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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扯什么?”
“那就是连理趾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趾。”/呵呵的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
/低着头,自顾自苍凉地笑下去。
6
下班之后,/与※朝巴黎的夜晚走去。
第一章挽歌(3)张小娴
“去看艳舞吧!”/突然拐个弯去,说。
“哪有钱?”※跟在他身后说。
“我请客!”
“我来巴黎大半年了,还没有看过艳舞!”※的手搭在/肩上,一边走一边说。
两个人来到舞厅,在舞台前面找了个位子。
/点了一瓶红酒,然后又叫侍者送雪茄来。
侍者把一个雪茄盒捧到/面前,里面放着几种雪茄。/挑了两支“罗密欧与朱丽叶”。
※笨拙地吸着雪茄,摇摇头,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刚刚还在厨房里洗盘子!”
裸露上身的艳女郎随着音乐在台上跳着诱惑的舞步。/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这一支烟燃亮了往昔的时光,一种愁思从他心头升起,那些日子,竟已在年华虚度中消逝。
那天,/的妈妈把他抱在膝盖,将他那双小手放在自己手背上,在钢琴前面弹着她喜欢的歌。当他还是个婴儿,妈妈就喜欢弹琴时把他拥在怀里,鼓励他伸出小手去摸索那些发亮的黑白琴键。她弹琴的时候也唱歌,歌声温柔而迷人。那一刻,母亲、孩子和钢琴亲密地融为一体。
直到琴音的残响完全消失之后,妈妈把他放下来,告诉他,她和爸爸要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
外面大雨纷飞,他们开车出去,回程的时候在一条山路上突然加速时撞坏了,翻到陡峭的山坡下,两个人的身躯摔成了肉酱,再也回不了家。
当天晚上,舅舅来把他接走。
第二天,是/四岁的生日。
很长一段日子,他没有再碰那台钢琴,他的世界变得寂静无声。
后来的一天,工人来把他家里的东西统统搬走。他爸爸妈妈欠了一笔债,那是用来抵债的。
舅舅拉着他的手,两个人站在公寓的楼底下。昏天暗地,雨沉沉地落下。两个工人把那台钢琴扛到楼底下,准备待会再抬到货车上。/挣脱了舅舅的手,冲到那台钢琴前面,扯开了盖着钢琴的那条布。雨淅沥淅沥地滴下,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弹着妈妈以前喜欢的歌。工人重又用一条布把钢琴遮着,然后抬上了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女人,撑着一把红伞从雨中跑来,问他舅舅徐义雄:“这个孩子有学钢琴吗?”
“没有。”徐义雄冷冷地说。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徐义雄,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兴趣让他学琴的话,可以找我。”
“我们没钱。”徐义雄说。
“我可以不收学费。”+说。
徐义雄没回答,随手把那张名片放在口袋里,拉着/走。
/跟在他舅舅后面。走了几步,他往回望,看到+优雅地站在雨中,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在舅舅家里没说过一句话。三个月后,徐义雄找出+的名片,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表示愿意让/去学琴。
在+的公寓里,他第一次弹了妈妈常常弹的《遗忘》。那天,+叨着一支雪茄,站在钢琴旁边,雪茄的味道在房子里流曳,醺着他的脸。
7
/和※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走在长满栗树的长街上。
※突然很机警地跳过一条狗粪,一边走一边咒骂:“巴黎就是狗屎多!”
/走在前头,暗夜里,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像灵堂里的一盏长明灯。
8
窗外,漫漫长夜缓缓的月光,/坐在他那间小公寓的地上,啃着从餐厅带回来的卖剩猪脚,这是他在潦倒日子里最丰盛的食物。
那个雨天,+无意中从阳台上用望远镜看到他在对面一幢公寓的楼底下歇斯底里地弹琴。虽然琴声被雨声盖过了,但他的动作和音感震撼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键上,竟好像与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同歌。她吃了一惊,告诉自己,一定要教这个学生。
然后,她撑着雨伞跑来,在最苍茫的时刻,救赎了他。
9
/走到楼下拍※的门。
※朦朦胧胧的来开门。
“你有没有钱?”/问。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在床垫下面翻出一叠钞票,那里有几百法郎。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要钱来干什么?”
“回香港。”
“你刚刚那样花钱,现在又问我借钱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请去看艳舞!”他咕哝。
“你只有这么多吗?”/一边数钞票一边说。
“你还想怎样?”
“我回去送一个人。”/说。
“又要交租,又要交学费,我哪来这么多钱?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银行拿好了,我户口里还有点钱。”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办法,每个人借一点,应该可 以凑够钱买一张机票的。”他说。
※笑了:“那你不只买到一张机票,大概可以环游世界了。”
10
/靠在甲板的栏杆上,遥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圆顶。他是回来送葬的,此刻却在渡轮上。
就在推开教堂那道圆拱门的短短一瞬间,他听到萧邦的《离别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缩了回去。虽然隔了这许多年,他马上听出是谁在弹。只有她才能够把《离别曲》弹得那样诗意而破碎,宛若在风中翻飞而终究埋于尘土的落叶。这些年来,她进步了不少,已经不可以同日而语。
第一章挽歌(4)张小娴
他颓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阶上,再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11
一晃眼十六年了。八岁那一年,他和李瑶都已经是八级钢琴的身手。+替他们报了名参加少年钢琴家选拔赛,首奖是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天气异常寒冷,钢琴比赛的会场外面,陆陆续续有参赛者由家长带来。/跟在舅舅后面,他身上穿着一套租来的黑色礼服,脚上踩着那双舅母前一晚帮他擦得乌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气的样子。然而,他冻僵了的手却在弹大腿,把大腿当成了琴,一边走一边紧张兮兮地练习待会要比赛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听到舅舅跟舅母说,要是他输了这个比赛,便不要再学钢琴了。
“弹琴又不能混饭吃!”他舅舅说。
徐义雄是个脚踏实地、办事牢靠、属尽职守的邮差,还拿过几次模范邮差奖。/的父母死后,他把/接回来抚养。他是不情不愿的让/去跟+学琴的。他压根儿不相信艺术可以糊口,只想/努力读书,有个光明的前途。那么,他也就是尽了做舅舅的责任。
/的爷爷是个二世祖,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一点祖业,一辈子从没做过任何工作。/的妈妈中学一毕业就嫁了给他爸爸,从没上过一天班。
这两夫妇很恩爱,婚后住在薄扶林道一幢布置得很有品味的房子里,过着优越而附庸风雅的生活。/四岁之前,身上穿的是质料最好的名牌童装,生日会不是在麦当劳而是在乡村俱乐部举行。三岁那年,他已经去过巴黎,虽然他事后完全没有印象。
直到这对夫妇交通意外身故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们因为挥霍和不擅理财,早已债台高筑。
徐义雄很疼他姐姐,但他无法认同她过生活的方式。他觉得他有责任保护/,不让他走父母的旧路。
这次输了的话,就证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费光阴?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学钢琴,成名的有几人?
会场外面,有人在/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两条手臂于是立刻垂了下来,装着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气地微笑,脱下手套,伸出双手,说:
“漂亮吗?”
她那十片小指甲涂上了鲜红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妈妈帮我涂的!她说她每次涂这个寇丹都会有好运气。”
这天晚上,…穿了一袭象牙白色的丝缎裙子,领口和裙摆缀满同色的蝴蝶结,侧分界的头发贴贴服服的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随着她的身体摇曳。
陪着来的是她妈妈傅芳仪。
她温柔地摸摸/的头,问:
“紧不紧张?”
/抿着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可没…那么轻松。…的爸爸是个白手与家的建筑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奖学金也没关系,她依然可以去外国深造。但/输不起。
+在大堂里等着他们。她捏住/的手,责备他:“为什么不戴手套?你双手很冷!”她一边说一边搓揉那双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12
/和…一起在后台待着,前面的几个参赛者都弹得很好,/又再偷偷弹自己的大腿。
…首先出场。她站在台中央鞠了个躬,然后缓缓走到那台钢琴前面坐下来,双手轻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键上。
她弹得像个天使,那台庞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躯何止重百倍?却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为她挑的萧邦《雨滴》前奏曲弹得像天籁,靠着她,凡人得以一窥那脱俗而神圣的境界,片片花瓣从天堂洒落。
/在后台看得目瞪口呆,…比平日练习时发挥得更淋漓尽至,这是她弹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头的石块更重了。
掌声此起彼落,…进去后台时,兴奋地戳了戳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说:“你也要加油啊!”
13
/坐在钢琴前面,就在这一刻,他心头好像有几十只小鸟乱飞乱撞。+为他选的是《离别曲》。
他双手温柔地抚触琴键,好像在弹一首即兴创作的诗,每一个音节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这时,一颗汗珠从他额头滚下,缓缓流过他的眼眉和眼睑,刚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于聚光灯的折射,那颗汗珠成了一个五彩幻影,挡住他的视线,/觉得有点涩,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指错过了一个键。他仓皇地想去补救,结果却只有更加慌乱。像一盘走错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草草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他的头发全湿了,心头的小鸟都折了翅膀,惨然地飞堕。
…在后台看到失手的/,她难过得哭了。
/呆呆地望着琴键,只希望可以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14
那个晚上,…拿了首奖。这个奖,把他们从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说:
“不要再学了。”
他默默地走着,没抗议,也没哭。
直到…上飞机的那天,他坐在校车上,因为修路的缘故,校车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上有一家琴行,橱窗里放着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阳光的滤洗下,闪耀出一道灿烂的光华。就在那刻,他的脸贴住车窗,明白了这是他和钢琴永远的永别,所有辛酸都忽然涌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妈妈还在,那该有多好。
第一章挽歌(5)张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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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在怀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松开丝带,把里面两颗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兰树下。这是他带回来给+的。
有一次,+从巴黎带回了这种圆圆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给他和…,每一颗都有一种丝绒般的光泽,融在舌头的一刹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个完美的C大调!”+叹喟。
她告诉他们,将来有机会到巴黎的话,千万别忘记尝尝这个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错过的。
他猜想+当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买的,他带来了,用两个C大调代替灵前的一束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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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后的《离别曲》弹完了,十六年前的《离别曲》却依然回响于他的记忆里。弹琴的那个人还是像个天使吗?
他离开了教堂,毫无意识地走上一艘渡轮,横渡往事的潮涨潮 落。教堂上的钟楼遥遥在望,这个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为+唱一支挽歌。滔滔流逝的时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泪。
第二章遥远(1)张小娴
在那个浩大而高远的寒夜里,她眼里溢满了泪水,蜷缩在他怀中,想着遥遥远远的未来。人生是个过程,自有其前进的齿轮,但她何其幸福?她深爱的人愿意成为她背后的动力。
1
…和顾青是在英国认识的。当时,她跟一个念作曲的男生分手差不多一年了。圣诞节临近,她的日本同学望月邀请她去参加平安夜的派对。
“这种日子,不要再窝在宿舍里!”望月说。
派对就在望月男朋友桶田那幢漂亮的公寓里举行。当夜,…在那里邂逅也是从香港来的顾青。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她,当下才发现,人们不相信某样事情,也许是他们还没机会遇上。一旦遇上了,便再没法那么振振有词。
顾青是她一直向往的人。
心理学家说,人的潜意识中,存着老旧而破损的家庭照片,只受到如那泛黄印象的人吸引。顾青的出现,就是那么理所当然,他像是她已经认识很久的人。在异乡那个寒冷的冬夜,他那温暖的微笑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