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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臣子,不敬不尊,口呼圣字,当面尔汝,车驾逾于御乘而不知止,行次凌于圣驾而不知降,赈抚后于谕旨而不知发,道路驰行见宫车而不避,街市言论称宗室而不讳,为轻慢圣驾。
……
一字一句如线串珠,断线提绳,珠落仿佛水泻,绵延连贯,中无断绝。更兼语音清朗,吐字平滑,便似文稿尽在眼前,目遇而成诵,更没有一丝迟缓停顿。蓝子枚怔怔地看着青梵,不知不觉间,手上奏折已搓揉得如泥般软烂。
“……盗名欺世,所行发指;枉法悖德,罪莫大焉:宜合有司,严加议处。以固国本,以保神器。如此,则朝廷大幸、社稷大幸、祖宗神庙大幸也!臣蓝子枚顿首百拜,泣血以闻。”缓缓吐气,将最后一个字送出,青梵嘴角轻轻勾一下,目光徐转,缓慢然而不容躲闪地直直刺向蓝子枚身后,一领棕色长袍的男子。“十年不曾见先生大作,这一篇文字,动情合理,分析精当,真堪与当年《为伦王辩罪书》相提并美啊——卓明,卓先生!”
被陡然叫出名姓,卓明浑身一震,终于慢慢从蓝子枚身后走出来。向柳青梵微微倾身行一个半礼,苦笑道:“当年只与柳大人有一面之缘,国史馆中也从未有全篇地文字,大人竟能一眼指称出来,真不愧是柳青梵哪。”
淡淡笑着,青梵目光在这位曾经的伦郡王府西席教授身上短暂停留:在胤轩二十年风司宁因构陷谋害兄弟而遭帝怒圈禁,众人一片攻击斥骂声中,卓明独以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得到胤轩帝赏识垂怜。虽然身在关系致密,风胥然不但不以其为风司宁辩护为忤,反而特旨自王府连坐罪人中开释,令到国史馆参与《博览》的编修工作。正如他所言,这十年时间,卓明谨慎小心,专一校检史料藏书,竟未有过一片完整文章流传于外。但当初他为风司宁草拟过多少本章,那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又是何等的论述精彩,其落笔行文,柳青梵如何能不熟记在心?如出一辙地议事说理、举证用例,是以一口便叫出“卓明”这个名字来。
“卓明先生高才,得此一句赞语,柳青梵由衷欣慰。可惜先生虽高才,文章构架极尽精工,落到章节处,却有多少疏漏遗憾。”见卓明一怔,青梵略一颔首,锐利目光随即转开到蓝子枚身后另一侧,“应未东应侍郎、应大人,状元公文墨亦不输人。曾有‘一川风絮岂待我’之佳句。这篇文章,‘轻慢圣驾’一节,是状元公的手笔吧?‘不敬不尊,口呼圣字,于街市城坊间,称宗室而不讳’,果然是曾经在此一事上吃过亏地人,写来十分真实十二分感触。切肤剜肉,鞭辟入里。每一个用字都精准到了极处啊!”
“柳青梵,你——”
“苏远苏侍郎,苏大人。”更不与应未东交语,柳青梵径自继续点出蓝子枚身后从人。“令尊苏辰民可好?昔日为军制一事,尊父子联袂而作《万言书》,柳青梵至今记忆。今见蓝大人奏章里,税制一节。造句遣词依稀相识,真有九分亲切之感,而余一分怀疑——苏辰民苏太傅固然积累春秋,苏侍郎苏大人却正当年富力强。怎么如此盛事高文,竟无出翻新力作?是才劲已不继,或文思渐不及?苏大人父子人称文坛宗匠。若果真如猜测。是惊愕。是感叹,还是可惜?”
与林间非、蓝子枚同期殿生。因为父亲苏辰民的关系甚至比林间非更早进入六部从事,现任地礼部侍郎苏远面孔顿时涨得血红。初被点名时一步上前的斗志已全不见,默然无语地垂手退到蓝子枚身后。
“顾书顾侍笔。”
连续两人仅以文字一道就被批得哑口无言,以蔡国质子、天嘉帝常御
《博览》编修的顾书此刻已是胆战心惊。十九岁少秀俊美的脸颜色又青又白,因为惊慌畏惧而扭曲地五官,一时再不能辨认原本堪得傲人的容貌。目光在他眼上停顿半刻,柳青梵才缓缓移开,淡淡道:“顾侍笔,你在翰林院从事,参与国史馆诸国国史的编修,文史经典方面必是精通地,足能参与我三年一届抡才大典。顾书,你可能回答我,《四家纵论》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是……是‘先圣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者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何解?”
“先代圣人说,天下百姓是最重要地,土、谷之神次于百姓,君主地地位则更轻。所以得到许多百姓的拥护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能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能做大夫。”顿一顿,顾书微低了头,“民贵君轻,天地之间道法自行,而君民分际,唯人为大——此,为太傅大人《四家纵论》总旨,亦是人臣为君布政必需谨记。”
听到这一句,柳青梵嘴角略扬,微微笑一笑:“民贵君轻,唯人为大……很好。那我再问你,若有一郡,地处偏远,左山右海,前川后林,地不能生五谷,百姓世代以渔猎为生,菌薇果腹;山海之获,唯一通路半年方能传输于外,而与世不为隔绝。如此地境,若委郡守,政务当如何施行?”见顾书闻言忡怔,一边蓝子枚、卓明、苏远等却张口欲言,青梵目光一凛,顿时将几人镇住,“农为国本,是否烧山辟林,改易田亩?国以商富,是否尽起行囊,出走离乡?劳役征调,是否固然一年之期,而到戍之日不过三五?课税计粮,是否定然以货易币、以币购粮而后上交,因而从中颠倒两重剥削?”
柳青梵语声朗朗,句句紧逼,而园中众人寂静,顾书方才略得平复地脸上已是血色尽失。淡淡看他一眼,“昔陵六郡,与蔡国所以类似,地形、地貌、地质而已。你蔡国原来施行的何等样政策,我在那里用的便是何等样方法。所废税制,不过一体计粮,于山海之属极不合理,徒增生民之累。开仓济民,减免此一年之贡,为当地实不堪其苦,度日维艰,故而权变,岂是从此夺国家之利。所谓‘民为贵’、‘唯人为大’,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而与民实利,这个道理如何运用,我想已经不用为你更多解释。”
“柳青梵,你不用巧言令色——越权任事,专取私人,你又如何解释?卜尔臧不过一乡里正,村野莽夫,你敢以贺兰一县委托,印信授予甚至不经当地长官州郡!旧炎温斯彻草原南部,刻尔克在温州刺史任上违反定制私开市集,将官署草原拿出去租借谋利,更擅自减免州中赋税,城关哨卡的路税也一概免除。这样枉法逆行、肆意妄为地官员。你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不但不检点声讨其罪,反而擅行职权,将他直接保举到温斯彻郡守之位——对各国百姓旧臣,你是如此,而东平郡路迁仅仅因为对几个草原商贩过关检查,将物品多扣留了一日,你便直接罢了他的刺史并教令永不叙用!”蓝子枚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紧握了双拳向柳青梵喊道。“何谓偏袒,何谓司正,你倒继续诡辩啊!”
凝视蓝子枚,青梵轻轻摇头。随即转头向园中。目光随意掠过,“沈括!”见一名三十左右青年应声站起,淡淡笑一笑,“你是胤轩二十四年的殿生吧?策论第一。文试总体却仅排在第三十八名,是因为经典不熟,一部《通考策》上寥寥几篇文章也没背得烂熟缘故。可是如此?”
“是……太傅大人明鉴。”
见沈括闻言低头,显出微微赧意。青梵顿时轻笑起来:“无妨,今日便是再一个机会,考较你经典。《四家纵论》。‘有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这一段接下去如何?”
这正是当初自己在文安大殿上,面对胤轩帝惊慌失措。终不能完整背出地章节——沈括猛然抬眼,昂起头朗声接续道:“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民仰之若父母,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很好。”干脆的两个字评价让青年朝臣顿时露出笑容,青梵微微颔首,随即转过头,“市。)。物而不征租赁税,依照规定价格收购滞销的货物,不使货物积压在货场,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是。”是沈括地声音。
“关讥而不征——关卡只检查不征税,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刻尔克免除本州一应关卡路税,这一条,做到。”不待沈括答话,青梵身边,康启已然接口。
“耕者助而不税——令草原百姓愿意耕种者助耕公田,不征收新开私田地赋税,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是,刻尔克以私田无税,护草有赏之法,一年时间新开田亩一千零四十五亩,养护恢复战火毁害草原三千九百二十一亩。”准确报出数字地,是三月前方从东都广宁回京的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使温州一州,耕者有其田,牧者
,一年之间境中大安。”
青梵微微颔首,眼中肃然依旧,冷声继续道:“。)百姓所居,没有劳役税和额外地地税,这一条,刻尔克可做到?”
“是的老师,刻尔克全部做到。”躬身行礼地是天嘉庆元元年大比得中的殿生,宰相林间非的嗣子,国史馆编修袁子长。
“那么,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刻尔克任用的官吏,各部各属,可曾遭到民怨反感?”
“亦琛不曾听说有这样地事情,老师。”
眼见自蓝子枚以下,卓明、苏远、应未东、顾书都完全变了颜色,青梵淡淡笑一笑,眼中却无任何波澜,“信能行此五者,则民仰之若父母,则无敌于天下——那么,刻尔克能为主君行此五者,则当如何?”
风亦琛顿时踏上一步,朗声道:“是社稷之臣,用不稍疑也。”
一语如巨石落地,青梵目光微动,终于闪出一丝淡淡笑意。抬头向蓝子枚:“这一篇以政要时事、解析经典的文章,蓝大人以为做得如何?”
双手垂在身边握紧,蓝子枚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经典……什么经典?《四家纵论》,好一部《四家纵论》,还不是你写出来盗名欺世,极尽伪辞诡辩之能事……”
“蓝、子、枚,你住口!”一句话音未落,柳青梵目光陡地一凛,顿时厉声喝道。“纵不论《四家》,西蒙伊斯教导‘师者,相父也,尊敬爱戴,事无违背’也忘记了吗?大比会试,一朝入场得中,从此系为师生——胤轩九年大比,北洛会试之主持,真需要我再提醒你么?欺师谤主,以下犯上,不问缘由不究事理,妄议朝廷重臣,言出于狂肆而行近乎疯癫……蓝子枚,蓝大人,不要因为我还称你一声‘大人’,就以为我柳青梵府上,是你可以放肆之地!更别以为你身后强硬,我柳青梵便当束手,任由那些年益老而处事愈糊涂、冥顽不灵的衰翁左右!”
这一句出口,众人微怔,蓝子枚却是猛地一晃随即踉跄后跌了两步。站稳,抬眼瞪向柳青梵,蓝子枚脸上尽是不敢置信:“柳青梵,你……”
“‘柳青梵者,江湖游医、武人之后’——便是柳衍,道门掌教至尊,‘圣手仁心青阳子’,以当年与胤轩帝的交往,与四十年震慑武林平定江湖之功,谁敢无礼?至于柳青梵在圣驾之前,神明有意,天授命之,帝业之属也在抉择,口呼圣字,当面尔汝,又何足道哉?何况,”慢慢抬步逼近蓝子枚,漆黑眼眸闪出异常森寒地幽光,“何况蓝子枚你以为你当真知晓,柳青梵……仅为柳衍之子?”
“无痕!”“青梵——”
听到身后上方未神、林间非两声低呼,青梵身形猛然顿住。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双眼依旧紧盯蓝子枚,唇边则缓缓升起一抹极清浅、极明净的微笑。
“与爱尔索隆为敌,不醒的噩梦。”
而与那轻到几不可闻地语声同时撞击进耳膜地,是一声澹宁宫中便已深刻在心,饱含着怒气,锐利而威严地低吼:“够了——蓝子枚,你疯得够了!”
快步入园的天嘉帝,甚至还未换下花朝祭祀祈福地皇帝礼服。最深沉纯粹的黑色绸缎上刺绣无数细密的金线,步履行动,拂摆间日光映照出一片繁华耀眼。毫不停顿自慌忙伏跪在地的蓝子枚、卓明一众身边掠过,更不论园中其他手忙脚乱起身跪拜行礼的宾客,风司冥只径直走到静静站立的柳青梵身前。略抬眼,见他动作极微地轻轻颔首,脸上更带一点极淡的笑意,天嘉帝深吸一口气,随即伸出手,将柳青梵双手紧紧合抱。
“太傅……太傅寿宴,朕本当早来,却不想还是因些琐事耽误了——太傅不会因此责怪司冥吧?”
故作轻快从容的语声语调,却掩饰不了语义本身的急切,加上那一双从未改变的紧紧凝视自己的眼,柳青梵不由无声地笑一笑。在天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