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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被人重重击中,秋原镜叶地身子不能自主地晃动一下,但随即将背板挺得笔直:“秋原不懂公主殿下的意思。”
御华绯荧淡淡一笑,秀丽的面容一片惨然。站起身,伸手向秋原镜叶似要做一个什么动作,但在他反应之前御华绯荧已然收回手。目光移向夕阳暗淡的窗台,“你懂的,我也明白。我只想尽力去避免……我的族人、我的百姓很可怜,我想给他们的只有一条生路而已。”抬头,回眸,御华绯荧的神情肃然,一双红光隐约的幽黑眼眸逼得秋原镜叶一时屏息,“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该来的一定会来——不管你怎样,我会尽力带回聚在关外的饥民。就算几天以后还是饿死,草原人也绝不给无心无情的畜生看了笑话毁了尊严!”
僵直着身子站在房门,定定看向御华绯荧离开的方向,良久,秋原镜叶才伸手扶住自己像是被人狠狠重击的腹部慢慢地蹲下,一点点地,将整个身子蜷缩成团。
无心无情……十八个月前,我的姐姐差点丧命!
百姓可怜,百姓无辜,应该照顾草原百姓的不是我,是你那英明伟大、野心狠毒的鸿逵陛下!
天降大旱,不是我所为;流民成灾,不是我所造;闭关锁国,不是我所令。我只是依着规矩,依着身份,为我自己的国家利益做这个时刻最正确的决定:袖手旁观,没有趁机市恩,也不落井下石。
就算……北洛东炎势不两立,大灾下旁观的结果只有大战一触即发,这也不是我所能、更不是我所愿改变的事实!
只是御华绯荧,你真的、真的不该自作聪明,不该牵扯到他。你看不到他的焦心苦楚,你看不到他的辗转挣扎,你不知道临行前他特意嘱托了什么——那是北洛的大司正绝不该有的私心,“无双当如此”,不,我绝不会让你毁了他!
也不会让你毁了靖王殿下苦苦等待的唯一的机会。
眸中光芒骤然一冷,秋原镜叶扶着门柱,缓缓站起身。
“郝哙,取灯烛笔墨!”
第四卷 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章 … 烽火兜鍪(中)
西天斜阳隐去云层下最后一丝光亮,夜风拂动的院落暑气渐消。
被曝晒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轻薄的靴底踏上去虽还不能觉出地气阴凉,但已经没有了白天高得令人不安的温度。微微抬头,望向东面人家墙角翘起的飞檐底下一弯弦月,弯月衬着靛黑夜幕发出淡淡银辉,兰卿只觉日间如汤如滚的内心似乎也因为身周的寂静而渐渐平和下来。
兀自出神之间,身前青衣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兰卿一怔,顺势伸出的脚急忙收回。退后一步稳住身形,却见跟随在柳青梵另一侧的贴身侍卫月色衣衫一动,一只毛羽灰黑的夜枭已然在月写影伸出的左臂上落稳。
熟练地解下缚在夜枭腿上细瘦的密封竹管,月写影手臂一振,夜枭瞬时腾空而起。在三人头上盘旋了两圈,随即双翅扇动,夜色中悄无声息便向北方飞去。
那只枭是往承安皇城西北,畅柳湖边,红尘自扰居去。在那里,大司正柳青梵的私宅,自有跟随了柳青梵多年的侍卫和属下照顾这些往来于大陆各地、辛苦传讯的功仆。看一眼待月写影收下密信便重新起步走向内府书房的青衣太傅,兰卿随即低垂了眉眼,脚下加快两步,紧跟着两人走进内书房所在的乐水轩。
大司正府的规矩,内外书房要地,尤其内书房为柳青梵筹谋机要,非经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一应收拾整理的工作都只由四年前柳青梵亲口任命地柳府总管,化名尹纯、平时被阖府上下呼为“纯叔”的月影纯一人负责。清扫庭院的小厮在每日大司正回府到内书房前必须退离院落。见青梵三人步入,平日处置了府中他事便只待在乐水轩的月影纯立即迎上来。将青梵随手递过的水色朝服挂上门厅转角的衣架,又端了茶盘给青梵和兰卿分送上新沏的清茶,这才垂了手恭恭敬敬退出书房,同时将门上细竹编制的卷帘轻轻放下。
听月影纯刻意放松地脚步在乐水轩外消失,书桌后柳青梵微微勾一勾唇角,随即收敛了笑容,垂目静静看向桌上月写影铺开地公文。
抿一口茶水。兰卿有些不安地在座椅上换一换姿势。手指无意识地轻扣身边方几上一叠一寸来高地公文。带了几分紧张和好奇看向青梵身侧月写影。见他静静侍立,脸上表情沉静,绝无一丝与平日不同,袖着密信的手也没有要将竹管取出呈上的征兆——方才青梵不曾回头,但虽说屋外天色已黑,兰卿分明认得束缚竹管的是表示信息非常紧要的橙色丝带。不过这位自己第一天认识青衣太傅起便随时跟随的贴身侍卫从未见有过任何失职,因而兰卿心中虽有疑惑。却并不打算开口。
青梵取过备好的毛笔在文书上圈点两处。明亮灯光下看得清他眉头微小地蹙动,兰卿心头不由跳一跳。随即见他在纸张末尾飞快写了两句后将文书放开一侧,兰卿急忙起身到书桌前。双手捧起,“大人,这道给海郡督察史的回函,是不是今夜就从司里发出?”
“嗯——不过不是单给渤海一个郡,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明天要以统一的三司明文发出去。公告天下。今天传谟阁是孙当值?过去的时候记得与孙相先通个气。”
“是。大人。”兰卿低头。薄薄一张纸,捧在手上却是重逾千斤。“唐子仪也算一朝老臣,海一方郡守做了整整二十年。如此结局……所幸对民生大局无太大影响。”
青梵手中毛笔稍顿:“唐子仪处处圆滑,一向聪明过头。几年前朝中风向不明倒还算安稳,河工天大的事情,谁都知道他跟长公主跟风司磊的关系,自己身上硬是不出一点纰漏。最后只落了两句训斥,郡守位置一点没动,可算是奸狡到了极点。这次栽在一个‘贪’字上,也叫善恶有报。”
青梵语声平淡,声调几乎不带起伏,兰卿却听得出其中深藏压抑的愤怒。自胤轩二十二年夏收起,朝廷开始在督点三司的监督配合下,进行全国范围内官司仓场库存实况普查。两年时间全国各地既有地,和新征收地粮食、棉麻、重金属和库银等一切库藏情况被详细汇集,各府州县自胤轩十年改革以来的财政状况也像用子头一样被细细梳理了一遍。这个过程中朝廷一方面欣喜地发现连续六年大熟和对西陵等国的商贸让国库大大丰盈,但同时也发现相当一部分地方官府官员歪曲朝廷减税减赋政策、侵吞国家财款,谋求个人暴利。三司制下巡视考查地巡查史,地方监管的督察史和朝廷内主事的监察史,两年时间发现大大小小的弊案和涉及贪腐渎职的官员,与仓场库藏直接相关的占到三分之一。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仓库在建筑养护、人事负责、账册管理等方面存在这样那样的漏洞和不足。库藏储备关系一国命脉,有目标的严查之下暴露出的问题,无论数量比例都不可谓不惊心动魄。朝廷因此痛下决心,十个月时间集中力量解决其中涉及的各种行政管理问题,而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则是大力查办涉罪官员,惩办的严厉程度,几乎与胤轩帝新政推行之初大肆的废旧革新相去无多。到胤轩二十四年春季,涉及库藏的弊官弊案渐趋减少,朝廷、三司方有喘息,却又有渤海郡督察史曹密奏郡守唐子仪投机粮食买卖,贪渎违法私吞国财。其时东炎大旱,消息传到北洛,虽然国中并无天灾,人心潜藏的隐约恐慌却被极少粮商的粮食投机牵引将发。传谟阁宰相林间非,副相姚嵩、谢誉琳、孙壹紧急协商应对,并有柳青梵利用道门属下商铺粮行力量影响。这才在最短时间内稳定了国中市场人心。局势稍缓,柳青梵立时严令彻
根源。海郡守唐子仪罪行为很快被层层拆解揭露,汇集所有罪证上报大司正,只待柳青梵批复的文书一发,渤海郡即可立时将唐子仪剥夺职位拿下。按照三司地惯例,由督察史查清罪责的地方官员通常会予以十天时间上京自首,为其留下职官的最后一点颜面。但此刻青梵旨令以明文形式全国六郡通报唐子仪罪行,意味着自渤海郡上京数百里锁拿的游街示众。再不留半点顾念体恤。跟随柳青梵不短的四年。兰卿自然知道青衣太傅行事刚正但为人宽和。治政圆转灵活,对唐子仪这样的处置,实在是心中痛切恨极。青梵语气越平淡,积蓄的愤怒越深,而这件事情的性质也越是严重。无论朝廷是否已经将事情圆满解决,也无论解决地过程中所用财力物力人力是大是小,唐子仪这一次地“聪明误”。罪不容诛。
无他,只因为唐子仪触动地,正是数月来牵动承安京里、擎云宫中北洛君臣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东炎大旱,草原数月雨水稀绝。流经三大国、水量第一丰沛的沧澜江,在东炎北方的入海口处几近断流。断云雪山孕育衍生的草原河流纷纷干涸,原本万里遥迢一碧的草原触目只见枯草黄沙。牛羊倒毙,畜死人饥,大陆数十年不曾发生地大饥荒降临到草原。一时间粮食成为人们口中心中唯一的惦念。而追随着粮食蜂拥到玉乾关东方国门门口成千上万的流民。则是让整个北洛都被强大邻国这一场巨大的天灾震动。
太宁会盟后的连年丰稔,北洛百姓对大熟几乎开始习以为常。朝廷减轻赋税鼓励开荒,神殿发放优良种子取得大幅增产。各类果蔬、桑麻、材木的间作和家畜鱼塘的混养方法被逐次推广,在神殿教宗引导下因地制宜的多种方式生产配合着国内越来越繁荣地商贸往来,让百姓充分感受到两国会盟下地安定太平为自己带来的巨大好处。即便是胤轩二十年春夏之交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北洛也在确保了东南粮食产区产量地基础上,从容恢复了受灾地区的生产生活。这种家家余粮、户户有备、食用不愁的盛世光景,加上连年的风调雨顺,让北洛君民都有些难以想象草原旱灾的严重。面对几乎“突如其来”且短短几日间数量便成倍增长的逃荒流民,产生出一种明知没有必要,内心就是异常难安的恐慌来。
北洛国策,农商并重。但说到底,农业永远是国家的根本。玉螭宫之变后的四年战事,国家财力、元气的消耗不可谓不大。朝廷数年努力经营支撑,对粮食的重视本就超出一般。而三强并立,东有强国始终虎视,太宁会盟后的暂时平稳安定给予了丰盈国库的绝佳时机,如何不会抓紧一切机会增强国力以抵御强敌?此刻东炎天灾,粮食紧缺,百姓饥饿乃至流亡。灾情严重至此,北洛自然深怀警戒;虽然国内并无重大灾害,对国家、对百姓生活的基本保证,却是朝廷首先要关心的问题。东炎流民涌向边境,国家东部粮食价格快速抬升,正是朝廷稳定市场安抚民心的关键时刻,唐子仪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粮食”这个风口浪尖上倒行逆施,真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了。
想到这里,捧着文书的兰卿不由轻轻感叹一声:四年前碗子岭水系大水,北方三郡告急。朝廷倾尽全力的抗洪救灾中,这位渤海郡的郡守沉着稳定,与到任时间一个三年一个仅有两个月的潼郡和北海郡郡守范筹、孙壹共同协作,配合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与潼郡天凝神殿主持白肇兴,将各项救灾、赈灾、灾后重建的工作安排处置得井井有条,从容且高效。因为这份治理实政的才干,在其后靖亲王风司冥、池郡王风司琪主持彻查的河工弊案中,治下素来严厉的胤轩帝对并未查到明显实据的唐子仪颇为回护,风司磊、长公主等宗亲显赫与地方豪族纷纷因河工弊案落马之时,对他仅仅施以小惩表示警告。朝中都说唐子仪做官精明,二十年四平八稳的封疆大吏当朝唯一。却不想这个背后常被人呼作“琉璃球”、“老狐狸”地胤轩朝老臣。竟在六十过半、眼望七十的关口失足成恨,犯下如此大错,抹杀一切曾经功绩,终生背负骂名……所谓不智,或许莫过于此了。
“兰卿,愣愣的想什么?若要为唐子仪说话,到时你自去刑部,或者寻林间非——我这里铁证如山。再容不得人非议半句!”
惊跳回神。兰卿急忙躬身:“兰卿怎么会为罪人说话?只是想到下月初就是北海郡郡守罗普英到任第一年满。当回京述职。海、北海两郡到承安无论水旱道路皆是相同,若同时与唐子仪押解上京,对罗大人……”
“北海郡罗普英……新任第一年当地官声却不错。是有些别扭,倒是我忽略了。”青梵闻言微微一怔,皱起眉头,从兰卿手上抽过文书凝视片刻,“记得曹的奏报上面。唐子仪勾结粮商私运周转的官粮,是在由北海郡往鹿儿港外运的时候被查出问题扣押的?北海郡调查的部分也得了罗普英不少助力。他又是从刑部外放出去地……或者,干脆由罗普英负责押解唐子仪,一道手书让曹直接宣三司旨令授权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