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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乃一劫,民生乃一劫,此二劫之凶险,足以倾覆天下。如果再有什么波澜,怕是当真要山河变色了!”柳江风心事重重浑然忘我,撑在窗棂上的右手不知何时用力过度,竟然将那无比坚硬的楠木生生拗断。
章杨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多说。柳江风所言当然很有道理,但是自己又怎能将大逆不道的想法在他面前表白?扬威将军、左领军卫,这个华丽无比光彩照人的头衔,假如没有一颗对帝国无比忠贞的心,那里能够一戴就是十年?
天色还是不见黑,惨白而又阴淡。柳江风在窗前立了良久,终于恢复了些许心情,转身抱歉道:“我倒是忘了,你刚刚回京,身体定然疲乏,这些话本该过几天再和你慢慢说。”
轻轻的笑了笑,章扬道:“大人客气了,这点辛苦,下官还顶得住。”
冲着他摆摆手,柳江风不以为然道:“莫要这么说,年轻人不知道爱惜身体,今后可别懊恼。对了,那个林思元,最近干得不错,京中第一狂徒的赫赫大名连今上都有所耳闻。”
“是吗?”章扬的眼睛一亮。“听大人这么一说,下官恨不能马上敲他一笔竹杠。”
“敲竹杠?”柳江风愣了愣,旋即大笑道:“不错不错,此人潦倒半生,现在终于得以出头,说起来当然要感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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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孤雁,十里烟波难觅。飞浪叠雪,三载光阴无踪。”林思元身着赭红官袍,摇头晃脑的在来风轩上高声吟唱。
“不通不通,林兄此言谬矣。”几名好友见他又要张狂,忍不住驳道:“红霞孤雁固然难得一见,这飞浪卷雪有何特别?随便哪日都能见到。”
林思元面露嘲笑,瞧着他们道:“一字之差,失之千里。林某说的是叠雪而非卷雪,上有鹅羽飘盈,下有清波似雪,这才能称之为叠。尔等不学无术,可惜啊可惜。想来那日清晨绮海上的美景也没有几人看到,如此难得的机会竟然不知把握,真让我替你们羞愧。”
那几人被他连嘲带讽,脸上都有些不自在。倒是章扬等人,全然未受影响。眼见他眉飞色舞洋洋得意,章扬忽然笑道:“我说柳将军怎么夸奖起林兄了,有如此口才,自然无往而不利。”
仿佛在品味鲜鱼时被鲠了一下,林思元顿了顿,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章兄这话可够狠啊,林某辛苦操劳,如今却变成了伶牙俐齿的说客。”
众人的笑声里,章扬拱起手笑道:“不敢不敢,我们林兄有经天纬地之才,谁敢说你是说客。”
扭头傲然仰天,林思元口气逼人道:“非是林某夸口,这一次要没有林某从中出谋,章兄只怕要与董将军殉国了。”
“哦?这是何故?”章扬听他说的厉害,好奇的问道。
得意的招呼伙计再送上些好酒,林思元不慌不忙的吃了一筷菜肴,慢条斯理的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领着三千烈风军轻骑突进,辎重自然不多。但随后的五万府兵城卫,要想转战千里,所需物资可不是个小数。就说粮草一项,若非我妙计周旋,那五万战士,不到勒支山就要挨饿!”
章扬还未表态,他身旁的单刘二人已经笑了起来。林思元见状不悦道:“怎么?你们不信?我只问你,京师官仓,储有多少粮食?够合城百姓吃上多少天?”
眼看旁边众人俱都哑口无言,他悻悻道:“料你们也不知道。官仓储粮,原该足以支用三年,但这几年天下歉收边患不断,官仓中只余一年粮米!除去应付边军定粮,要想抽出五万人的粮草,本来是不可能的。”
“林兄此言过激了吧,京师军民合计不下百万,挤出五万人的口粮,想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听他说的太过坚决,一旁有人不禁插口反驳。
不屑的撇撇嘴,林思元盯着他看了半天,冷笑道:“又一个不通民生的公子哥,你可知道西北贫瘠几无余粮,只有自京师向西北运送。要是把民夫的口粮和报酬一并折算,运到西北一石,路上就要用掉五石!”
“这……”听见他这番见地,众人这才明白何以西北一地的边患,就把帝国拖累到如此地步。
章扬初听他说起,难免也吓了一跳,等到脑子稍微平静,不由问道:“既是如此,不知林兄又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林思元从容自在的端起酒杯,故作神秘道:“古有‘平准’之法,各位可有所耳闻?”
说起那平准之法,在北谅帝国前,为各朝各代所通用。此时在座的,几乎都是知书达理之人,起码也曾听说过。林思元见众人似懂非懂,不仅悠然笑道:“古人用‘平准’,可以调节价格。林某借用方法,却是不花一个铜钱,便可从粮商百姓手中借得粮食。”
“冬借春还?果然高明!”听到章扬的赞声,林思元傲道:“高明倒说不上,只不过难以想到而已。春耕米贵,古来如此。但对帝国而言,官仓里的粮食就是粮食,如何也变不成金钱。京师既然没有多余,早晚要从外地填补,林某不过利用了一下时间。”
此时众人纷纷醒悟,四周只有啧啧的赞叹声不绝于耳。章扬却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京中官仓余粮无多,怎么粮商百姓手中反倒有些积存?”
“这个,就要从帝国赋税说起了。不过章兄,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今后慢慢讲给你听吧。”看见林思元面色突然变得难看,章扬知道其中定然另有蹊跷,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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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风轩上酒宴散尽,天色也已经擦黑。章扬扶着七八分醉意的林思元,东倒西歪的行走在南城大道上。这一路行来,林思元睁着醉眼,迷迷糊糊的讲解周围典故。除了那些酒徒难免的废话,却也着实让章扬知晓了许多事情。
那大道中央,人来车往,积雪自然早就没了。可在沿街两旁的房顶屋檐,皑皑白雪依然堆积如故。一些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流淌,不等落到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凝成了串串冰凌。几个调皮的孩子吃力得仰起头,把手伸得老高,这才掰下了几支剑状的冰凌,随即兴奋的砍杀起来。章扬笑着看了一眼,心中却突然为之一痛。十几年前,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而今,如父如母的师傅何在?
“你也不要难过,这一场大雪下来,京师也不知道多了多少乞丐,要是你见一个难过一个,那就休想出门了。”被凌厉的晚风吹了一会,林思元的酒意也醒了大半。他见章扬脸色突变,还以为是为了一个蜷缩在街角的小男孩。
听见他说话,章扬这才注意到那个孩子。只见他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一张小脸早已冻得发僵。章扬心头一软,把怀中的铜子银元统统拿了出来,放在了那孩子面前。不料那孩子轻轻一推,对着章扬道:“大叔,小磊的爹妈都死了,小磊拿着这些钱也不会用,小磊想到大叔家干点杂活,只要有饭吃就行。”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还很稚嫩,可说话时的语气却并无哀求之意。见章扬神情怪异,他以为是嫌弃他太小,忙不迭摞起袖子,袒露出一条结实的小手臂:“大叔你看,小磊很有力气,什么事都能做。”
章扬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连忙脱下外衣裹住了那孩子的身体:“好,好。我答应你。”
“谢谢大叔。”那孩子心情一松,竟然立刻就在他手中睡着了。章扬探手在他额上试了试热度,禁不住摇头道:“这孩子,烧的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呃”的打了个饱嗝,林思元赶紧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唇,含糊道:“这两天大雪,压倒了数千民居,死伤甚众。一夕间便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不在少数。”
摇摇头默然不语,章扬念起自己孤单的童年,心中越发难过。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个孩子横抱在胸前,大步向前走去。林思元怔了一怔,连忙赶上几步道:“章兄要去哪里?舍下虽小,安顿个孩子还不成问题。”
“林兄,你只有这句话还像个样子。”章扬脚步稍缓,口中道:“不过柳将军已经把别舍暂借于我,住上个百八十人完全可以,这孩子还是让我来照顾吧,就不劳林兄费心了。”
林思元脸上神情陡变,忽地停下脚步,带着三分醉意喊道:“林某知道你对我不满,想来是怪林某口中无良,见此人间惨事却无动于衷。但林某非是小人,几日来接济贫民,家中方得的一点微薄薪水,俱已散尽。徒有心而无力,除了假装没看见,还能做什么?”他激愤的话语冲口而出,在身前不住化作团团白雾。
“不,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林思元看见章扬忽然扭头停步,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要怪,就怪这莽莽世间,从来就没人在乎百姓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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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踢开别舍大门,章扬抱着那孩子直奔向房中。从四处闻声冲出的单刘两家的汉子们,只看见他的背影风一样的卷进了门堂,留下一串声音在空中回荡:“小猛,你马上进来升个炭盆。单兄,麻烦你到厨房弄点红糖水来,这孩子病得厉害。还有,快去请个大夫来。”
院内众人呆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忙不迭奔走呼喝,顿时乱作一团。这些擅长舞刀弄枪的家伙,碰上了此类事情,全然不知从何着手。好在单锋老练稳重,吩咐其他人分头答理后,自己便匆匆出门,去请大夫出诊。
“好险!”大夫从那孩子脉上收回了右手,庆幸道:“这孩子风寒侵体外加饥饿过度,体内火毒肆虐肌理混乱,要是再晚上个半天功夫,神仙也难救治。”
章杨听他这么一说,知道那孩子还有救,一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有些不明白的问道:“他流落街头,受点风寒自然难免。可是京师重地,应该不乏乐善好施之人,怎么会饿得这么厉害。”
那大夫自单锋手中接过诊金,随手便写下了一张方子,叮嘱他们要快点熬制后才道:“官府的粥棚向来是做做样子,就不必多说了。至于那些想得些好名声的善人们,也大都限定时间数量。灾民一多,哄抢成风,像他这么大的孩子,纵然拼了命也不一定能弄到食物。”
“京师竟然连我们均州也不如?”刘猛听得纳闷,忍不住插嘴道。
有些好笑的望了望他,那大夫道:“原来你们是从均州来的,难怪不知京中情况。这位小兄弟怕是第一次出门吧,帝国虽大,像均州那样富饶的,能有几处?何况京师虽然富丽堂皇,却只是达官贵人的好地方。寻常小民,和别处相比,也不见得能好上多少。”他一边答话,一边已经抽出几根银针,在那孩子身上扎了下去。“老朽先给他下两针,加快血气运行,等一会把药给他喝下,效果会来的快点。这病来的凶猛,只要药效对症,去的也快。”
“多谢老先生了。”章扬刚要举手行礼,却被那大夫拦了下来:“千万莫要如此,医者父母心,这原是老朽该做的,何况还受了诊金呢?”说罢他又自嘲了一句:“来时便听说,这孩子是从路边抱回来的。说来惭愧,按理老朽本该不要报酬。如今厚颜,如何当得起阁下行礼。”
“老先生太客气了。”见他秉性敦厚,章扬也就不再坚持。那大夫收拾了一下,起身告辞而去。行到了门口,他转头对着送行的章扬道:“阁下有善心,老朽极其敬佩。不过恕我直言,天下可悲可叹之人数不胜数,阁下即便倾尽全力,又能救得几人?”长长的一声叹息后,那大夫摇着脑袋慢慢离去。
灯笼与人影越去越远,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天上星辰难见,朦朦胧胧只可望见一颗两颗。章扬站在门口,耳中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又能救得几人?又能救得几人?
第三章胡商
除夕夜的前几天,好消息终于接连从西北传来。先是董峻提军进逼到一线岭的侧翼,与海威形成了犄角之势。没过几天,大雪纷至,铁勒补给越发困难。等到那翰喀罗两族得到人质脱险的消息,乘夜偷偷撤军后,一心想要坚持到底的吁利碣终于无奈的选择了退兵。关于他在最后时刻的表现,坊间巷尾有无数流言散播。相比之下,更多人宁愿相信一种说法:当日引军北还时,吁利碣手捋白发遥望南方,痴痴良久。直到铁勒骑兵退尽,才终于掷鞭于地,口中哀叹“百年良机,一朝错失。察尔扈草原的鹰神啊,为何不保佑你的子民!”
和百姓们盲目的乐观不同,柳江风只是庆幸帝国又多了一些喘息的机会。邱钟的阵亡,对于军心士气的损伤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一下子丢掉了数万能征惯战的精兵。在帝国皇帝死活不肯派遣虎贲羽林两军的情况下,西北的边军在整体上唯有处于守势。吁利碣此次撤退后,不到来年秋天,恐怕也无力南下。如何抓紧时间充实边军的实力,就成了柳江风日夜苦思的难题。西北民风强悍,征兵自然不算困难。可要是任由海董二人随意扩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