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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路却比不得自京师而来的官道,怀州本是边陲小城路途遥远,又因战火连绵波及无辜,弄得以前半路上偶尔能见的几个驿站野村俱已不复存在。如此一来,平贼军不得不一路风餐露宿,除了没有厮杀之忧,几乎赶得上出征时的辛苦。
章扬冷眼旁观,见林思元等一干官吏虽然略显狼狈,倒还能咬牙坚持,心里也颇为满意。那怀州刚刚被定为都护府城,想来决不会有多少繁华。自己与军中将士都是尝惯了苦头的人,自然无所谓,可对这些京师子弟,难免有些担心。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
北地昼短,这一天落日时分,平贼将士连同逶迤数里望不到尽头的各种辎重车辆,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翻过了锁天关。不容他们喘息,眼前便有异象扑面而来,令得众人为之目炫舌惊。远处,是那高耸千丈,皑皑白雪万年不化的穆尔古冰峰,宛如一根皎洁的玉柱直耸入云天,在荒凉大地上散发着清冷的绚丽。玉琢一般的雪白,从大地的尽头绵延不绝,最后忽地化作五彩云霞,消湮无踪。连天青草蔓蔓,此时皆被残阳染上厚厚的绯色,仿佛一块足以铺天盖地的斑斓锦绣,悠然自得的躺在前方。
“咝”的一记长长吸气,不禁在林思元口中响起,他再向上挪了几步,将自己全身都置在了关顶,方才惊艳道:“久闻草原风光迤逦,迥异于帝国山水,如今观之,诚不我欺也。”
他本性情中人,见的这般景色,忍不住就要搜刮肚肠,一心想做首诗词。只是仓促之间,虽然打了几个腹稿,总觉得难以舒展意气,待到抬头想与众人切磋,却被眼前气氛生生吓了一跳。
此时上至将佐校尉,下至士卒民夫,全都满脸苦涩,毫无半点喜悦。顺着他们的视线向前一望,林思元也愕然僵在了那里。只见关下峰前,号称凡南北三百六十丈,东西五百十七丈,背山而建,垒土为墙,居者一万六千余户,多商贩牧人,千里北疆,繁华第一的怀州城,竟是沉浸在一片死寂中!
遥遥俯视,呼啸的风沙绕城而转,正卷着黄土到处飞扬。四周的城墙已是残败不堪,每隔上一小段便露出数个坍塌的缺口。据说全以熟土蒸成,铁刃难刺的砖石,而今已裂成无数碎块,静静的散落在城里城外。护城河露出龟裂板结的河底,黑得让人触目惊心。那些街道两旁排列整齐,犹能验证往昔风采的屋舍,却冷清的看不见半点烟火。
“看清了,这就是帝国西北边市所在,如今我等的驻地。”扬鞭指着怀州城,李邯不无讽刺的苦笑道。
周围人人不由黯然,跋涉千山万水,末了却见到这种荒凉角落,任谁心中也不是滋味。尤其那些随着林思元出京而来,满怀壮志只想施展抱负的仕子文人,更是大感失落。觉察出弥漫在军中的情绪,章扬也不虚言安慰,只径自向李邯道:“我来时查过户部存案,并无将怀州百姓迁入内地的举动,军中也未曾听说铁勒曾经屠城。这城里原有居民数万,加上往来客商,总有十万之数吧。虽因战火阻隔,久失音讯,想来断无全城死绝的道理。”
李邯眼中一亮,连带着众人面色俱都活泛起来。章扬的话确实有理,姑且不说怀州城是否遭受过大难,但这全城忽然没了人烟,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这心气神猛然得以振奋,便有吴平、刘猛争得章扬的同意,抢先领着几个小队进去仔细察探。等到大队人马靠近城关,他们早就散入了街巷之中。章扬候了一会,见还无消息传来,便命令全军四散围住怀州就地扎营,自己带着数十名近卫也入了城中。
此时天色已黑,冷飕飕的晚风,吹得街上残枝碎叶到处飞扬。诺大的一个边城,死一般的寂静,两旁连绵不绝的店面棚摊,在跳跃的火把照耀下,走马灯笼一样轮番明灭。
远处也有亮光传来,想必是吴平刘猛还在不死心的继续搜寻。章扬却屡次回绝了部下回营的建议,他下意识的觉得,这里不该是一座死城。
一户又一户,一家又一家,士卒们挨家挨户的搜查,试图从那些蒙尘的垣壁里找出一两个活的生灵。渐渐的,连单锋也开始摇头叹气,那双重眉下的眼眸中满是失落,嘴里似乎还在轻轻嘟哝着什么。春寒伴随着黑夜越来越重,章扬几乎就要无奈的举起来手,准备说出“回营”那两个字。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刀剑撞击声。章扬闻声大喜,拔刀率先疾步向着响处奔去。这城中还有人!
赶过一个街角,章扬望见刘猛正兴奋的将一人双脚倒拖,要把他从暗处拉到火把下。那人虽然拼命挣扎,却敌不过刘猛的大力,终究还是暴露在了亮光之中。这一段拖拽颠簸在黄土灰尘后,那人已是蓬头散发脸上一团污黑,一时也看不清模样,身上的衣衫早被划破,露着两只干廋的手臂,看上去倒还筋络分明有些力气。
章扬奔到了人群旁,士卒们立时开一条路让他过去。见他及时赶到,刘猛喜色正待向他禀告过程,却不防那人虽是头脚颠倒,依然梗着喉咙勉力开口说话,那声音虽甚是沙哑,却依稀分辨得清楚:“你……你们是北谅的军队么?”
“咦”了一声,刘猛挪开左手,向上拿住那人的胸襟,逼近了道:“是有如何?”
那人喉中咕隆隆的一阵响动,竟是急得连话也憋在了口里。污黑肮脏的脸上目光闪烁,饶是在火把的微光下也能看出他的惊喜。
“先松……松开我再说。”那人扭动几下,好不容易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来。刘猛这才发现自己把衣领揪得太紧,忙不迭的把手一松,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看到人影就要乱砍?”
剧烈的咳了几声,那人缓过气来,也顾不得自己还躺在地上,急忙道:“我是这城中住户,今日是回来拿点东西,谁知道会碰上你们,如今这怀州城里,除了盗匪会来,哪有好人。我见了几个人影带刀带枪,自然要先下手自卫。”
“你还有理了。”刘猛心头生气,刚才自己一路搜来,因为毫无收获大失所望,正有些精力分散的当口,这人忽然从屋内暗处扑出,也不出声兜头就是一刀。若非自己身手敏捷,他那一刀落实了,少说也要躺上个十天半月。想到此处,他正要再给他几拳,忽被章扬伸手拉住。冲着他摇了摇头,章扬俯身望了望道:“放开他,来人,去取水给他洗洗脸。”
一盆清水变作了黄浆,那人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虽是稍显丑陋,倒也确实是北谅人的模样。此时他站起身来,揉捏着身上痛处,一双黑眼珠溜溜的绕着众人身上铠甲转了半天,长出一口气道:“真是帝国军队。”
“好了,看也看清了,放也放开你了,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城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刘猛听他就这么一句,没好气地盯着他催道。
那人倒也机灵,只打量了周围一圈,便从服色与站立的位置上认出这里章扬的官阶最高,当下也不理睬刘猛,躬身对着章扬行了一礼,道:“大人,小民原是怀州的牧人,家中世代以养马买卖为生。这里过于靠近草原,西铁勒兴起之后就被帝国弃守。好在怀州边市繁盛,除了因为交战而停止的马市还有大量盐铁交易,铁勒人除了把城墙破坏以外,倒也不想摧毁这里。小民恋家,便留了下来。帝国大破西铁勒之后,城中居民欣喜过望,本以为从此能安享太平,不想有许多铁勒溃兵逃到这里,想要翻过穆尔古冰峰东去,那冰峰上路途艰险,若是没有足够的衣食极难活着过去,他们就在此大肆掠夺,害的城中居民纷纷外逃。我等日盼夜盼,就盼着帝国军队早日前来啊。”
章扬见他态度诚恳,目光与自己对视良久也不畏缩,心里不由信了大半:“你说你是城中居民,那可知道城里一共还有多少人?现在又在哪里?”
“留下没走的大概有三四千户人家,如今因为溃兵杀人放火肆无忌惮,都躲在十五里外的落鹰谷。大人要是不信,可派人跟我一起去找。”
听他说到还有不少人家,章扬等人俱都大喜。这附近地广人稀,平贼军又是人生地不熟,假如没有当地人引导,要想重头再来委实是事半功倍。
“那好!”章扬眼中厉芒闪动,对着那人道:“我便信你一次,要是在落鹰谷找不到人,你该知道后果。”他冲着刘猛努努嘴,示意他带人跟着前去寻找。那人并不慌张,点头应了下来,等到有人牵来马匹,他熟练的上了一匹马后,带头奔入了黑暗。
次日凌晨,当在城外休息了一晚的平贼军整队进入怀州时,刘猛他们也带着万余名怀州百姓回到了城中。也许是因为尝过了太多远离故国的苦难,这些衣衫破败的人们望着城头飘扬的战旗竟然流下了眼泪。安排林思元等人前去清点查询了好几天,章扬才终于拿到了一份完整的资料。
万余名百姓中,牧人占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半耕半渔的贫民。怀州土地贫瘠,幸而离着察尔扈草原第二大湖泊不远,渔产丰富水源不缺,往昔才能滋养十几万各色人等。可战火一起,那些有钱的商贾贩者纷纷逃离此地,就连一些年轻力壮的劳力也不愿在此苦挨。这点人手不要说是重建,就是供养自己也不能周全。好在按照林思元的分析,怀州究竟是名声显赫的边市,只要安定下来,逃出去的人自然会回来,商人就更不必说了。到了这种地方遇上这等事情,林思元简直如鱼得水,得以和一干仕子尽情发挥本领。章扬知道自己不擅长这类民生,索性把各项事务全权委托给他,自己只管扫清附近溃兵,重新督建城墙。
只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怀州便恢复了些许生气。陆陆续续闻讯回来的居民虽然不过数千人,可已经有鼻子灵通的商贾嗅着了钱味,从四面八方带着各种货物蜂拥而来。草原上的兽皮骏马、帝国的盐茶精铁,甚至就连湖丝云绣,也慢慢开始出现在市集之上。林思元抓住劳力短缺的机会,非但不肯提供人手修建城墙,反而倒过来要求章扬派出部分士卒帮助往来客商运卸物资。赚来的佣金小部分发给士兵,其余的便投入到怀州重建之中。
眨眼春夏两季匆匆而过,怀州城在平贼军上下通力奋斗中,终于重新屹立起来。有限的土地经过丈量,被分作军田和民田分了下去,沿街修正一新的街市和客栈,更是为章扬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资金。军队不停的向着满员前进,居民的人数也逐渐靠拢了以往。如果非要给怀州挑一点毛病,就只剩下十数里外,那些络绎不断,妄想翻越冰峰的铁勒游民。
要说这飞鸟难渡的冰原雪峰,天生就是隔绝草原的障碍。只是冰峰虽险,也挡不住无畏者舍死的脚步。早先是那瀚等族有些血性的汉子为着不受铁勒欺凌,纷纷冒险翻越。如今形势转变,又成了畏惧各族报复的铁勒人三五成群的不断迁涉。正所谓人力有时可胜天,有了这等孜孜不倦从不死心的苦苦求索,到底还是被他们踏出了一条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
说成小道,倒不如说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死地更准确。长达百里高低不平,只容一人小心而过的山路,在稀薄的空气与寒冷刺骨的冰风盘旋回绕。那些想通过这条道前往腾里格乌草原的人们,若是没作上万全准备,十个里倒有七个在冻饿交加中,无声无息的倒毙在路旁,化作冰原上从不匮乏的雪柱。
因为政事大多委交给林思元,章扬大半的精力都投入到阻止西铁勒人东去上。峰上的小路虽仅有一条,可上山的途径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弄得平贼军不得不散成小股,轮流守护监视着各条道路。每天总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穿越冰峰的铁勒汉子,身着单薄破败的外衣,背着上简陋的包裹,在帝国军队的枪尖下不甘的被押解到怀州。那些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菜色,抬头望向四周的眼中,憎恶和仇恨不加掩饰也无法掩饰。
章扬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做。穆尔古冰峰以东的腾里格乌草原上,还有着数万弓矢在腰的东铁勒子民。这些衣衫褴褛看似毫无威胁的小民,一旦与之合流,会不会再次崛起一个新的马上强族,谁也无法预料。至少,海威至今没能彻底镇压西铁勒的骚乱,毕尔达也屡屡来信,透露了东铁勒正在腾里格乌草原上和那瀚展开又一次殊死搏斗。这一切,让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更紧、更密、更凶狠的阻截流民,把怀州变成系在东铁勒颈项上的绳索,永远也不放松。
怀州的一切慢慢上了正轨,但章扬却始终不忘注视海威的动向,察尔扈草原上,各族间仇杀、铁勒暴乱的消息时有耳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还是同情海威的处境,既然远在怀州依然能感到剧变后的动荡和压力,处身于漩涡中心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