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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行的老鸨没敢多说一句废话,甚至在他邀请如嫣顺路去清记小憩时也未曾反对。
“这是第几遍了?先生不烦,如嫣也已经烦了。”略带娇瞋的说了句,如嫣的脸上有一股自怨自哀的神色淡淡呈现:“如嫣身在青楼,这种事哪里避得开去。今日先生尽力而为,如嫣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知好歹,还要抱怨。”
怜惜的看着那张淡秀静美的面庞,章扬真的无法抑制自己的愧疚之心。谢晚亭一战,他与崔哲终究只斗了个平手。虽然他相信若是无所顾忌全力以赴,定能以重伤为代价,取了崔哲的性命。然而崔哲毕竟不是管阙,他的坦荡,他的无奈,都让章扬无法下定决心。只是,到底还是委屈了如嫣啊。
“这两天里,我一定会去浣春楼。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品出了章扬话中的意思,如嫣猛然抬头,直直的盯着章扬,眼底里流动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当她确定章扬并非玩笑后,那股炽热便从眸中散到眉头、散到脸上,然后一直散到全身。鹅黄的单衣里,照出玉颈嫣红。乌黑的发髻下,映得肌肤格外明艳。面对如此佳人,章扬几乎就要融化在她的目光里。
如嫣忽然把头一低,羞怯的声音低如蚊蝇:“我该回去了。”
“混帐!”目送如嫣在蔡七的陪同下离去,魏清再也克制不住怒火,他语气里充满了失望怨恨:“你大概已经忘了师傅,忘了那些死去的弟兄。”
“我没有!”章扬愤然抬头,脸上写满了委屈。
魏清冷冷一笑:“你没有?如果你还没有忘记他们,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行险?怎么会把自己忍辱负重的誓言抛在了脑后?哼!还要诡辩!”
“我……”章扬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痛苦的揉了揉头,颓然跌坐在椅上。半晌才听见他低沉缓慢的声音:“老爷子,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喜欢她的美貌,喜欢她的琴声。不过那时,如果在我和她之间作个选择,我会选择自己。因为我明白,经过了翠屏山的那个夜晚,章扬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所有兄弟共同的名字。”
闭目停顿了一会,他接着又道:“然而,我今天又遇上了她。不但遇上了她,而且看见她在无端的羞辱下,是怎样的无助、怎样的让人怜惜。当她在我面前,亲口把我比作她最爱的玉簪时,我想,就算是叫我为她而死,我也愿意!”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像是依然沉浸在那一瞬间。魏清静静望着他,铁青的面庞也不禁开始松动。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本应该挥慧剑,断情丝,永远做那意在天下的好男儿。这昂藏七尺身躯,只能战死沙场,不能亡在儿女情长之上。但是!我做不到!看着她被别人谩骂,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拔刀!杀人!!”章扬的声音激烈起来,他遏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睁开眼来几乎是嘶喊着继续说道:“老爷子,师傅的死我不敢忘记,弟兄们的血更不能白流。可是,老爷子!这一切,难道就非要和如嫣扯上关系吗?难道,我可以为师傅为弟兄们而死,就不能为如嫣而死?”
魏清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怒潮褪去,只余下说不出的萧索落寞。银白的头发抖了又抖,本已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加弯了下去。他慢慢坐到章扬的身旁,轻轻的说道:“我也曾年轻过,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曾喜欢过别人,知道什么才是‘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只是,阿扬,我已经老了,陪不了你多久了。我愤怒,是因为害怕你为儿女情长,消磨了斗志,忘记了恩仇。真要是那样,有朝一日我到了地下,怎么有脸去见你两位师傅。”说着说着,他老泪纵横,伤心不已。章扬慌了手脚,忙不迭立起身来,连声安慰。难过了好半天,魏清才仰起了脸,他紧盯着章扬的眼眸,一字一顿:“答应我,扬儿,不管今后遇上什么事,不管你会走什么路。永远!你永远不要忘记师傅和弟兄们!”
重重的点了点头,章扬哽咽着答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听到了章扬的答复,魏清的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他挥了挥手,出人意料的说道:“既然你如此喜欢她,那便早日把她赎出来,也好少个牵挂。以后,莫要负她就是。”
时间仿佛在这刻停止,空气宛如在此地凝结,章扬呼吸一顿,无法相信自己听见的话。魏清抽出手来,狠狠地在他头上拍了一拍:“怎么啦?惊喜过度,成了傻子不成?”章扬这才醒悟过来,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好了好了,快去洗把脸清理一下,回头把今儿的事都和我说说。”慈爱的看着章扬离去,魏清靠上了椅背休憩起来。
到底还是老了啊,这一会工夫人就累了,他一边暗自感叹一边阖上了双眼。
十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消失了个月的日头忽然得意地挂上了天空,阴湿潮闷的雨季在暖暖阳光的照射下,恋恋不舍的告别了这个城市。早起的居民争先恐后将自家的衣物被褥拿出来晾晒,更有那性急的人急忙从箱底翻出了篾席清洗吹干,生活在喧嚣中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海匪的祸害已经被人遗忘,陈家的失败也渐渐成了往事。对于升斗小民而言,那一场担忧恐惧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玩笑,当然,它并不曾让人感到愉快。唯一还能让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就只剩下那个在危难中突然出现的青年。男人们喜欢一桩桩诉说他的勇敢,在赞叹的同时臆想着自己的未来。女人们则喜欢议论他的多情,在羡慕向往之余哀叹自己的归宿。
然而事实上,章扬却远不如他们口中那般快乐。经过一场用生命搏来的胜利之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除了得到几个知心好友,一个红粉知己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均州还是从前的均州,依然在官绅富商的引导下,平静的过着每一天。早晨太阳从东边升起,傍晚落日自西方垂下,而他只能在粮行内,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巨大的潜流在各个地方汹涌汇集,但在均州人的眼里,那一切仿佛都十分遥远。每天吃些什么和穿些什么已经足够他们烦恼,至于千里之外的种种动荡,只是一个个小小的故事。
陪着笑脸送走一群客人,章扬长吁了口气。在锱铢必较中磨练耐心,这恐怕是连他两位师傅也从未想过的方式。可现实就是这么无奈,拿惯了刀枪的双手必须拿起算盘,决胜千里的智谋只能用来选择买进或是卖出。倘若不是单刘两家还有几百名追求武学的汉子,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彻底蜕变成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门外太阳渐趋正中,又到了每天前往单刘两家的时间,章扬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想起那些热情爽朗的汉子,想起那些精光四射的兵器,他便仿佛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往日。理想与壮志,在清脆的交鸣声中是那样清晰,让他清醒的记住自己永远不能沉沦。
一辆马车在阶前停下,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重获自由的如嫣。她漫步走了进来,柔软的腰肢有如风中摆荷,叮当的环佩在身旁轻盈的舞蹈,甚至,那一身湖绿的裙裳,也带来阵阵清风飒爽。离开了浣春楼,在魏清的安排下,如嫣先拜了蔡七为兄。一旦摆脱了对未知前途的恐惧和忧虑,如嫣脸上终日弥漫着灿烂的笑容。每当她那婷婷身姿出现在清记的门口,大多数伙计唯有痛苦的闭上双眼。否则的话,在他们的唇舌和柜台之间,难免会多出许多透明闪亮的液体。
“先生,你猜我带谁来了?”面对章扬,如嫣已不再拘谨羞涩。她每天中午和章扬同车出发,傍晚再在他护送下返回蔡七家中,这一段路上,早已洒满了她嘤咛的笑声。就连道旁忙作的农人也知道,均州有一辆快乐的马车,马车里有一个快乐的女子。
可是今天,即便看惯了她的明眸皓齿,见惯了她的娟美面容,章扬依然无法从她调笑的眼神里,猜出来者是谁。
“章先生,冒昧打搅,可莫要嫌我唐突。”悦耳的声音里,马车口出现了李文秀那张淡秀幽闲的面孔。章扬惊讶的望了望她,然后又转头望望如嫣,无法想象她们二人怎么会凑在了一起。“我来时正好碰上了如嫣姑娘,便索性和她同乘一车。”看出了章扬的意外和困惑,李文秀微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时她的侍女跟下车来,递过来一条滚金镶玉的丝质围纱,李文秀瞄了瞄身旁,不动声色的又推了回去。
下意识的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章扬这才发现,如嫣和李文秀相比,姿色或不遑让,衣饰上却差得太远。若是单论布料,两者还没什么差别,但一加上那些小巧精致用料考究的佩件,立时拉开了两人的差距。难怪如嫣一见那条围纱,脸上便黯淡了许多。
长年生活的环境带给如嫣的自卑感觉,可能表面上已经看不出来。只是,一旦面对李文秀这样出身华贵的女子,总是让她常常自惭失色。向着李文秀微微点头表示了自己的谢意,章扬在心里责怪自己过于粗枝大叶。他温柔的拉起了如嫣的手,对着她猝然欣喜的双眼笑了一笑。
而他并没有注意到,李文秀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羡慕,一丝惆怅。
把来人一并让进了后堂,章扬对着李文秀道:“文秀小姐大驾光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来来,文秀小姐请这边坐。”李文秀谢了一谢,却并未坐下,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啧啧赞道:“清记素有均州第一米行之称,想不到东主所居,竟然如此朴素。难怪如嫣姑娘天姿国色,却也不好奢华,偏偏喜欢淡雅素洁。”她语中机巧,即品评了屋宅,又暗示自己并未鄙视如嫣的衣饰。果然,如嫣听了这话,一直低垂的头颈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
章扬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对她在这些地方卖弄聪明有些不以为然。吩咐家仆上完茶后尽皆退下,章扬对她道:“好了,如今这屋中只有四人,文秀小姐有何来意,但说无妨。”
“难道没有事情,我就不能到先生府上一游?何况,这里还有如嫣姑娘。说不定今日我来,压根就是为了找她,章先生又何必如此多虑。”虽然明知道章扬猜得不错,李文秀却觉得心里异常烦躁,忍不住讥讽了几句。待到她看见章扬满脸尴尬,心头不由一惊,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失了平常心。
“先生猜得不错,文秀此来,确有要事相商。”只是稍稍一定,李文秀重又恢复了她那平稳冷静的口吻。
听她语调庄重,章扬正色应道:“愿闻其详。”
“先生聪慧,文秀便放肆直言了。不瞒先生,我李家在江左方圆数百里内,可谓一言九鼎,名声显赫。然古语有谚:中庸之道,当诚于心,敏于察,守经达变。而今帝国多事,有风雨飘摇之虞。东南之变,更足以为鉴。我家老父居安思危,常言千金易得,壮士难求。故文秀大胆前来,敢问先生,可愿与李家同舟共济?”章扬一惊抬头,想不到李文秀居然如此大胆之露,竟把自家图谋清清楚楚的摆在了自己面前。
看清了李文秀眼中的渴望,章扬踌躇了一下,推托道:“在下乃常人,当不得壮士之称。此次摧败陈家,也有大半出自侥幸。再说赵大人对我颇为赏识,弃他而去,似有失仁义之道。”
“先生何必说谎。”似是早就料到了章扬的答复,李文秀微微一笑:“若是陈家还陈兵均州城下,先生如此一说,文秀或许会相信。而今有先生霹雳手段,均州早已化险为夷,不复有倾城之虑。至于赵知州嘛,请问先生缘何先在谢晚亭与人刀刃相见,后又投闲置散,做起了行商坐贾?难道先生之志,竟是困顿于黄白之物?”眼看章扬又要辩解,她笑着伸手拦阻:“先生可莫要再欺我,个中缘由,文秀虽不敢说能完全猜透,但八九不离十还是有把握的。”
章扬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搜刮了半天的肚肠,依然找不出一个借口。看见他不再乱找理由推三阻四,李文秀眼里浮起了希望:“先生,能否告诉文秀一声,行还是不行?”
目光在她的脸上盘旋了数圈,章扬知道,回绝了她就等于放弃了一条坦途。与自己去挣扎、奋斗相比,这条路要舒适许多。他可以拥有可观的权势,也可以拥有巨大的财富,甚至,还可以拥有眼前这个丰神秀媚才气无双的绝妙女子。而他所要做的,不过就是低下头去,在某个人物面前,弯下自己挺直的脊梁。
只是,自己会弯吗?能弯吗?愿意弯吗?
一时之间,章扬陷入了彷徨之中。
第十章暗刃
管阙循视着眼前几个黑衣男子,精湛的眼神,剽悍的身躯,还有那散着诡异气息的兵器,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满意。
领头的汉子挺着标枪般的身躯,骄傲的站在前列。他并不知道管阙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动用了八百里飞骑,把四散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