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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谟阁,素来讲究仪容修整的林间非自然是整齐肃然的宰相朝服,但柳青梵却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布履,在满眼靛青底色的朝服当中显得异常刺眼。阁中等候旨意的朝臣在昨日九皇子的迁居之礼上都见到了胤轩帝对这位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刻意的恩宠。再看到皇子之间汹涌将奔的暗潮,但凡有些头脑的都在想着如何和柳太傅说上两句。只是皇帝离席后很快他也逃席,就连宰相林间非都借着“追拿”的名义跟随而去,害得多少朝臣乃至几位皇子都对自己一时的犹豫忐忑后悔不迭。因此今日传谟阁里聚得极齐全,倒像是将明日的大朝提前搬到今天举行一般。只是,柳青梵人确在眼前,但招呼打过,又找不到其他话因由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也不能上前。一时传谟阁中寂静一片,只听得到林间非翻看奏折和沈岳遥下笔成文的声音。
“林大人,这是今天的奏报节录,您请过目。”
林间非接过,扫了一眼然后递给青梵,“你也看看。”
青梵接了节录拿在手里,嘴角扬起一道颇为有趣的微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间非是嫌我不够心烦?”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伸手从他手里抽走节录还递给沈岳遥,“你先送上去吧。”然后站起身,抖一抖身上朝服,在正堂里踱了几步随即站定,“蓝子枚大人、宗熙大人、商飞白大人、成源大人,都请过来。”
听到这四个名字,青梵顿时微笑起来。由御史转任吏部侍郎的蓝子枚、主管财帛的户部侍郎宗熙、礼部尚书商飞白,再加上工部侍郎成源,再加上必然今日入朝的轩辕皓、郗锋以及自己,兵刑工户吏礼六部倒是聚了个齐全。今日小朝原是为明日大朝做最后的提前准备,将各部主管具体实务的朝臣召集了朝见是再正常不过。只是看到应着林间非话音聚到身前的四个人,青梵忍不住心中轻轻感叹:除成源以外,其他的三个包括林间非都是胤轩九年大比之后上来的青年朝臣,而放眼此刻的传谟阁,也是四十岁以下的官员占了大半,胤轩帝的改革也都是仗着朝堂中这些新鲜活泼的力量而推行顺利。但少年人血气足胆量大,诸事凭着一时意气无所顾忌,又仗着胤轩帝对年轻人的偏重,对朝中元老旧臣尊敬多有不够。此刻各种新政朝务渐上轨道,胤轩帝想要收拢权利、严整规矩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放下手中茶杯,青梵向走过来行礼的四人微笑颔首,眼底却无半丝笑意。
青梵并未掩饰表情神色中刻意的距离,宗熙只淡淡笑着,脸上表情不变,蓝子枚却是皱起眉头转过脸去。见堂中众人一阵尴尬沉默,林间非轻咳一声,“差不多是时间入朝了。”
话音未落,外面定时梆子已然响起,正是辰正二刻。随即一串靴音,澹宁宫伺候的大太监程微已经站到了传谟阁正堂阶前。
“旨意,宣傅柳青梵、林间非、商飞白、成源、宇文昊云、宗熙、白羽、蓝子枚、王楷、李承蠡入朝晋见。”
所有人都注意到旨意将柳青梵的名字放在林间非之前,彼此相视,众人神色都是微微的异样:皇帝旨意向来的规矩,所列人物姓名都是依照官位品阶的高低依次排列,同阶官员则是按着兵刑工户吏礼六部的顺序。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贵,却只是官衔而不是官职,柳青梵真正的官职只有正四品的太学学士,位次排列不但超过了二品的尚书,更在当朝宰相首辅之前。众人都知朝廷风传三司一统的消息,此刻听到旨意上人名排次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
“今天提前了半刻钟的时间……轩辕将军那边应该都已经到了。”林间非笑一笑,顺手拍一下青梵的肩头,“我们也快些走吧。”
※
辰时三刻开始的小朝,等从澹宁宫出来,已是未时三刻。
整整三个时辰,看到宫外青天明晃晃的日头,青梵不由伸手揉一揉眼睛。身后捧着托盘紧随着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大人可是倦了?议事殿那边有专门供大人们休息的暖阁,柳大人可以到那里歇一歇再走。”
能够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凡都是机灵便宜的主儿。看着那双透露出十分真诚的眼睛,青梵微微地笑了一笑。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道,“太傅,且等一等。”
擎云宫里规矩森严,此处是胤轩帝每日办公的所在,这般高声呼喊,除了最得帝君宠爱的三皇子殿下不会有其他人。青梵慢悠悠转过身子,脸上已是一贯温和沉静的笑容,“司廷殿下。”
风司廷快步赶上来,“太傅,且慢些走,等司廷一等。”
青梵看着他微微笑道,“啊……原来不是皇帝陛下有其他旨意。”
风司廷顿时一窘,随即露出一张最完美的笑脸,“多谢太傅教导,司廷知错了。”随即同他并肩向议事殿走去。一边说道,“今日澹宁宫中,太傅怎么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百官各有所司,旁人不得越权代办,方才有朝廷的秩序井然——在藏书殿的时候,青梵已经给众位皇子讲过这个道理。”见他张口欲言,青梵摆一摆手,“朝堂之事,礼不可废律不可违,身在官场,里面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殿下平素最通此中道理,怎么几年不见倒变得如蓝子枚般随性起来?啊……想是近朱者赤吧。”
风司廷眉头微微一皱又旋即放开,笑道,“子枚坦荡磊落,是赤诚君子。”
青梵不答话,只是笑着点一点头。之前澹宁宫中小朝议事,对胤轩帝的旨意提出最多异议的就是蓝子枚,其中更不乏针对三司一统的强烈反对。蓝子枚自殿生出身,甫入仕途走的便是御史言官一支,正直顽强和书生意气的铮铮风骨让许多年轻人为之感叹崇拜,更引以为楷模;就连胤轩帝对他的为人行事也是大加褒奖——青梵当然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属于刻意的成分,但朝廷需要不同的声音,蓝子枚的纯正倔犟原是他所欣赏,既然有一国君主的偏重护佑,也就不担心蓝子枚的宦场前途。不过放在此刻,尤其是看到他对于自己刻意划出的距离产生的强烈反应,青梵却只能轻叹一声。
风司廷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默默进了议事殿偏殿暖阁,小太监送了茶水上来,风司廷目光转动,落在一直跟着的那个小太监托盘上,轻笑着道,“是太傅的朝服冠带?”
青梵点一点头,“是。”他虽是太傅,但并未真正入朝为官,平时在擎云宫也总是一身青衣。此次回京,胤轩帝却是早早做下了朝服,显然是准备完善了。顿了一顿,看着风司廷,“你往传谟阁去?”
“西陵求和的国书是早就到承安的,昨日使者也到了驿馆。明日大朝,就会将念安帝的亲笔国书当着朝廷百官呈上来。”风司廷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而刚到的廷报上说,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率领的使节团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国境边上。”
青梵微笑着看向风司廷,“接待西陵使节团的这件事情,自然是你去做了。”
“旨意还没有发下来。”
“明天大朝之后就会有明旨的。今天特意宣了祈年殿徐凝雪过来也是为了这个——西陵重视神道,许多事情由神殿祭司出面比较说得上话。虽然北洛在此方面不比西陵,但殿下多用些心也就是了。”吹一吹浮在水面的两片茶叶,抬眼看着风司廷目光神色,青梵微微笑道,“上方无忌是个有分寸有风度的人,不难相处,司廷殿下尽管放心。”
“太傅这样说,司廷果然安心许多。”沉默片刻,风司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眼正对青梵,“太傅。”
“殿下请讲。”
“关于三司一统,太傅究竟是怎样想的?”
忍不住笑一笑,青梵又呡了一口茶水,“三司本就是从御史台监察转化而来,虽然分立了各有职权的三司,但本就是一体,其实根本说不上统不统一的问题。殿下也是早早地接触朝廷政务的人,这一点应该是知道的。”
风司廷闻言皱一皱眉,“可是……”
“朝中对三司一统的反弹,多半是从官吏职权上考虑的。原本将对朝廷命官督点刑赏的权力从刑部吏部剥离,是为了限制六部职权膨胀,刷新吏治推行改革,使朝堂清明政令畅通。这些年下来,确实收到了实效,百官各守本分为君主效力,与三司的政绩考察刑赏分明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三司权力逐渐积累,而对君主影响力的巨大,同样是让朝臣百官十分忧心的问题。三司分立各行职权的时候,众人以为还可以容忍,但现在要将三司职权完全地收归一人掌控,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一时半刻接受的事情。”
青梵的声音温和平静,风司廷却只觉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胤轩帝推行新政之时,对于一路阻挠的元老旧臣柳青梵是用怎样的手段将其一一解决铲除的。虽然极少见血,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查处各人陈年旧弊、毫不迟疑地进行人员调度、大胆起用新人担当重要职位……朝廷上下都只当是胤轩帝锐意改革、坚定不容反对,但身在擎云宫帝座最近处的自己却完全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出自那位潇洒风流的青衣太傅的主张。那深深烙印在自己头脑里的平和沉静、镇定从容的风采气度,让此刻的风司廷不由站起了身。“太傅,许多事,许多人不在其中,实在看不分明。”
淡淡扫了他一眼,青梵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我知道。”
猛然听出这淡淡三个字中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风司廷一惊,顿时一股懊悔直冲心头;一时不知如何辩说,只能低下了头。
见他神情尴尬,青梵倒是微微笑起来,“殿下的心意,柳青梵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殿下可以放心同青梵去传谟阁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看着风司廷淡淡笑道,“体贴下情是身为上位者当有的品行,殿下何必为此懊丧?时间不早了,传谟阁那边林间非他们也当是等得着急了,我们赶快过去才好。”
风司廷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沉着,“是,太傅。”
※
“这‘传谟阁’三个字,是宗容帝的手迹御笔吧?”
见青梵仔仔细细研究着传谟阁里每一处,顺便将身边往来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尽数惊起,坐在最上首的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柳、青、梵!”
转过身,微微笑着从容迎上林间非带了三分火气的目光,“什么事,林大人?”
“这是宰相的令牌,拿去!”随手丢过来一块镂着云纹的黑色木牌,林间非的语气十分无奈,“文图监里六部的宗卷,今日之内,凭此由你调阅查看。”
抚着木牌,青梵满意地笑了,随即叫过一个侍官,“去国史馆文图监,将胤轩十三年的卷册全部调来。”
听到“胤轩十三年”这几个字,传谟阁里众臣无不为之一惊。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胤轩十三年乃是胤轩帝最大的忌讳,“玉螭宫之变”卷入了近百名朝臣命官,青衣太傅柳青梵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天命者”不凡力量;北洛朝堂的人事大换血在那一场惊风密雨的宫变后彻底展开,九皇子风司冥离开擎云宫进入军队;西陵东炎趁机联合发动对北洛的攻击,战事一直到此次蝴蝶谷大捷才告一段落……对于北洛,胤轩十三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只是因为胤轩帝的忌讳,众人平时不敢稍提,国史馆的史官在记录之时也都是胆战心惊语焉不详。此刻在其中扮演了至为关键角色的柳青梵竟堂而皇之调出胤轩十三年的卷册,众人都是心惊疑惑不已。
望着埋首宗卷的青梵,林间非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自然是知道青梵此举只是为了即将接管的三司做最后的准备。督点三司地位的真正确立便是在胤轩十三年之后,而此刻各部在任的直属官员也多是从胤轩十三年之后稳定了职位然后根据各自政绩按部就班升迁上来。青梵是北洛吏治改革最重要的策划者,但他之前所做的只是协助胤轩帝扫清障碍做好铺垫,具体推进的过程他身在国境之外没有参与。虽然五年来自己和他议论朝政分析时局联系从未中断,但此刻的三司一统却必然要涉及到具体的官员和职位。只是柳青梵向来为人行事都是沉静内敛,心中计算绝不泄露外人,此刻却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调阅卷宗文案,显然是特意做给有心人看的了。
——有心人……君氏一脉,最擅长的就是对人心的把握。但愿传谟阁中能有一个两个领会他的一番苦心并传达开去,而不要轻易和那个最高位置上的君主作对。
轻轻叹一口气,目光和一边的风司廷相接,林间非顿时明白青梵这一番作为由何而来。再顺着他的目光转到正堂西首蓝子枚的座处,林间非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身为宰相首辅,虽然权势倾朝,但身上约束也比常人多了许多。职权所限,自己不能向蓝子枚分辩胤轩帝要求三司一统的真正用意,而青梵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