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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街兼杂役拿着把暖水瓶进来,给她沏上茶。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只是从楼下一股股飘上来的焦臭气味让人生厌。那两扇大门怕是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换这两扇橡木门得不少钱,房东又得唠叨,要大价。只要不撵他们走就算万幸,报馆的经费太紧,房租从开年就没付过。俞长春倒是想得开,他常说,房租欠过六个月,房客就是神仙,没人来撵了。
战争一开,投资人再没有拿出一分钱来维持报纸的出版,一切全甩给了俞长春,让他自生自灭。本地有一半的地方报纸已经停刊,原因各种各样,不单单是因为没有资金,但《新生活早报》却真是没有资金,沦陷两年多竟还没有倒闭,全仗俞长春东拆西借的手段。
拿出来头条的稿子一看,雨侬吃了一惊,这是一篇日军与英租界当局近期谈判的详实报导,先前传布甚广,所谓引渡刺杀了伪海关监督的四名抗日分子那事,只是个遮人眼幕的由头,而谈判的核心内容只有两点:一是将租界内中国银行与交通银行储存的四五千万块银元无条件交给日军,二是允许联银券作为正式货币在租界流通。
这两件事人们传说很多,但正式披露出来却是头一次。其实,就在昨天晚上,她已经从英租界工部局秘书手里买到了这次的谈判纪要,深知事关重大,未敢冒然跟俞长春透露。这篇报导里引用的内容与数字非常接近“纪要”原文,看来俞长春自己也有出色的消息来源。
这个时候刊出,是最好的时机么?她有心撤下这篇报道,但是,这样以来,她对俞长春报道内容的操纵就太过明显了。影响编辑思想是一回事,自作主张操纵又是一回事。
然而,此文一刊出,仍在租界里流通的法币必然受到冲击,身携整麻袋法币躲进租界里的中国财主,怕是又要闹心了,而使用法币作为流动资金的各国银行、洋行,恐怕也同样会感到不安。最重要的一点是,揭破了日本人的真实目的,他们必定不会干休,况且,此时刊出,对日本人的伤害也极为有限。
算了,这个时候放把野火也不错,随他去吧!她对自己说。
俞长春一向自我标榜是个无党无派的爱国者,抗日是为救国,与政见无干,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这份《新生活早报》赢得了很大的一批读者。
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能卖出一千多份报纸已经很可观了。雨侬有些走神。这份报纸只能在英法意三个租界里卖,要进入华界全靠年幼的报童偷运进去。倘若英国人屈服于日军的压力,真的让了步,他们必然会得寸进尺,也许有一天,日军宪兵甚至会冲入租界,关闭抗日报馆,抓捕抗日分子,那样以来,华北最后一处避难所也就指望不上了。
就着这个意思,她提笔写了篇短论,借女子自由恋爱的话头,用男人的口吻,谈女子肉体上让步的几个阶段和后果,配上这篇报导,明眼人一读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面对如此严酷的问题,还能在文字上表现出一点幽默感,她对自己挺满意。
丁少梅是个好热闹,擅幽默的大孩子,与他相交,保持相当的幽默感是先决条件之一。雨侬的思路又被丁少梅给牵扯过去。分手三年,她从未忘怀这个青梅竹马的男孩。
不知道范小青是不是又乱抛媚眼,主动与丁少梅调情,那丫头可是个魔,怎么糊涂到让他们俩见上面?思虑到此,她坐着的那把木椅就嫌太硬了。
家里的电话响过七八声也没有人接,她的心里便长了草。就算丁少梅又睡下了,可家中下人、仆妇不少,怎么会不接电话?怕是要出事,间谍那行营生不是玩的。按下机簧再打,这下有了声音,是看门的老仆:“大小姐,不好啦,丁少爷叫两个洋人架走啦。”
糟糕!她不由得心下一颤。“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老爷怎么样?”这一点太关键了,要是被日本人绑架,便有去无回。
听筒里回话:“老爷说是西洋人,高鼻子、蓝眼珠、大屁股……”
雨侬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不由得笑出声来,大颗泪珠刷地冲到了嘴角。
“吓煞人也!”学的是程砚秋低回宛转的韵白。她的老师是开滦矿务局票房的名票,常常没口子夸赞她有天份,倘若下海,必定大红大紫。
俞长春出了报馆没坐车,甩开赶火车般的大步,奔向意国医院。他的一个有党派的抗日同道,今早潜入意租界,肩上挨了一枪,住进这家医院。
“是步枪打的,像是三八大盖,子弹穿了过去,可肩胛骨碎了。”大夫是南边人,口音很重。
那人的麻药劲还没过去,迷迷糊糊地不认人。
他不得不问:“药费交了么?”他袋里只有一百元法币,原打算用来买白报纸,报馆的存纸刚够一天用的。
“我带着有钱。”那人明白些了,用好手指指大腿。纺绸裤子下边绑着五百元法币。
交过手术费和住院押金,五百元去掉一大半。
“款子谁带着呢?”这次送过来的是一大笔钱,干大事必得用大钱,他有些发急。
“带钱的那仨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那人又昏睡过去。
这帮笨蛋,鸭子也比他们强。俞长春在厕所里砸碎了马桶盖,抽了一地的烟头,也没想出新办法。没有钱自然买不成炸药,没有炸药,炸仓库的事想也别想。
据他得到的消息,在塘沽码头的库房里,存放着一大批中国的国宝。对中国古董,日本人精明又懂行,这些东西他们在北京、天津,乃至整个华北搜罗了两年,都是顶尖的宝物,是中华民族伟大文明的重要见证,如果让他们就这样偷走,那是整个民族的耻辱。五千年文明传下来的宝物,就算是炸成碎片,也不能便宜了日本人。
幸运的是,运送这批国宝的船期没有定,他还有时间另想办法。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钱,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
他一向很穷,打工、写小稿赚钱读书,往日里蔑视钱,蔑视弥漫在世间的铜臭气,但抗战一开始他突然发现,原来救国救民却少不得钱。
什么时候钱竟变成了好东西!他娘的。他在人前从不讲粗口。
9。洋人也会全武行
法式浓汤中间装点的那块奶油已经融化,香气从保温瓶中蒸腾起来,撩拨着丁少梅的嗅觉,让他的神气不觉间有些迷离。与牛津伯德利图书馆隔着两条街,有对法国夫妇开了家小餐馆,那里的法式浓汤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像,以至于再到巴黎品尝同样一道汤菜,味道竟有些不适口。今日这味道,依稀是牛津的风味,只是咸味突出了些。看来,法国菜式一旦离开本土,也在适应当地口味。
雨侬是个可人儿,想得这般周到。他暗笑自己有些变化,开始把这位“雨姐”当女人来看了。
“别动别动,边吃边谈。”老关拦住要起身的丁少梅,两手交握放在腹前,上身微躬,站定在他身侧四尺远近的地方,一如当年在丁家。
丁少梅撕了块面包浸在汤中,细品美味,没再留意老关。
“大少爷,吉格斯先生来过啦?怎么说?”
“废话连篇,我不会接受他的善心,也不会替他做事。”
“他提起做事的话了?”
“我也是猜测,要不,他三番五次地往这儿跑,又为了什么?”他把汤中的面包分成小块,用汤勺送入口中。饥饿造就美味!喝了五天鲍鱼客店的涮锅水,又因病喝了两天疙瘩汤,他终于发现了真理。
“也许,他是想给少爷个职业?”
“职业!实在有趣。”不说找个事由,倒说是给个职业,丁少梅品味着这里边的味道。老关不是往日的老关了。“请坐,这是你的家。”
“谢谢大少爷。”老关身着干净的灰市布长衫,尖口布鞋,谦恭地站在餐厅里,不知情者绝不会把他当主人。他并没有坐下,依旧欠身站在一边,声调放得越发地轻巧,尽管嗓音不悦耳,道:“大少爷留洋学成归来,该当有个职业。吉格斯先生是老爷的朋友,三十几年的交情,他来帮忙,您受得起。”
“我还没毕业呢。”这是托辞,俩人都明白。
“您是大才,再学也不过是解闷儿。”老关道。间谍是个当真有大风险的职业,干上这一行,就如同加入了帮会,退路是没有的,所以,非得有大本事,才能干得长久。
“他能给我什么职业?”丁少梅制造出满脸的不屑,又撕了块面包泡在汤中。汤不多了,也有点凉,奶油凉了味膻。“他是给我开家银行?还是让我干个证券交易所?”他在牛津学的是金融、证券专业,是年级中顶尖的学生,二年级便被聘到投资银行兼职,行里的种种手段无所不精。证券这个行当在中国出现才十来年的光景,以他的本领,再加上足够的金钱,操纵市场如同儿戏。
“这个,不知道。”这孩子的兴趣总算给吊了起来。老关心中一喜,就手请了个安,倒退着往门外走。
原来老关是个满人。丁少梅也有了新发现。民国二十多年了,只有真正的满族人才忘不了这随手请安的礼节。往日怎么会没注意?怪道。
绑架他的人必定是早就潜藏在房中,事先没有一点动静。丁少梅的头被黑布袋蒙得严严实实,支起耳朵细听,心中转着念头。他们一共三个人,身材不高,属于矮而粗壮的那一类。是日本人!
“轻巧些,别慌手慌脚的。”凉凉的手铐将他两手铐在身前。“你们要是没用过这个,还不如弄根绳儿好使。”丁少梅的日语是函馆土话,跟他在牛津的室友学的,其它地界的日本人听起来费劲。
那人手上停了停,没言语,牵住他往外走,熟门熟路的样子。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打斗的声音,也没有吵闹声。
“到哪去?”这是该当要有的台词。丁少梅怀疑这不是真正的绑架,日本人办事性子急,粗鲁,上来至少也该把他打昏才像他们的脾性,不会这么斯文。但他一时又不能肯定。
“去哪?红帽衙门。”关外口音的中国话,声音不年轻。
红帽衙门是本地特有的词,日本住屯军宪兵队的帽子上有一道红箍,本地人简称红帽衙门,以区别于日租界警察署——白帽衙门。
丁少梅自认为看出了一丝门道。红帽衙门是个鬼门关,对成年人的畏吓力量如同吓唬孩子的老妖怪,但只有“七七事变”前的本地人才用这个词。这仨日本小子在本地至少也得住过五年以上,而且不是警察,他们不太会用手铐。他认为自己心思细密,是个天生干间谍的料,难怪他的教授死缠烂打地求着他去参加谍报训练。
汽车左转右转兜了半个钟头的圈子,等着他的是一顿饱打。
“告诉我们,老丁留下了什么东西?东西在哪?”
即使是用皮鞋的前脸来踢大腿肉厚的地方,也会很疼。开始丁少梅有些害怕,用带着手铐的手抱住头,在地上滚来滚去,这样以来,踢他的那几个人就找不好准头,鞋尖免不了会落在他的肋部,或是迎面骨上。等到他想明白这一点,早就挨了二三十脚。
应该躬起上身,蜷曲双腿,把肉最多的地方露出来,不再翻滚,这样才会避免受伤。如果这些人真的是老吉格斯的人,给派来考验他,那这老小子经营的必定不是善堂。他口中哼哼着,暗想。
“把东西拿出来吧,拿出来就放了你。”这次改了日语。
“东西在我住的地方。”父亲的骨殖让老关请入了他家的祖先堂,享受着早晚一炉香的礼遇。
“早就搜过了,没有。”另一个日语旁白。
“老丁有没有留下什么文件,或是什么奇怪的小东西。”再问,加上一脚,踢在背上,极痛。
他们别是问那张字条?莫非他们是德川信雄的人?丁少梅心中一凛,却开口道:“叫吉格斯来。”这也是一诈。
三个人收住脚,退到一边商议。“看来他真没有。”“没有就没有,他却没用了。”“要真没用,也不能放了他。”“把他干掉最省心。”“干掉?”“干掉。”
一根绳子拴在他脖子上,绳扣很沉,像是绞索的扣。他挣了两挣,让绳子松些,手指扣住了喉结前的绳圈,若真给吊起来,这样他多少能支持得长久些。
吊起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干这活的仨人显然不是熟手,弄得头顶的吊灯晃得像风铃,水晶饰件丁当撞击,声音悦耳得很。
他们想必把绳子系在了吊灯的铁勾上,那里吊不住人,必定是在吓唬他。丁少梅心中有了底,这才大叫一声:“吉格斯,艾伦·吉格斯,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开骂了。”
“你怎么会猜出是我?”黑布口袋给拿了下来,老吉格斯就站在他眼前。
“想听听?”丁少梅随手一抖,手铐滑落在地上,指间捏着支发夹。他的间谍教授叮嘱他,每一件衣服的袖头、裤脚里都要藏一支发夹。
“我洗耳恭听。”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三个日本人都是五旬老汉,向丁少梅深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