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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料的地方,数不清的密室、夹墙、暗门,造就了更多的令人迷惑的角落,甚至有人认为这座楼其实是七层。这是庚子过后的产物,当时洋人叫义和拳吓坏啦,才把家宅造成迷宫。当然,在此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吉格斯自己,有时也会迷路,他也闹不清楚里边究竟有多少个房间。
档案存放在三楼,但范小青却坚称这里是四楼。
“这是左应龙的档案,材料不太多。”范小青把一只大号马尼拉信封沿着桌面推过来,珠母色的指甲油亮闪闪的,指甲修剪得珠圆玉润。
“请给我一杯茶。”丁少梅将拍纸簿、墨水笔准备妥当,只是椅子不大舒服,不知这是几百年前的高背椅,硬得赛石头。
范小青拉了拉墙上的绳子,远处响起一阵铃声。她有一张极时新的皮转椅,卷帘式的小书桌在丁少梅的侧面。
“我老爸喜欢大桌子、大椅子,但那椅子太可怕,简直能咬屁股。”她给他丢过去一张软垫,便取出一大叠纸张开始分类、登记。“这是我唯一的工作,替老爸管理档案,每月还有份工钱。”
“你知道的事情一定不少。”这可是意外之喜。
“谁会看这些东西?溜一眼标题就给它们好大面子。”一壶红茶送了上来,炼乳、砂糖都是上等货。“要喝自己倒。”范小青可不想把男友宠成个日本国式的“大老爷儿们”。
档案中的内容确实不多,手书那份背景材料的人,像是含着块热豆腐,含含糊糊地不敢下结论。要说左应龙在帮,这里没有提他的师门,更不要说是哪门哪脉;说他不在帮,他这五六年就开过十来次山门,新收的徒弟不下百人。最后一次开山门是今年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只收下一名关门弟子——二宝。
他若不在帮,莫非是个混混儿?可混混儿不开山门呀!
这些材料都有用处,但对他要做的事用处却不大。丁少梅最想要的是在这人身上扒出条缝来,好放出手段来收服他。
当然,丁少梅在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想法:既然连恶霸、混混儿之流都有专卷档案,那么,他爹爹更应该有档案,说不定他自己的档案也藏在楼内某一处角落。找到爹爹的档案,也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至少可以弄清楚他与老吉格斯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里边必有秘密。
左应龙档案的附件是一些剪报,还有几份讲他近来又杀掉了什么人的小报告,没多大价值。只是,登在去年春末的《游戏报》和《庸报》上的两则大幅启事有些意思,这是左应龙替老娘做寿唱堂会的知单,上边二路角儿不少。虽说这是混混儿“飞帖打网”的手段,却有些个门道可寻。丁少梅发觉,雨侬前边提过的这条路子,走走也无妨。不管他是不是个孝子,有老娘在,也算得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但是有一节,如何跟帮会、混混儿打交道,他没有把握。找本书来瞧瞧?学习学习应该是正道,学生嘛!记得年少时见过一本专讲混混儿的书,叫《沽上英雄谱》,评书的本子,说的是咸丰、同治年间天津卫混混儿的“英雄”事迹,有趣得紧。
“上后边的楼梯往左拐,第三个门就是图书室。”范小青用手赶了赶丁少梅喷出来的烟雾,道。“我老爸花了好几十年,到处搜罗,有关北京、天津的资料,怕没有人比他这儿更多。”
“有《沽上英雄谱》?”
“谁知道呢?我不进那个门。”她在思量,现在已经晚上8点多钟了,丁少梅要是读书读到后半夜,他也许会住在这里,一起谈谈说说,倒是件乐事。
他们是从左边上来的,二楼是他们父女的卧室和书房,再就是客房,右边是后楼梯。
方才范小青取档案,丁少梅听见她在走廊里走了16步,然后是开门声,回来时响了18步到门边。存放档案的地方应该在右手第3个门。
范小青低头还在与那些新情报搏斗,很不耐烦的样子,发带被拉了下来,手表也丢在一边。丁少梅站在门边用目测判断,从这里走到后楼梯,用他的步子大约二十几步,他走过第3个门七八步,才转身往回走,脚步一步轻似一步。
门没有锁,里边是条两米多宽的夹道,两排高大的木柜贴墙排开来,得有三十几个,每个柜子有12个小门,也没有锁。是老吉格斯太大意,还是这些东西无关紧要?
要在这里边找到爹爹的档案可不容易,好在每个小门上都标有字母编号,他眼下缺少的是一本档案目录或索引。四下扫上一眼,第一个小门便是A1打头,没有放目录的专柜,想必不在这里。随便打开一扇门,里边满满的卷宗,内容五花八门。
没有时间细看,外边又传来唤仆人的铃声。索引应该在范小青手里,显然她在管理这些东西。应该有办法弄到手,不要着急,万万急不得。他轻手轻脚上楼时,心下挺得意。
楼上图书室是三间相连的小房间,挺洁净,像是有人常打扫,天花板距他的头皮不过半尺。哪个疯子建的这楼,不只房间大小不同,高矮也千差万别,难怪连究竟共有几层也说不清。这里的藏书着实可观,粗略地一看,只国外出版的庚子事变回忆录就是上百种,主要是中、英、法、德、日五种文字的书籍,而天津资料的确极丰富,远到《津门杂记》、《天津县志》,近到欧洲人的新版游记与正在报纸上连载的本地小说,应有尽有。
《沽上英雄谱》是石印本,甚粗糙。他又挑了本剪贴簿,里边剪的是正在连载的小说《津门艳迹》,作者号称大梁酒徒。
街头的生存之术与文人写的故事是两回事,靠这个去说服一个老混混儿,着实可笑。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但多了解些东西没坏处,谁让自己是个学生出身呢。
关门的声音极响。他这是故意的,好让下边的范小青听到,却从门上震下来张折叠整齐的纸条。这一招他也会,可以让主人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溜进来。这是老吉格斯的小花招。他打开纸条瞧了几眼,便又折好放回原处,一想不对,又取下来丢在地上。
“我该回去了,这两本书带回去研究研究。”丁少梅把书放在范小青的桌上,故意背转身去喝茶,身后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显然范小青在检查那两本书。
“要不,在这儿住一晚吧,打个电话给雨侬。”范小青也过来喝茶。
“还是回去吧,我择席,换地方睡不好。”这个托辞不错。
“下回别来了。”送出大门,范小青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声调里有些使小性,但那一巴掌却着实的亲热。
丁少梅背着美人的掌印走在大街上,猛然醒悟过来,放在门上沿的那张纸条透露出一个重大秘密。纸条上边是中文,写着“午后三时,到总理府,送贝叶经5片,唐人写经一卷。”下注日期是民国25年3月9日。这一天是爹爹给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他马上就要留学了,也就在那一天下午,爹爹给好佛的前总理靳云鹏送过去一批古董,好像就是唐人写经。这件事他记得不会错。
老吉格斯,你这狡猾的老家伙,手里藏着不少宝货呢。有我爹爹的档案,必有其他要紧人物的档案。他拍拍脑门,顺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应该留在那里住一夜,可又怕对不住雨侬。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这般婆婆妈妈的?
假如老吉格斯的档案真像雨侬说的那样丰富,抗日也好,报仇也罢,想必大有助益,更不要说借它发财。可若是真这般了得,爹爹又如何会破产?这其中必有缘故。要解决的事太多,万不能弄得不可开交。
也许,俞长春并不像印象中的那么有用,但那件炸仓库的事太激动人心了,不能不帮他一把。一个大英雄,如果手下净是些半吊子、假勇士,也干不成大事,丁少梅决定把心思多放些在老吉格斯和左应龙这类人身上。
17。左女侠是个小脚老太太
左老太太今天挺高兴,她那个大手大脚,身板结实得像摔跤手的孙女做了个好梦,居然梦见额角高耸的寿星老爷爷告诉她,说她奶奶的99岁大寿由她跟她丈夫一同操办。更让左老太太兴奋的是,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早上似乎也有一梦,梦见今天孙女婿上门。
她这一辈子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不相信任何人,但却最信兆头。“万事都有个先兆哇!”她喜洋洋地瞟了孙女一眼,这辈子经历过那么多的阵仗,到老来,不信亲身经历过的,倒信什么科学电学的不成?
10点半钟,丁少梅与雨侬坐的洋车刚跑出日租界,左宅里边已经热闹起来,衣饰鲜艳的女眷们围着左老太太打转,七嘴八舌地凑趣,猜测老太太有多大的后福,将要上门的孙女婿该是怎么个俊样儿,而丫环仆妇们被支使得细狗般的乱窜,买果品备茶水,眼光却一个劲儿地往大门口溜。
正在这个时候,丁少梅和雨侬坐的洋车停在了门前,看门的老头子高叫一声“有客”,让丁少梅听着不舒服。
“晚辈特来拜望左老太太。”
“上房里请,都候着哪。”
一瞬时,挤出来一院子女人,花红柳绿,眉浓粉厚,目光热切得能化糖,把丁少梅吓了一跳。这场景,高阳酒徒可没在小说里替他交代过,他心下不住地埋怨,硬着头皮往前闯。
众女眷往两侧一分,捧出一位老太太,搀扶她的是个两膀得有几百斤力气的年轻姑娘,目光低垂,只盯在丁少梅的脚上。
“真的来啦?”左老太太的海下口音高门亮嗓,脸上皱成只核桃,看到丁少梅,她突然一怔,原本顽笑似的眼神一变,目光晶亮如电。
丁少梅今天还是那身旧洋服,英国皮鞋。
“呦,原来是个洋学生,好好好,摆果子,倒上我的小壶茶。”左老太太上前抓住丁少梅的小臂,引他向前,口中却道:“扶着你奶奶点儿,快看一眼我这孙女儿,没见过吧?”
丁少梅一头的雾水,却感觉到老太太形如鸡爪的手很有把子力气,而且脚下并不比他慢。
左老太太把手向后一挥,众人停在门外,没有人跟进门,雨侬被引到厢房去了。她的手一直抓紧丁少梅的手臂,直到把他按在椅子上,这才低声道:“您老没穿官衣儿来,是给我老婆子面子,我家那业障又闯嘛祸啦?”
这年头,打秋风、敲竹杠,告密害人的坏蛋遍地都是,嘛人家都敢闯进门里来。左老太太的脑筋转得风快。
丁少梅不敢直视左老太太的眼睛,那目光阅人无数,太厉害了。他简单地讲明来意,手上抱拳,大拇指学着混混儿的样子支开来,说是求老太太做主,得便倒想交交左老爷子。
左老太太按回他翘起来的手指,说:“您别高抬他,嘛老爷子,二狗子,还给他长了脸!”
“那笔经费?”丁少梅决定收起学来的混混儿派头,在这位当年的左女侠面前,装假只能是自己受罪。
今早天还没亮,雨侬便把他叫了起来。她连夜打听到的消息把她吓住了,这左应龙是个遗腹子,他爹与人争码头被害,他母亲挺着个大肚子,请出来地面上的众多人物当公证,手持一把切菜刀,便找到仇家门上,硬是要一对一地与对方比赛剖腹,对方无奈,把码头分给他家一大股,这才算了结。
“她怎么会有这胆量?”丁少梅有些狐疑。
雨侬有些欠疚,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左老太太没嫁人时便是海下一霸,人称左女侠,别看是小脚,可身上有功夫,要不,她们孤儿寡母的,就算给了她们一大股,也守不住不是?”
左老太太下座来到丁少梅面前,他这才留意,老太太走动起来,裙下浑若无物。
“丁大少,买炸药可非比寻常,”左老太太敛衽一礼,丁少梅连忙站起身来。她接着说:“您老是干大事的,肚大量宽,我家那业障不懂新事物,比老婆子脑筋还旧,等吃了大亏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您老多包涵。”
丁少梅忙道:“我是小辈,您不必如此。”他扶老太太归座。只这一扶,江湖道上便算是有了交情,自己不管预备了什么招术,也不能往外使,他暗自佩服老太太江湖老道。
左老太太微侧着身子,笑道:“我今天本来要等的是孙女婿,丁大少却来了,也算是有缘哪。老婆子我一辈子刚强,三岔河口立过万儿,放火烧过望海楼,几十年风浪,时至今日没出过大纰漏,全仗着行事仗义,跟得上年头变化。如今老啦,该儿孙们顶门立户,可还是不省心。”
丁少梅很平静地听着,心下却猜疑他们把雨侬架到哪去了。
“您老说不是官面儿,老婆子我信,可有胆量登我这门儿,还带着个闺女,那也必定不是善茬儿,我来猜猜?”左老太太的言语像是围炉夜话,全无火气。毕竟是老江湖,沉得住气,不卑不亢地让人舒服。
她道:“您老面无晦色,怕不是替日本人做事。”
“我是日本人的对头。”这嘴多得有必要,表明身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