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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边马弁望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笑在脸上,乐在心里:“奶奶的,没想到这个日本人也这么懂礼。”
手往下一垂,那叠花花绿绿的东西,进了他口袋里。
再看厅里——
曹琨乐得直拍手:“好、好、好,唱得好、唱得好——”
“可不是么!”身后的四姨太说了话,清脆甜美,标准的京片子:“五妹妹的玩艺儿不但多,而且样样拿得出来,就拿这段儿‘大西厢’来说吧,唱大鼓的名角儿也不过这样。”
“对、对、对,”曹琨道:“说得对极了,对极了——”向五姨太一抬手,道:“你唱得我心里直痒痒,来,给我亲一下!”
五姨太瞟他一眼,拧了娇躯,发了娇嗔:“呸,胡扯什么!”
曹琨哈哈大笑:“瞧,你们瞧,害臊了,不要紧,我让王副官跟拉弦儿的闭上眼,谁敢偷看我毙谁。”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笑了。
就在这时候,厅门口出现那站门的马弁,冲王副官直招手。
王副官看见了,走了过去。
站门的马弁递给王副官一张名片,跟王副官嘀咕了两句,王副官转身走回到曹琨跟前靠腿欠身:“报告大帅,有客人来了。”
曹琨一怔:“客人?什么客人?”
二姨太脸一沉,身一拧:“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在这时候来,扫兴。”
王副官冲二姨太赔上一笑,然后向曹琨恭声道:“报告大帅,是日本商会会长土肥原——”
曹琨一摆手:“什么土原肥不土原肥,我又不种庄稼——”
只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大帅,是土肥原,不是土原肥。”
曹琨等扭头一看,土肥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厅来了,正赔着笑直哈腰呢。
二姨太、三姨太忙站起来,叫道:“哎哟,怎么进来了?”
曹琨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怒骂道:“混蛋,谁叫你跑进来的,王副官,给我轰出去。”
王副官靠腿躬身,恭声答应,走过去抓住了土肥原的胳膊。
土肥原忙道:“大帅,我是——”
曹琨跳了脚:“混蛋,滚、滚。”
王副官不由分说,连推带拉把土肥原弄出了大厅。
大门外,王副官、马弁,一人架住土肥原一条胳膊走了出来,土肥原直挣直叫。
对街的一角,金少爷忙碰了毕石一下:“快!”
毕石举起了照相机,“咔嚓”一声。
□□□
大钟刚敲完十二下!
午夜十二点!
金少爷的老父金百万,又愤怒地在大厅里来回地走动着。
翠姑站在一边,焦虑地看着金百万。
突然金百万指着大钟道:“你看看,翠姑,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这还像话不像,你说。”
翠姑道:“大爷,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晚回来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晚回来一会儿?”金百万道:“他不是偶然一回,差不多回回都是这样儿,养不教,父之过,我要是再不管教管教他,那我就是害了他,你去睡去,今儿个我给他等门。”
翠姑忙道:“不,大爷——”
“你不要再说了,怎么说我今天也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大爷!”翠姑道:“您让我再劝劝二哥行不行?”
“不用了,翠姑!”金百万悲痛地摇头道:“你就省省力气,省省心吧,没有用的,他听谁的,他连我这个做爹的话都不听,还会听谁的!”
翠姑道:“大爷,二哥他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金百万冷笑道:“打从今儿个起,我就不让他糊涂了,要不然等他明白了也就迟了。”
翠姑道:“大爷——”
“不要再说了,睡去,翠姑。”
“大爷——”
“难道还让我求你不成,孩子!”
翠姑悲痛地看了金百万一眼,美目之中泪光隐现,头一低,转身往里去了。
金百万目送翠姑离去,目光之中,充满了悲痛、歉疚!
翠姑进去了。金百万缓缓坐了下去,手紧紧地抓着座椅扶手,泛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头也缓缓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关了灯,然后又坐了下去……
大厅里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从外头往里头看。
人坐在厅里黑暗中,并不会觉得伸手难见五指,而且,往外看可以看得很清楚。
厅门轻轻地开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坐在暗处的金百万看得见。
金少爷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后头紧跟着虎子。
金少爷进了大厅,吁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虎子,示意虎子走,他自己转身也要往里去。
金百万忍不住了,陡地一声沉喝:“站住。”
金少爷、虎子大吃一惊,连忙停住。
金百万冰冷道:“虎子,把灯开开。”
虎子忙摸索着过来开了灯。
灯亮了,金百万一张脸煞白,神色冰冷地坐在正对着厅门的一张太师椅上。
金少爷站在金百万面前不远处,脸上没有表情。
虎子看看金百万,又看看金少爷,一脸的惊怕焦急色,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听金百万冰冷道:“虎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去睡吧!”
虎子犹豫着道:“老爷子,少爷他——”
金百万怒声道:“叫你走,你听见没有?”
虎子望向金少爷。
金少爷道:“虎子,你走吧!”
虎子没吭气儿,头一低,出厅走了。
金百万站了起来,望着金少爷怒喝道:“跪下!”
金少爷道:“爹,您这是——”
“跪下!”金百万再一次怒喝。
金少爷没再说话,跪了下去。
金百万顺手抓起了一旁插着的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今天我要是不管教管教你,我就是害了你。”
扬起鸡毛掸子就打。
金少爷抬胳膊挡了一下,道:“爹,我没做错什么!”
金百万激怒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打从你回来到如今,你哪一天着过家?哪一天不是一大早就溜出门,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来,你都干什么去了,你说?”
“还不是跟些朋友在一块儿聊聊,玩玩儿,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百万冷笑道:“你倒会说话,我还么大年纪了,什么不懂,你当我是瞎子、是傻子!你一天到晚在外头都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您知道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吃喝嫖赌你哪一样不来。”
“爹,就算我吃喝嫖赌,也不过是玩玩儿,年轻人哪一个少得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金百万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气得都发了抖,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你不学好,不但没有一点悔意,反而……你还是人不是,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可,我全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扬手就打。
金少爷一动不动,任乃父抽打。
突然一声尖叫传了过来:“大爷——”
金少爷猛抬眼。
金百万停手望去。
翠姑满脸是泪,站在眼前。
金百万道:“翠姑,你不要管,这个儿子我不要了,非打死他不可。”
转身又打。
翠姑奔了过来,往下一跪,伸手架住了金百万的手,仰脸望着金百万,悲声道:“大爷,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金百万道:“翠姑,你,你这是干什么?”
“大爷,您不要再打二哥了,要打您打我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没尽到规劝的责任……”
“胡说,这怎么能怪你?”
“大爷,我求您……”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大爷,我愿意代二哥领罚,真的。”
金少爷望着翠姑,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有感动,有歉疚,还有——太多了,太多了。
金百万霍地转望金少爷:“你听见没有,你看见没有,你羞不羞,你愧不愧,还不快给人家翠姑赔个不是——”
翠姑忙道:“不,大爷……”
金百万喝道:“听见没有?”
金少爷的神色,在刹那间转为冷漠,目光中包含的东西也不见了,道:“爹,我没有错。”
翠姑一怔,惊望金少爷。
金百万也一怔,旋即惊怒交集:“畜生,你,你,你……”
扬掸子又要打。
“大爷。”
翠姑急又抬手架住。
“翠姑,你还要管,难道你没有听见?”
“大爷,我不计较,只求您别再打了。”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猛扔掸子,跺脚转脸一旁。
金少爷脸色仍是那么冷漠。
翠姑低头饮泣。
金百万突然颤声喝道:“滚,给我滚。”
金少爷一句话没说,站起来走了。
金百万转望过来扶起了翠姑:“翠姑——”
翠姑泪眼相望:“大爷……”
金百万口齿启动,半天才说:“孩子,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
翠姑摇头道:“大爷,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她低下了头。
金百万老泪夺眶而出。
□□□
土肥原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脸色也不好看。
他那付尊容本就不怎么样,如今加上脸色不好看,他那脸简直有点吓人。
站在桌旁的一名日本特务,直拿眼瞟他,却不敢吭一声,不敢说一句话。
难怪他心情不好,脸色不好看,昨天在曹琨府硬让人给轰出来了。
想接近那位废帝溥仪,得先从曹琨这些人身上着手,出师就不利,往后去工作难以进展,任务受阻,难以在短时间内达成,他心情怎么会好,脸色怎么会好看。
可是人要是走霉运是躲不掉的,屋漏偏遇连夜雨,行船却遇顶头风,正在这间小办公室的空气低沉的当儿,另一名日本特务走了进来,靠腿欠身:“报告大佐,你的信。”
双手递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个牛皮纸袋,上头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写的很清楚,只是寄信人的地址只写着“内详”两个字。
土肥原劈手一把夺了过去,“嘶”地一声撕开了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没有信,只有一张折叠着的,报纸似的刊物,刊物上有张照片,折叠得很巧,整个照片露在外头,只把这份刊物抽出来,头一眼就会看见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正是土肥原被架出曹琨府那一瞬间的丑态。
土肥原怔住了。
两个日本特务大惊,送信进来的那个急道:“大佐——”
这一声叫醒了土肥原,土肥原霍地站起,急打开那份刊物。
刊物顶头上三个大字:“大新闻”,标题是:“土肥原贤二受窘记”,照片旁边也有一行字:写的是:“日本特务土肥原贤二的丑态。”
土肥原的脸色白了,两手泛起了颤抖,那份刊物被他抖得簌簌直响。
送信进来的日本特务惊声道:“大佐,这是——”
土肥原隔着桌子,劈胸一把把他揪了过来:“这是哪儿来的,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名日本特务大惊,忙道:“报告大佐,这是邮差送来的。”
“马鹿野郎,猪猡。”
土肥原扬手给了那名日本特务一个大嘴巴,打得那日本特务往后退了两步,还猛一靠腿直躬身:“嗨,嗨。”
土肥原目光又落在“大新闻”上,咬牙切齿,刚要撕。
电话铃响了。
站在桌旁的日本特务忙拿起电话:“马西,马西,是的,你等一等。”
话筒递给了土肥原:“报告大佐,你的电话。”
土肥原劈手接过:“马西,马西……”
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话声,一口京片子:“喂,你是土会长吗?”
“我是土肥原,我姓土肥原……”
“我不管那么多,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姓名,头一个字是姓,我认定你姓土了。”
土肥原有点生气,但是忍住了:“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中国人,请问土会长,我寄给你的一封信你收到了没有,牛皮纸的信封……”
土肥原脸色陡然一变:“什么,那封信是你寄的,你……”
“不错,是我寄的,这么说,那份大新闻你也收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过,我是中国人,至于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的,土会长,我办了这么一个刊物,销路一直不大好,想请土会长你帮个忙,买几份。”
“我明白了,你想敲诈我。”
“哎呀,土会长,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想请你帮个忙,怎能算敲诈!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咱们不谈了。”
对方似乎要挂电话。
土肥原忙叫:“喂,喂,等一等,等一等……”
“怎么,土会长还有什么指教?”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第三遍了,既然你不厌其烦,我也只有再回答一遍了,中国人。”
“你——”
“土会长,其实,你不必在这上头费脑筋,我是什么人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愿不愿意买这份‘大新闻’。”
土肥原既气又恨,一咬牙道:“我买,你一共有多少份?”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个大大地好人,简直是救活救命的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