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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四支猛禽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尖啸着顶风冒雨在低空徘徊。胜利的喜悦在均州士兵的嘴角悄悄荡漾,所有人眼里都掩不住溢出的欢笑。疲惫算什么?辛劳又算什么?就算那满身创口还止不住疼痛,只要能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便是最大的幸福。
静默后的欢呼爆发的如此突然,连贪婪的猛禽也吓得振翅高飞。当洪亮的合声传到陈应德耳中,他脸色惨白,“哇”的一声吐出血来。迷迷糊糊中,他癫狂的叫道:“我能赢,我还能赢,不许退,谁也不许退。”叫着、叫着,他一口气提不上来,立时昏了过去。看见众人只顾围住他乱成一团,李光叹了口气,上前拉过一个陈家子侄:“世侄,如今形势刻不容缓,若你不想在这里枉送了性命,赶紧命令山下的部队撤退。”
“这……”那人犹豫的看了看昏迷中的陈应德,踌躇道:“三叔刚才不许后退,我怕今后担待不起。”
见他如此不知轻重,素来圆滑的李光也不禁勃然大怒,他反手一指横江西岸已整队待发的均州军队,冲着那人吼道:“蠢材,先要把命保住,才有今后。再不抓紧时间,等到江水消退,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被李光劈头盖脸的一骂,这才霍然清醒,再不敢有半分迟疑。急匆匆的拉过几个金鼓手,他正待下令,忽又回过头来问到:“李先生,退到哪里才好?”
李光沉吟道:“现在连伤者在内也不足三千人,又没有多少马匹,跑是跑不远了。你且下令,全军后退三里,据险死守,先稳住再说。”望着那人唯唯诺诺应声而去,他窒闷的摇摇头。这一仗输得委实太惨,不但折损了大半精锐,还葬送了几名陈家最有潜力的将领。经此一败,陈家再想翻身,恐怕十分困难。他和徐潞固然是好友,却识见不同。虽也觉得陈应德才干略有不足,但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总以为世事无定,凭着陈家的势力,或可补救缺憾。然而眼下这冷冰冰的事实打破了幻想,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根本就想错了。仰头闭目一叹,他烦燥的走向中军旗下,随着大队撤向了远方。
兵败如山倒,而胜者之势,沛莫能御。世间事,就是这样相对而又绝对。江水退后,均州军队依靠高昂的士气支撑,不顾久战后的疲劳,一路势如破竹,悉数击垮了殿后的小股敌军,强行前进到陈家占据的山岗下方才稍作休息。
刚安顿好部下,蔡七就留意到脚下的石块草丛间,依稀残留着昨日激战的痕迹。深黄的泥土上,黑褐色的血斑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星星点点,却犹然触目惊心。某种难言的眼神一闪而没,他对着侧前方的章扬感慨道:“佐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七哥当初一听说陈家大举进犯,就以为这回怕是死定了。后来想想,老天爷待我不薄,要不是有你,对付蒋大胡子的时候我就完了,能交上你这样的兄弟,死了也不亏!”
“七哥你!”章扬听得心里一暖,正待插话,蔡七又道:“你先听我说完,七哥在军队里混了二十几年,城卫军和民团有多大能耐,陈家的私兵又有多少斤两,我是一清二楚。那时说你能打败陈家,我真不相信。但叫我拿这条命陪你,七哥没二话。可万万没想到,陈应德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好好的一支军队,还没用上劲,就这里丢一点那里丢一点慢慢折腾光了。老实说,到现在七哥还有点晕晕乎乎难以置信。佐云啊佐云,七哥越来越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蔡七向章扬身边一凑,眼里浮满了敬佩和迷惑。
没来由的一窒,章扬突然觉得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催促着他,鼓励着他把一切全都表白。正当他就要开口时,却看见单锋满脸纳闷的走了过来。略带歉意地望了眼蔡七,他扬声问道:“单兄,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刚抓的俘虏一定要见你。他说他是陈家的客卿,想见识一下到底是谁能把陈家打得这么惨。不过我觉得奇怪,咱们在这附近抓住的都是带伤掉队的,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没跟上。”
“莫非是陈家的死士?”蔡七听得古怪,连忙发声提醒道。
单锋低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太可能,他穿的倒像是个文士,而且身材单薄,看上去没有危险。”
“那就把他带过来,让我看看。”章扬无所谓的挥挥手:“纵是死士,也值得一见。”
单锋听他语气豪迈,不由赞赏的点了点头,自顾转身行去。不一会,他和刘猛一左一右,带来了一名文士。只见那人青衣儒帽,方脸短须,清瘦的身躯步履从容,面上神情更挥洒自如。边走还边对刘猛说道:“如何,我料他定会见我,若连这点胆魄也没有,怎敌得住陈家百战兵锋?”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章扬身前,那文士镇定的理了理湿透的衣衫,躬身一礼道:“徐潞见过阁下。”这一礼还未到底,他已看清章扬的面目,却见他手脚顿时一僵,定在了那里,片刻后竟凄惶的大笑起来。“咳咳”声中,他笑得前俯后仰,连眼里都溢出泪来:“原来是你!原来竟然是你!枉我徐潞自诩为智者,偏偏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你!陈老三啊陈老三,你败的不冤,委实不冤啊!”
蔡七等人见状莫名其妙,愕然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又齐齐把目光转向章扬。没奈何的皱眉苦笑了一下,章扬示意自己也不知原委。对着似哭又似笑的徐潞,他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这位先生,你我曾是旧识?”
笑声陡然一低,徐潞死盯着章扬咬牙切齿道:“我认识你,你却未必记得我!”闻言一怔,章扬疑惑的上下打量着他,苦思冥想起来。
徐潞一挥衣袖:“不用想了,你记不起来的,还是让我提醒你吧!翠屏山前,陈家军中。”
眼睛猛然一张,随后又慢慢闭了下去,章扬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夜瓢泼的大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星没有月,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暴雨声。他赤足拉着马缰,高一脚低一脚奋力在泥泞中跋涉。整个稚虎营和后军鱼贯在他身后,人拉着马,马又拉着人,任凭雨水把全身浇透。几个兄弟看不清道路,失足落下了悬崖,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畏惧,只是默默的继续向前。然而谁都知道,在每个人脸上肆意流淌的雨水里,都有一股是那咸咸的泪滴。
活下去!就为了这最简单的要求,他们没有停下悲伤的权利。
黑黝黝的天地间,那一点朦胧的火烛是多么的醒目,只有到了那时,他才终于放下了心。一声充满仇恨的怒吼后,无数帐篷被马蹄踏倒,无数的敌人还在睡梦中便再也不能醒来。豆大的雨滴疯狂的扑打着四际,把那些染红的衣襟重又漂洗成原来的颜色。有几顶帐篷倒下时被火烛点燃,旋即又被大雨打灭,不过那短短的一瞬,已足够让他找出中军大帐。陈应龙,那个号称世家俊杰的家伙,被他堵在了门口,恶狼一样持刀反扑。冰冷的夜雨下,刀光映着帐内的点点烛光,绚丽而多彩。可是长枪,从未辜负过他的长枪,只是轻巧锐利的在空中一滑,便打碎了重重刀影,穿透了陈应龙的咽喉。当一股血流顺着枪尖溅射时,他眼角的余光却越过陈应龙的身躯,看见帐内案几旁,一个文士席地而坐,正怨毒的盯着帐外的他。
“是你。”章扬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神和那夜一模一样,我早该想起来了。”
第六章坦白
双眼涨得一片血红,徐潞冷笑着讥讽道:“不敢当,阁下当日意得志满,眼中哪里还有徐某这等废物。哼哼,我倒是奇怪,你怎不顺手把徐某也杀了。”
章扬神情一正:“在下当日一击得手,又岂能再做纠缠?先生明达,自当知道次日接天岭的恶战。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若是换个时间地点,就凭你随侍左右的谋士身份,我怎也要杀之而后快。”
鼻子里闷闷的低哼了一声,徐潞道:“说得好,说得好!只是你也太小瞧徐某了。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徐某虽是庸才,知遇之恩,杀友之恨,又岂敢有一日苟忘!”
他昂首踏前一步,双手握拳,白皙廋削的脸上竟有几分杀气一泻而出。此时的他非但不若文客,反似个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见市井豪杰。伸手拦住作势待扑的刘猛,章扬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徐潞,釉黑的眼底深处禁不住流出一丝赞许:“恩怨不相忘,先生真大丈夫也!然先生纵然睿智,事先想也不知均州主将是我,今次却所为何来?”只听他朗声一笑:“我小窥了先生,先生却也莫要小窥了我。以你之地位,当真会掉队被俘?”
风中雨丝如箭,扑打在他的头上,把原本乌黑的铁盔洗耀的发亮。望着那张满脸自信英气勃勃的面庞,徐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愤茁顿时消散无踪,他谓然叹道:“不错,徐某今日单身闯营,本是为解陈家危亡之局。至于见到你,倒是意外了。”
章扬眉角一挑,略带几分好奇问道:“原来先生竟是来做说客,不过陈家豺狼之心,人所尽知。纵虎归山,必后患无穷。却不知先生想用什么来打动在下?”
“金银珠宝,常人皆以为贵,徐某本也打算试试它的威力。只是如今遇上了你,这个念头便再也不值一提。”
“那也未必,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古有之。先生又怎能断定在下不喜这阿堵物。”摇摇头章扬轻笑着反驳了一句。
百味交集的深望了章扬一眼,徐潞感叹道:“若你能被钱财买动,应龙兄也不会兵败身死了。阁下毋庸敷衍,徐某也不必废话,愿不愿意放陈家一条生路自是由你。在下不过想请教一句,陈家精锐尽亡于此,何人得利最多?”
心念一动,章扬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起来陈家贸然进兵均州,固然是因为贪图此地繁华,财货丰盛,更重要的却是由于在东南平原一时与王家成了僵局,无奈之下才不顾根本冒险向外发展。自己原来考虑形势不利时请王家拖拖他的后腿,如今得胜,这个主意却非要改变不可了。想来陈家打垮了王家,自然要扩张。可若是王家打垮了陈家,下一步只怕也是冲着均州而来。如此看来,眼前这残余的陈家私兵,非但不能消灭,还要把伤兵俘虏一并奉还,让他们继续去和王家打生打死方是上上之策。唯有这样,均州才能真正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定。徐潞此人一语道破天机,委实是个厉害人物啊。有这等明辨大势的人才在,陈应德却依然兵行险着,倒也算是件咄咄怪事。
静等着章扬的决定,徐潞的心中忐忑不安,只是表面上依然气定神闲。个中的利害得失他已经点了个通透,然而能起多大的作用谁也不知道。时间悄然的流逝,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徐潞心头猛地一沉,突然想起章扬既然能杀官造反,又何尝不能把局势搅乱,来个混水摸鱼。倘若他真要如此,自己这番刨析就反成了指点他作乱的途径。双手里温热的汗珠,和外衣上那冷湿的雨水一夹,竟让他不由颤粟起来,面庞上顿时一片惨白。
忽地,章扬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向着他伸出了手。
大事一定,双方又在细节上争论了半天。几番唇枪舌剑以后,才终于谈妥了退兵的条件。陈家赔付的金额就连不知钱财滋味的刘猛也为之咋舌,更不用说徐潞会有何想法。如果不是章扬最后同意放还俘虏,徐潞几乎要把他看成是地道的奸商。饶是如此,他还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了各项条件。毕竟,形势比人强,此时此地,能保住剩下的军队便已是万幸。
向章扬借了一匹战马,徐潞急匆匆的赶去陈家营地。望着他的青衫背影越行越远,渐渐缩成了一个黑点。章扬脑海里却越发清晰的浮现出徐潞那张白皙廋削的面孔,愤茁和冷静,怨恨和尊重,这些原本冲突敌对的情绪在徐潞身上却出人意料的糅合在了一起。遗憾的笑了笑,他对着蔡七等人感叹道:“徐潞此人,明辨大势,睿智坚贞。如此人才,却偏偏与我是仇家,当真令人惋惜啊。”
四下里一片寂静,蔡七等三人默然不语。章扬扫了众人一眼,苦笑道:“你们想必都听出来了,我也不想再瞒下去。人生在世,知己难求,若要我一天到晚带个面具,连至亲好友面前也不敢脱下,实在是难熬啊。”
徐潞的出现坚定了章扬披露身份的决心,而这曾经生死与共的嗜血杀场,也正是坦诚相见的好地方。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第一个回答的不是刘猛,也不是蔡七,而是那素来沉稳的单锋。此时他脸上肃穆庄重,话音真挚:“单某虚度年华,曲指已三十余载,平生所敬唯天地君亲,刎颈之交不过小猛父亲一人。有时难免扪心自问,自己这般持重保守可有意义?今日听到章先生这番话才敢确定,交友贵在知心而不在言行。先生但请放心,单某别的不敢说,这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