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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一路之上,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手上拿的那条马鞭子,不知何时脱手而去,已经落在地下了。大概人家之所以笑,就是为了这个。自己要下去拾起马鞭子来吧,真有些不好意思。不捡起来吧,那条马鞭子又是自己心爱之物,实在舍不得丢了。不免在马上踌躇起来。金荣一行四匹马,在他前面,哪里知道,只管走去。金荣一回头,不见了燕西,倒吓了一跳,勒转马头,脚踏着马镫,昂首一看,只见他勒住马,停在一棵柳树荫下。金荣加起一马鞭,连忙催着马跑回来。便问道:“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来了很好,我马鞭子掉在地下,你替我捡起来罢。”金荣当真跳下马去,将马鞭捡了起来交给燕西。他一接马鞭子,好象想起一桩事似的,也不等金荣上马,打了马当先就跑。金荣在后面追了上来,口里叫道:“我的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燕西的马,约摸跑了小半里路,便停住了,又慢慢地走起来。
金荣跟在后面,伸起手来搔着头发。心里想道:这事有些怪,不知道他真是出了什么毛病了?自己又不敢追问燕西一个究竟,只得糊里糊涂在后跟着。又走了一些路,只见后面几辆人力车追了上来,车上却是几个水葱儿似的女子。金荣恍然大悟,想道:我这爷,又在打糊涂主意呢!怪不得前前后后,老离不开这几辆车子。我且看他,注意的是谁。这样想时,眼睛也就向那几辆车子上看去。他看燕西的眼光不住地盯住那穿青衣的女子,就知道了。但是自己一群人有五匹马,老是苍蝇见血似的盯着人家几辆车子,这一种神情,未免难看。便故意赶上一鞭,和燕西的马并排走着,和燕西丢了一个眼色。只这一刹那的工夫,马已上了前。燕西会意,便追上来。金荣打着马,只管向前跑,燕西在后面喊道:“金荣,要我骂你吗?好好的,又耍什么滑头?”金荣回头一看,见离那人力车远了。便笑道:“七爷,你还骂我耍滑头吗?”金燕西笑道:“我怎样不能骂你耍滑头?”金荣道:“我的爷,你还要我说出来,上下盯着人家,也真不象个样子。”复又笑道:“真要看她,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以看得到,何必在这大路上追着人家?”燕西笑道:“我看谁?你信口胡说,仔细我拿鞭子抽你!”金荣道:“我倒是好意。七爷这样说,我就不说了。”燕西见他话里有话,把马往前一拍,两马紧紧地并排。笑道:“你说怎样是好意?”金荣道:“七爷要拿鞭子抽我呢,我还说什么,没事要找打挨吗?”金贵三人听见这话,大家都在马上笑起来。燕西道:“你本是冤我的,我还不知道?”金荣道:“我怎敢冤你?我天天上街,总碰见那个人儿,她住的地方,我都知道。”燕西笑道:“这就可见你是胡说了。你又不认识她,她又不认识你,凭空没事的,你怎样会注意人家的行动?”金荣笑道:“我问爷,你看人家,不是凭空无事,又是凭空有事吗?好看的人儿,人人爱看。那样一位鲜花似的小姐在街上走着,狗看见,也要摆摆尾呢,何况我还是个人。”燕西笑道:“别嚼蛆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金荣道:“爷别忙,听我说,这一晌,七爷不是出了一个花样,要吃蟹壳黄烧饼吗?我总怕别人买的不合你意,总是自己去买。每日早上,一趟单牌楼,是你挑剔金荣的一桩好差事。” 燕西道:“说罢,别胡扯了。”金荣道:“在我天天去买烧饼的时候,总碰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差不多时刻都不移。有一天她回来早些,我在一个地方,看见她走进一个人家去,我猜那就是她的家了。”燕西道:“她进去了,不见得就是她的家,不许是她的亲戚朋友家里吗?”金荣道:“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以后我又碰到两次哩。”燕西道:“在什么地方?” 金荣笑道:“反正离我们家里不远。”燕西道:“北京城里,离我们家都不远,你这话说得太靠不住了。”金荣道:“我决不敢冤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到她家门口去一趟,包你一定欢喜。先说出来,反没有趣了。”燕西道:“那倒也使得,那时你要不带我去,我再和你算帐!”金荣笑道:“我也有个条件呢,可不能在大路上盯着人家,要是再盯着,我就不敢说了。”燕西看他说的一老一实,也就笑着答应了。
主仆一路说着,不觉已过了海淀。张顺道:“七爷,颐和园我们是前天去的,今天又去吗?”燕西在马上踌躇着,还没有说出来。李福笑道:“你这个人说话,也是不会看风色的,今天是非进去逛逛不可呢。”张顺笑道:“那末,我们全在外面等着,让七爷一个人在里面,慢慢地逛罢。”燕西笑骂道:“你这一群混蛋,拿我开心。”金贵道:“七爷,你别整群地骂呀,我可没敢说什么哩。”主仆五人,谈笑风生地到了颐和园,将马在树下拴了,五人买票进门。燕西心里想着,那几个女学生,一定是来逛颐和园的。所以预先进来,在这里等着。不料等了大半天,一点影子也没有,恐怕是一直往香山去了。无精打采,带着四个仆人,一直回家。11
刚一到大门口,只见刚停着一辆汽车,他的大嫂吴佩芳、三嫂王玉芬和着第三个姨妈翠姨,都从车子上下来。翠姨一见燕西下马,便笑道:“闲着没事,又到城外跑马去了吗?你瞧,把脸晒得这样红红的,又算什么?回头上让你那白妹妹瞧见,又要抱怨半天。”燕西将马鞭子递给金荣,便和他们一路进去。问道:“一伙儿的,又从哪里来?”佩芳笑道:“翠姨昨晚上打扑克赢了钱,我们要她作东呢。”燕西道:“吃馆子吗?”佩芳道:“不!在春明舞台包了两个厢,听了两出戏呢。”燕西道:“统共不过三个人,倒包了两个厢。”翠姨道:“这是他们把我赢来的钱当瓦片儿使呢。我说包一个厢得了,他们说:有好多人要去呢。后来,厢包好了,东找也没有人,西找也没有人。”燕西一顿脚,正要说话,在他前面的王玉芬哎哟一声。回头红着脸要埋怨他,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说道:“老七,你瞧,我今天新上身的一件哔叽斗篷,你给人家踩脏了。”说时,两只手抄着她那件玫瑰紫斗篷的前方,扭转头只望脚后跟。燕西一看,在那一路水钻青丝辫滚边的地方,可不是踏了一个脚印。燕西看了,老大不过意。连忙蹲下身子去,要给他三嫂拍灰。王玉芬一扭身子,往前一闪,笑道:“不敢当!”大家笑着一路走进上房。各人房里的老妈子,早已迎上前来,替他们接过斗篷提囊去。
燕西正要回自己的书房,翠姨一把扯住,说道:“我有桩事和你商量。”燕西道:“什么事?”翠姨道:“听说大舞台义务戏的包厢票,你已经得了一张,出让给我?成不成?” 燕西道:“我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为了这个?出什么让,我奉送得了。”翠姨道:“你放在你那里,我自己来拿,若是一转手,我又没份了。”
燕西答应着,自己出去了。一回书房,金荣正在替他清理书桌。金荣一看,并没有人在屋子里,笑道:“七爷,你不看书也罢,看了满处丢,设若有人到这里来看见了,大家都不好。”燕西道:“要什么紧?在外面摆的,不过是几本不相干的小说。那几份小报送来没有送来?我两天没瞧哩。”金荣道:“怎样没有送来,我都收着呢,回头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再拿出来瞧罢。”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说认得那个女孩子家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金荣道:“我不敢说。”燕西道:“为什么不敢说?”金荣笑道:“将来白小姐知道了,我担当不起。”燕西道:“我们做的事,怎样会让他们知道?你只管说,保没有什么事。”金荣笑了一笑,踌躇着说道:“对你不住。在路上说的那些话,全是瞎说的。”说着,对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十分不快,板着脸道:“你为什么冤我?”金荣道:“你不知道,在路上你瞧着人家车子的时候,人家已经生气了。我怕再跟下去,要闹出乱子来呢。” 燕西道:“我不管,你非得把她的家找到不可。找不到,你别见我了。”说毕,在桌上抽了一本杂志自看,不理金荣。金荣见燕西真生了气,不敢说什么,做毕了事,自退出了。他和几个听差一商量,说道:“这岂不是一桩难事,北京这大的地方,教我在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大家都说道:“谁叫你撒谎撒得那样圆,像真的一样。”金荣也觉差事交代不了,吓得两三天不敢见燕西的面。好在燕西玩的地方很多,两三天以后,也就把这事淡下来了。金荣见他把这事忘了,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
偏是事有凑巧,这一天金荣到护国寺花厂子里去买花,顶头碰见那个女学生买了几盆花,在街上雇车,讲的地方,却是落花胡同西头。金荣这一番,比当学生的做出了几个难题目还要快活。让她车子走了,自己也雇了一辆车子跟了去。到了那地方,那女学生的车子停住,在一个小黑门外敲门。金荣的车子,一直拉过西口,他才付了车钱下来,假装着找人家似的,挨着门牌一路数来。数到那个小黑门那儿,门牌是十二号,只见门上有块白木板,写着冷寓两个字。那门恰好半掩着,在门外张望,看里面倒是一个小院子。只是那院子后面,一带树木森森,似乎是人家一个园子。正在这里张望,又见那女学生在院子里一闪,这可以断定,她是住在这里了。
金荣看在眼里,回得家去,在上房找着燕西,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燕西会意,一路和他到书房里来。金荣笑道:“七爷,你要找的那个人,给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谁?”金荣笑道:“七爷很挂心的一个人。”燕西道:“我挂心的是谁?我越发不明白你这话了。”金荣道:“七爷就全忘了吗?那天在海淀看到的那个人呢。”燕西笑道:“哦!我说你说的是谁,原来说的是她,你在哪里找到的?又是瞎说吧?”金荣道:“除非吃了豹子胆,还敢撒谎吗?”他就把在护国寺遇到那女学生的话说了一遍。又笑道:“不但打听得了人家的地方,还知道她姓冷呢。”金荣这一片话,兜动了燕西的心事。想到那天柳树荫下,车上那个素妆少女飘飘欲仙的样子,宛在目前,不由得微笑了一笑。然后对金荣道:“你这话真不真我还不敢信,让我调查证实了再说。”金荣笑道:“若是调查属实,也有赏吗?” 金燕西道:“有赏,赏你一只火腿。”金燕西口里虽这般说,心里自是欢喜。他也等不到次日,马上换了一套西装,配上一个大红的领结,又拣了一双乌亮的皮鞋穿了。手上拿着一根柔软藤条手杖,正要往外去,忽然记起来还没戴帽子。身上穿的是一套墨绿色的衣服,应该也戴一顶墨绿色的帽子。记得这顶帽子,前两天和他们看跑马回来,就丢在上房里了,也不知丢在哪个嫂子屋里呢,便先走到吴佩芳这边来。刚要到月亮门下,只见他大嫂子的丫头小怜搬了几盆兰花,在长廊外石阶上晒太阳,拿了条湿手巾,在擦瓷盆。她一抬头,见燕西探出半截身子,一伸一缩,不由得笑了。燕西和她点一点头,招一招手,叫她过来。小怜丢了手巾,跑了过来,反过一只手去,摸着辫子梢。笑道:“有话说就说罢,这个样子做什么?”金燕西见她穿一身灰布衣服,外面紧紧地套上一件六成旧青缎子小坎肩,厚厚地梳着一层黑刘海,越发显得小脸儿白净。便笑道:“这件坎肩很漂亮呀。”小怜道:“漂亮什么?这是六小姐赏给我的,是两三年前时兴的东西,现在都成了老古董了。”金燕西道: “可是你穿了很合身。”小怜道:“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个话吗?”金燕西笑道:“大少奶奶说,让你伺候我,你听见说吗?”小怜对他微微地啐了一下,扭转身就跑了。燕西用手杖敲着月亮门,吟吟地笑。吴佩芳隔着玻璃窗子便叫道:“那不是老七吗?”燕西便走进月亮门说道:“大嫂,是我。”佩芳道:“你又什么事,鬼鬼祟祟的?”说时,佩芳已走了出来。小怜低着头在那里擦花盆,耳朵边都是红的。佩芳在长廊上,燕西站在长廊下,佩芳掩嘴笑了一笑,燕西也勉强笑了。便道:“我头回戴着的墨绿的呢帽子,丢在这里吗?”佩芳笑道:“趁早别这样说了。年青青的哥儿们,戴个什么绿帽子呀?”金燕西道:“现在戴绿帽子的,多着呢?”佩芳明知他把话说愣了,故意呕着他道:“因为戴绿帽子的多,你就也要戴上头顶吗?”燕西笑道:“你这是戴了眼镜锔碗,没岔找岔儿啦。”佩芳笑道:“你听听,自己说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