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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喝了几轮,蔡七脸上已红白混杂,甚是吓人。此时又一道佳肴上台,引得各桌上呀声连连。耳听得旁边箸声、杯盘声、笑闹声络绎不绝,他终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跳将起来。“各位大人!”蔡七深吸一口气,面向堂中霍然大声道:“蔡七出身军旅,没见过什么市面,要说这酒席如何,蔡七只有一个字‘好!’,可要说起蔡七吃的如何,我也只有一个字‘闷!’。”他一仰脖子干了一杯,看也不看旁人,话音愈发响亮:“想必诸位要笑我不知好歹,放着美食当前,高朋满座,居然还要说闷。可在蔡七看来,这美酒佳肴,这平安景象,哪一样不是士卒们浴血换来的。偏偏我今日踏进此门,从头到尾竟然没有听见一个人提起他们。难道寻常士卒,生来就只是刀头舔血,黄沙埋骨的苦命人?他们遗下的孤儿寡母,生来就只是草棚贫窟,冻饿无食的饿死鬼?我闷!我闷啊!”
一语甫灭,应声全无,蔡七横转醉眼,扫了一圈。只见厅内众人,有人面带惭色,无以为语,更多的却是不以为然,自顾低头盘弄杯盅。他呆立片刻,心头那股失落浪翻潮涌,不能自抑。苦涩的笑了笑,蔡七再也说不出半句话,重重的跌坐了下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七哥,你和他们说这些,时间错了,地点也错了。”一双有力的手伴着低低的话语搭在了他肩膀上,章扬明亮的双眼似是直射进他的心窝。“佐云!”蔡七浑身一暖,脸色重又显出生气。这时他才留心到,自己这桌上,人人都敬佩地看着他,就连硬挤进来的孙茂,也松了以往上官的高傲。
突然,右首桌上传来一个声音:“蔡什长,哦不,应该叫你蔡校尉才对。”讥讽戏昵的语调里,管阙傲气十足的站了起来。他顿了顿嗓子,像是要让这个称呼停留的更长一些。“才几日不见,蔡校尉突然意气风发啊。不过这种事,原是知州大人考虑,你怎知赵大人没有对措?”这话听来平常,却连消带打,既损了蔡七,又把矛头指向了赵春山,惹得无数目光立时转向了厅中的主桌。
众目睽睽之下,赵春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可恶。他带着笑意挥挥手,浑若无事的立起身来,脸上平静的不见丝毫波动:“蔡校尉也是一心忠义,可敬可佩,虽然急了一些,总是出于好意。本官原准备酒宴过后,再去安抚百姓,如今看来,未免有些失策了。来来来,蔡校尉,本官这便敬你一杯,切莫以为本官办事拖沓,心中没有父老哦。”一扬脖,他杯中美酒一空,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争议便被他轻描淡写的敷衍了过去。眼看蔡七也爽快的干了一杯,赵春山拍拍双手,故作兴奋道:“诸位,今日还有一幸事,浣春楼的如嫣姑娘听说本官要办庆功酒,自告奋勇来此助兴。如嫣姑娘琴技天成,意境深远,我等能在这山清水秀之地,抒怀畅饮之时,听绝妙一曲,实为人生快事也。不知诸位可愿与本官共享此佳音?”
“老匹夫,果然狡猾。”眼看旁人都陷入了骚动之中,管阙咬牙切齿,恨意丛生。难得蔡七跳出来做个靶子,本想借机一泄心头嫉火,却没料到赵春山不为所动,几句话便糊弄了事。他还在暗自赌气,厅内已响起婉转的琴声,弦音欢畅欣喜,叮咚悦耳,有劫后余生之乐,含普天同庆之悦,正是一曲[庆重生]。如此应景应时,又能紧扣众人心声的曲调,除了出自如嫣之手,均州更有何人?
曲声悠悠,穿庭过堂,瞬忽没入草木山川之中。有那近窗的食客无意望去,只感到连楼外的青山碧草,都在丝丝雨中活泛起来。听得许久,厅内忽有一声杂音乍起,琴声立断。诸人正愕然间,那如嫣已盈盈推案站起,缓缓行了几步,垂首探腕,自去席上取了杯酒,开口道:“小女子今日献艺,本想以琴为声,一表衷心谢意。只可惜……”
众人屏息相待中,只见她臻首微抬,瞄了一眼满堂宾客,浅笑道:“只可惜各位大人们官威太重,倒压得如嫣乱了方寸,既然这琴弹不下去,小女子只有借着杯中清酒,略表寸心。”如嫣说来谦逊,可谁不明白,她是嫌弃此地鱼龙混杂,不知规矩,生恐委屈了自己心声。
赵春山巍然端坐正中,耳听如嫣一番说辞,屑笑之余倒也生出几分同感。他素知如嫣从不饮酒,本待起身劝阻,却见她手执酒杯原地踌躇了片刻,鼓足勇气漫步行向章扬那桌。赵春山心中一动,竟静默不语,只把眼角余光投向了管阙那边。
小小厅堂,能有几步之遥?等到众人一并回过味来,如嫣已到了桌前。眼见章扬起身相迎,那双黝黑的眼眸毫不避讳的撞了上来,如嫣心中一颤,几乎拿捏不住那小小的酒盅。她低眉垂目,避开章扬的视线,举杯道:“先生当日狷介放肆,有失君子之风。若以此而论,断当不起如嫣这杯酒。然先生为我均州,浴血沙场,别时一诺,果然应证。今日如嫣方知,小节之于大义,实有如萤火之比皓月。”说的这里,她胆气渐壮,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直视章扬:“先生,小女子特来敬你一杯,一谢你挽危澜于昨日,二愿你长守诺于明朝。”
杯中酒色淡如朝露,如嫣的眼神清似碧水。迎着这般滢然流动的目光,章扬知道自己再脱不出那未知的漩涡。彼时惊艳的不过是容貌琴声,如今更心动于她的巧言谈吐。“如嫣小姐能恕在下鲁莽之过,真教人欣喜难言。这杯酒,在下自然喝下,如嫣小姐的话,更当铭记五内。”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举杯饮下。彼此都觉得酒虽醇美,犹然难以醉人,倒是那一缕似有似无,淡淡相知的味道,有些叫人迷恋不已。
他二人一敬一饮,自得其乐,全未把满堂宾客放在心上。在如嫣看来,既是庆功酒,原该只敬豪壮之士,与那旁人有何相干?而章扬虽明白此举有失骄狂,偏生遏制不住冲动,一时也顾不上许多。
冷眼看着众多惊羡妒嫉的眼神,赵春山自道章扬毕竟年轻,这怀壁其罪的道理,如何也敢轻易忘记?纵使他人自恃身份,管阙那狂徒又岂会安定。他嘿然一笑,视线稍转。果不其然,不知何时开始,管阙脸上已碜的铁青。看这情形,虽然背后有人死死拉住他耸动的肩膀,只怕他终究要起而发难。
“大人,你看要不要提醒章扬一句?”孙茂见场中气氛怪异,抽身来到赵春山身旁。“你只管多看多听,莫要多事。”赵春山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要来的早晚会来,何必白费力气。”孙茂挨了他当头一喝,唯有闭口噤声,退到他身后。
饮下了平生第一杯酒,如嫣立时体会到荡气回肠的滋味。几缕绯红借着酒意,悄然爬上了欺霜赛雪的脸颊。伸手捋一捋额前垂发,她惊讶的发现指尖过处满是温烫。罢了罢了,管它酒醉也好,心醉也罢,今日便由那紧锁的心扉顿开,让那执坳的情怀初放。但、愿、他、能,知我,怜我,惜我!
眼前的明眸为何一笑便又垂下?那乌亮的蝉发怎么还在颤抖?章扬怔怔的端着酒杯,心里却交织着喜悦和担忧。酷烈的醇酒已顺着身体向外燃烧,只不知其中酿就的到底是“敬”字还是“情”字。一阵清风悄没声息的从窗外偷偷溜入,吹过了厅堂,吹过了人群,也吹乱了她的云髻雾鬓。终于,那道目光从青黛的娥眉下露了出来,羞涩里分明带着几分笑意。没有闪躲,也不再逃避。
章扬终于笑了,管阙终于怒了!
他怒气上涌,振开了背后紧拉的双臂。“章扬!”,一声嘶喊后,变调的声音把管阙自己也吓了一跳,他避开众人奇异的目光,压低了喉咙,恶毒道:“今日是庆功酒,可不是百花酒。大庭广众之下,你与一勾栏女子眉来目去,仕子身份何在?大人们的颜面何存?。”
如嫣浑身巨颤,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方才还情意微澜的眼中此时已充满哀怨无助和自卑。望着那双叫人心碎的明眸,章扬眼角一缩,一双手缓缓向腰间伸去。杀气止不住的向四周蔓延,刀锋已自匣中映出冰冷的寒光。“管将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嫣在看见他的举动后,唇边突然浮现一抹欣慰的笑容。而后她不知从哪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力量,竟然挺直了柔弱的身躯,抢在章扬前面,骄傲的转身迎向管阙。
“管将军,如嫣身在青楼,籍没教坊,自知卑微。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当日将军欲取如嫣为妾时,怎不嫌弃我身份低贱?今日我怀谢恩之心,敬义士一杯,纵有仰慕之心,也不过人之常情,为何将军要出此恶言?更何况如嫣苦求琴道,尚知自重自爱,如何便让各位大人颜面无存?若按将军所言,列位明雅韵,喜弦音的高人上客难道都是无耻之徒?”
这一席问话说完,堂内众人既惊于她的傲骨,又想起管阙追花逐柳的恶名。他们原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袖手旁观,此时却惟恐自己也无端端落个失仪的嫌疑,十成里倒有九成开始低声指责管阙未免过分。要不是畏惧他家世显赫,眼见就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小贱人!”见众人被如嫣几句问话引得变了立场,管阙气怒攻心,全不顾自己该有的仪态。“你一个勾栏艺妓,老子娶你作妾那是抬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居然质问起本将军。呸!我说你贱你就是贱,哪来那许多废话。”
厅中一片哗然,就连站在柜内的东主也暗暗摇头。如嫣呆立场中,怎么也没有想到管阙居然会像个无赖般强蛮无理。几滴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终是忍不住坠了下来。章扬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愤气自丹田蓬勃而出,疯狂的撕咬着心肺,狠狠的鞭鞑着肌肤。他原本还不明白管阙为何突起发难,待到如嫣大胆直言,已知他是色心未泯。如今恨他污声谩骂,更怜如嫣气苦无依,心中早已燃起的杀机,便如干柴遇火,烈焰逢油,再也按捺不下。
“管阙!你既有胆辱我,那便刀剑相见吧!”章扬暴喝一声,拔刀进步,直逼向管阙身前。众人惊听雷霆一声,慑懦望去,但见他双目怒张,发带蓬飞,狰狞直如猛虎。瞬时间满堂静默,乱声全无,唯有章扬重重的步伐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第八章王霸
“你,你想干什么?”目睹章扬杀气凛冽的逼了过来,管阙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丝恐惧。他情不自禁的连连退了几步,直到腰杆碰上了桌面,方才勉强撑住了身躯。黑色的脸上猖狂褪去,在刀光的映射下不停抽搐。
鄙夷的望了他一眼,章扬冷笑道:“你说我想干什么?你我皆为武人,既然敢口出狂言,当然要在刀剑上分个高低,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学那泼妇骂街不成?”他晃了晃手中长刀,虚虚劈了几下:“来吧,莫要推三阻四,平白污了将军之名。”
管阙依着桌台,脸上惧怒交错,他的右手搭上了剑柄,却怎也没有勇气拔出鞘来。突然,一个身着蓝衫的中年人自管阙身后站起,他踏步拦在了中间,对着章扬拱了拱手:“阁下请息怒,我家小将军一时口误,何必要兵戎相见。若有得罪之处,崔某愿代他赔个不是。”不等章扬答话,管阙顿时好似充了气般跳将起来,他指着章扬大声叫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此人身影才现,章扬心中立时一紧。虽然那人只是两脚微分空手而立,可浑身上下有意无意散发出的那股气势,堪堪阻住了章扬澎湃奔腾的杀意。一顿之余,章扬凝目望去,见那人年约四十,紫脸重眉,神色间倒有几分大气。这时管阙的叫声传来,章扬冷笑一声,却见那人也眉头微皱,似是对管阙的举动同样有些不满。
“赵大人!”回避了管阙的喊叫,那人转身面向赵春山的所在,正色道:“事情闹成这样,你怎么也不开开尊口。”
一直隐坐人群中静观待变的赵春山被他点名提及,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他嘿然笑了一下,立起身来,躲过章扬若有所悟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人一番,沉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在下振武将军麾下,中军虎帐尉崔哲。”那崔哲不卑不亢的报完了姓名,随即埋怨道:“赵大人身负一州职责,如何任由属下胡闹。倘若大人早些出声阻止,何至于生出这许多事端?”孙茂听他言语放肆,殊多不敬,正想出声喝斥,赵春山早已挥手拦住了他。这中军虎帐尉一职,论起来不过与校尉平级。然当今帝国多事之际,能在扬威、振武两将军麾下任中军近侍,不是有真才实学,便是亲友至交。他们这种人,位分虽低,却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崔兄何出此言,本官如何不想劝阻,只是事发突然,想劝也来不及啊。崔兄你近在管将军身边,不也是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吗。”赵春山言语圆滑,一推一打,反诘了两句,顺便已把自己推托得干干净净。他见崔哲脸色一变,便见好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