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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怎会把车子让给她坐?我想,她总以为是这边金家的车子,糊里糊涂上去的,反正我也不坐,就让她坐到南平寺去罢。”秀珠道:“我不看你往常的面子,我非逼你上自己的车子去不可,这一趟算让你坐去。有话在先,回来要坐我的车子,可是不行。”袁氏笑着伸手将秀珠的脸蛋掏了一把,笑道:“你这个人醋劲真大,到现在你这股子酸劲还没有下去。我听说现在金七爷和你慢慢恢复感情了,你也应该变更态度呀。”秀珠将脸一偏道:“废话!恢复感情怎么样?不恢复感情又怎么样?”袁氏笑道:“事在人为呀!有本事,人家在你手里夺过去,你再在人家手里夺过来。”秀珠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袁氏道:“得!我瞧你的,反正这日子也不远啦。”秀珠微微点了一点头,又冷笑了一声。袁氏和秀珠,虽不十分亲密,然而因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关系,她也就不把秀珠当作外人,因此彼此都很随便的说话。这话一谈开了端,袁氏就不断的和她谈起燕西的事来。这话越说越长,汽车一直到了南平寺,已然停在庙门口了。秀珠道:“到了,下车罢,倒走得不慢。”袁氏将手表抬起看了一看,笑道:“十点钟动身,现在一点多了。还不慢?”秀珠道:“下车罢,不要多说了。”于是二人夹杂在许多男女吊客之间,一路走进庙去。
这南平寺的和尚,知道这是一等阔人金总理的丧事,庙里的各处客堂佛堂,都布置得极好,男女来宾,纷纷攘攘分布在各处。各处虽然都有金家的人招待,然而这些客彼来此去,招待的人,当然也有照顾不到之处。秀珠和袁氏进来之后,因为她不愿一直到金家内眷那边去,旁边有个小佛堂,多半都是些疏远亲友屯集着,秀珠也就急走两步,走到那边去。那里只金家两个管事人的太太出面招待,本来是敷衍之局,无足轻重。袁氏是不大到金家去,秀珠也是疏远亲友之流,自然也是平常的招待,只迎着一点头,说声请坐而已。秀珠刚是落坐,恰是冷太太也跟着来了。她可没有知道这地方是些疏亲远友,也跟了过来。这里的招待,偏是认得她的两个人,一直迎下台阶来,笑着点头道:“冷太太,你请到上面内院佛堂里去罢,七少奶奶都在那边。”冷太太道:“我倒是不拘,随便在哪里坐都可以的。”一个招待说:“这里也很曲折的,我来引你老人家去罢。”说着,就在前面引导,带了冷太太去了。秀珠亲眼得见这事,只把脸气得通红,鼻子里呼呼出气,用眼睛斜瞟着院子里,不住地发着冷笑。袁氏在一边,看着也有点不平。都是儿女亲戚,为什么七少奶奶的母亲来了,就这样地捧,三少奶奶的嫂子来了,就没有人理会?你们只知道拣太太喜欢的亲戚捧,哪里知道人家是穷光蛋一个,连汽车还是借坐我这不受欢迎的呢?袁氏心里这样想着,见着秀珠生气也不去拦阻。巴不得秀珠发作出来,倒可以出一口气。但是秀珠尽管不好,嘴里却不肯多吐出一个字来。袁氏走上前,扯了一扯她的衣角。秀珠回头来,袁氏招招手,将她引到一边,因低声道:“你瞧,这些当招待员的真是不称职了。招待这边客人的,放了正经客人不招待,倒飞出界限,去招待别个所在的客人。咱们微微教训他一下子,你看好不好?”秀珠道:“看在主人面上,不要理他就算了。”袁氏笑道:“咦!你倒不生气了?平常你还不肯在面子上吃亏的,怎么今天你倒很随便起来?”秀珠道:“不是我不发脾气,但是人家有丧事,心里都闹嘈嘈的。就是他们自己出面招待,也不免有不能周到之处。至于这请的两个招待员,我看他们就是小家子气象,他不缠我们,我们不去缠他也罢。哪个有许多工夫生那些闲气?其余的人,怪我们两句不要紧。若是太太知道,倒说我们不是送殡来了,闹脾气来了,我如何承受得起?”袁氏见秀珠并不十分生气,也不便一味挑拨,因道:“你既来了,也应该到他们一处去打个照面。一面向主人表示人到礼到,二来也让这些不开眼的招待员,知道咱们是谁?”秀珠道:“我们的心尽了就是了,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表示人到礼到呢?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就让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罢。”袁氏微笑着低声道:“你不是和这边的人,有些言归于好的意思吗?为什么又是这样言无二价的样子呢?”袁氏说着话,可就伏在秀珠肩上,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边,又道:“你不是那样傻的人,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和他们打一个照面?”说时,拉了秀珠就走。秀珠虽要挣脱,也是来不及,也就只好由着她,跟到金氏家眷聚居的佛堂上来。这里的佛堂很大,有孝服的,究竟不便出来招待,十几个人,都挤到左边屋子雕花落地罩后面去。亲戚们都在外面走,就可以随便地谈笑。袁氏和秀珠一来,一直就到里屋子里去,将大家安慰了一番,然后重到外面来坐。冷太太本也在这里,一见袁氏,起身相迎道:“请坐请坐,我好面熟,年老了,记性不大好,我忘了你贵姓了。” 袁氏笑道:“我不敢说贵人多忘事,但是刚才伯母来到这里,还坐的是我的车子呢!我们本也没有车子富余,因碰到了我们这位妹妹,坐到她车子上来说话,就把自己的车子,空下来了。”说着,用手拍了秀珠的肩膀。这一句话,似乎是随便说的一句玩话,然而用心人听起来,分明又是讥笑冷太太自己没有汽车坐,所以坐人家的车子。冷太太平常为人倒是模糊,惟有和金家的人事往来,总是寸步留心,以免有什么笑话。今天由金家门口登车之时,因为时间匆促,不曾加以考量。现在袁氏一说这话,想起来了,她是王玉芬的娘家的嫂子,刚才便坐着是她的车子了。自己真是大意,如何坐着他们家的车子?我知道王家人是最不满意我们冷家人的,……到他们面前露怯,真是不凑巧。不过这事已经作了,悔也是悔不来的,只有直截了当,承认就是了。因道:“这可对不住,我还没有谢谢呢。”然而说了这句话,觉得对不住这三个字,有点无由而起,自己也就脸上红了一阵。袁氏道:“都是亲戚,还分个什么彼此呀?你老人家若是要用的话,随便坐一天两天,也不要紧,怎么还谈谢呢。”她越是这样说,冷太太越觉得是难为情,只红着脸。有些亲戚,知道冷家是很穷的,听袁氏那种话,大有在人家面前摆阔的意思,心里也就想着,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再三地要现出人家是没有汽车的,岂不是故意笑人?同时,各人的脸上,自然也不免得这种神气露出,只望了袁氏,又望望冷太太。有一两个人怕冷太太下不了场,就故意找她说话,把话扯开了。冷太太也知道人家拉着说话,是避开舌锋的,这样一来,心里就未免更难堪。
第五卷 第三章
这些来宾里面,要算是秀珠最注意冷太太的行动。她一见冷太太不声不响走了,分明是为了刚才一句话,马上躲了开来的。于是她悄悄地走到袁氏身边,将她的衣服,轻轻一拉。袁氏回过头,望了她一望。在这一望之间,便是问她有句什么话说?秀珠向前面一望,望着前面一努嘴。轻轻地道:“老的让你两句话气走了,你也特难一点,怎么硬指明着她借了你的车坐呢?”袁氏眉毛一扬道:“谁叫她自己没有车呢?我要是没有车,我就不来送殡了。”她们两人说话之所,原来离开了众人,自坐在佛堂一个犄角上。这犄角便紧邻着内眷们休息的那间屋子,袁氏重声说地几句话,恰是让隔壁的清秋完全听去了,心里倒不由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玉芬也坐在近处,清秋待要多听两句,又怕她留了心,反正知道是这样一回事,便好像没事一样,自避开了。在里边转过落地罩,就看见秀珠穿了一件黑旗袍,一点脂粉不涂,也在宾客丛中,自从那回在华洋饭店与她会面而后,已知道她和燕西交情犹在。本想对她淡然置之,可是心里总放不下,这次见了面,越是觉得心里难受。这一股子气,虽然不能发作,然而这一阵热气,由耳朵根下,直涌上脸来,恍惚在火炉上烤火一般,望了她一望,依然避到落地罩里去了。心想,怪不得形容我家没有汽车,原来是有她在这里,你真厉害,一直会逼到我母亲头上来。无论如何,我已然嫁过来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你只宣布我家穷,我可没有瞒着人,说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呢!这样想着,不觉坐在椅子上,一手靠了桌子,来撑住自己的头。
金太太也在这屋子里歇着的,老妈子刚打了一把手巾来,擦过满脸的泪痕,她一见清秋斜坐在一边,似乎在生闷气,便问道:“清秋,你母亲大概是实在身体支持不住,让她回去就是了。送殡送到了这里,她总算尽了礼,你还要她怎么样?”清秋道:“我也知道她不行,让她回去的,但是我转身一想,怕亲戚们说闲话。”玉芬正把眼睛望看她呢,就淡淡的样子,将脸偏着向窗外看着天道:“哪个亲戚管那闲事?有受尽礼的,有不爱尽礼的,何必拉成一律?”金太太听她二人的口音,彼此互相暗射着,不由得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对她二人各望了一望,却没有再说什么。清秋究竟胆小的,她一见金太太大有无可奈何的神气,只得低了头,再不作一句声。金太太道:“事情也完了,殡也送了,我要先回去一步了。”说着,她已站起身来向外走。佩芳道:“你老人家怎不把孝服脱下来呢?这是不带回去的。” 金太太道:“没关系,现在家里算我是头了,要说有什么丧气的话,当然是我承受。我也看得空极了,还怕什么丧气?”说着,依然是向外走。几个跟来的老妈子看见,知道太太要回去,就抢上前两步,赶快分付前面预备开车。金太太只当一切都不知道,就一直地向门外走。这一下子,大家料定她是气极了,早有道之领头,带了女眷们,一齐跟了出来。本来这里送殡的人,一个一个到停灵的屋子外去行礼,是很延长时间的事情,直到这时,还在行礼,大家都不便哪个先走。现在金太太是主要人物了,她既走了,大家也不勉强去完成那种虚套。门口的车辆,停着在大路上,有半里路长,一大半不曾预备,这时突然要走,人喊声,汽车喇叭放号声,跟来的警察追逐人力车声,闹成了一片。金家的人,四处地找自己车子,一刻工夫,倒有七八辆车子抢着开了过来。金太太依然不作声,坐上一辆,只对车夫说了一句回去,就靠着坐靠,半躺着坐在一个犄角上了。大家站在庙门口,目望金太太的汽车,风驰电掣而去,都有点担心,不知道她今天何以状态突变,也不等这里的事情完就走了?不过她一走,大家也就留不住。纷纷地坐车散了。
金家女眷们,一部分留在庙里,料理未了的事,一部分就跟着回家来。清秋见金太太今天生气,自己倒要负一半的责任,金太太回去了,怕她还要生气,也就赶着回来。但是回家以后,金太太只是在她屋子里闲躺着,一点什么话没有说,这事似乎又过去了。清秋也总希望无事,金太太不提,那就更好,也就不敢来见金太太,免得再挑起她的气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勉强去陪着吃饭,燕西却不在那里,金太太依然没说什么。清秋心里这一块石头,才落了下去。直等吃完了饭,金太太才道:“你们暂别走,我还有话说呢。”这里同餐的,只有敏之、润之,他们是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清秋一想,恐怕是事到头上了。这也没有法子,只得镇静着坐定。金太太却叫老妈子道:“我先告诉你的,叫他们一齐都来。”两个老妈子答应着分头去了,不多大一会工夫,燕西和三对兄嫂,道之夫妇,二姨太和翠姨,还有梅丽,都来了,大家坐着挤满了一屋子。金太太四周一望,人不缺少了,便正着脸色道: “我叫你们来不是别事。我先说了,棺材还没有出去,不忍当着死人说分家。现在死人出去了,迟早是分,我又何必强留?今天我问你们一个意思,是愿私分,还是愿官分?”大家听到金太太说出这一套,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金太太道:“你们为什么不作声?有话可要说,将来事情过去了,再抢着来说,可有些来不及了。”这句话说过,大家依旧是默然。金太太冷笑道:“我看你们当了我的面,真是规矩得很,其实恨不得马上就要把家分了。这样假惺惺,又何必呢?你们不作声也好,我就要来自由支配了。”到了这时,玉芬忍不住了,本坐在一张圈椅上的,于是牵了一牵衣襟,眼光对大家扫了一遍,然后才道:“照理,现在是摊不着我说话的,无奈大家有话都不说,倒让母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说到分家的心思,母亲是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