就见庾渊急匆匆地跑来,连声问道:“乌梅汤的方子呢?”从没见过少爷如斯地失了方寸,张师傅手忙脚乱地翻出那张早已揉作一团的宣纸,庾渊未待他展开递上,早夹手夺过。
“乌梅三十枚,蜀椒、当归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