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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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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了一本书。”

“为什么烧?很危险。”

“憎恨它。”

约翰不再言语。

我们各有烦恼,各有心事,何用多问。

一整个学期,都没有与傅于琛联络上。

他仿佛忘记了我。

仿佛。

傅于琛做得那么成功,连我都疑惑他也许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电报,他的措辞也轻描淡写,而且还不是直接寄给我的,一贯先经过曾约翰。

谁能怪我叫约翰“经理人。”

经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课,便来接我放学。

同学照例起哄,“他来接她了,他来接她了,宝贝,我来带你回家,哈哈哈。”夹杂着口哨声。二十岁出头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过肯花时间来嘲弄同学,也是一种友善的表示。

我佯装听不见。

应付任何事的最佳办法,便是装作听不见,对不起,我时运高,不听鬼叫。

“什么事,约翰?”

“傅先生下午来接你。”

“下午,今天?”

“飞机就到。”

“接我回家,”我惊喜,“不用读书了?”

约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听到有机会躲懒,乐得飞飞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去欧洲又何用他带领。”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见你。”

“是他,那个银色头发的可爱小老头,说得简单点,是我的第二任继父。他要见我,干么?”

“我想傅先生会告诉你。”约翰说。

“他几点钟到?”

约翰看看手表,“这上下怕差不多了,来,同你去飞机场。”

十分意外,难以置信,傅于琛终于肯来见我,还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仔细一想就释然,当然是为着别的男人,永远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现。

他一个人来,马小姐没有随身跟着。

尽量客观地看他,觉得他与我首次见到的傅于琛一点也没有不同,种种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脑海中闪过,不由得开口叫他:“付于心。”

他抬起头来,眼光错综复杂,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个成年人,一下子恢复硬朗。

当我不懂念付于心的时候,还叫过他博于琛。

现在他栽培下,已是个大学生。

约翰真是个好门生,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行李。

傅于琛说:“约翰的功课名列前茅,承钰,你就不长进。”

“我,”我指着自己鼻子,“我也已经是个优异生,约翰不同,他非要死读自虐不可,因为机会来得不易。”

傅于琛不语,只是笑。

但约翰却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机会也难得,承钰。”

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说:“我恨你,关你什么事。”

傅于琛摇头,“更放肆了,约翰,你自作自受,宠坏她。”

“要他宠,他老几?是我自己宠坏自己。”

约翰不再出声,知道讲错话,并且也已被伤害。

“以后我同谁讲话,都不用你来加张嘴。”

“好了,承钰,好了。”

看着傅于琛的面子,才收了声。

一直僵持到家。

问傅于琛:“住我这里?我去准备。”

他点点头,我刚有点高兴,他又说:“佩霞跟着就到,她会安排。”

马佩霞,我低下头,不是她也是别人。

“怎么,没人问我这次干什么来?”

我已没有兴趣听。

“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约翰,麻烦你七点半再跑一趟,去接马小姐。”

傅于琛进卧室去,我收回目光,无意中瞥到约翰,他脸上充满嘲弄之意。

我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

他沉不住气,“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句话使我忍无可忍,那几个字如剜进我心里去,伸手给他一记耳光,“你才死了这条心!”

他没料到我会出手打他,面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转不过来。

“讨厌。”我转身离开屋子。

在街上用电话把童马可叫出来。

他见了我笑,“又看完哪一本书,找我讨论?”

我用手掠头发,不语。

马可吃一惊,“你的手,什么事?”

我低头一看,呆住,右手当中三只手指并排肿起瘀青,方才打约翰时用力过度受伤,可见是真生气。

“哦,在门上夹的。”

“很痛吧。”

“不痛”

“十指连心,怎么不痛?”

“我没有心。”

马可一怔,继而摇头,像是说“小姐脾气,无常天气。”

“马可,你家境如何?”

“过得去。”

“你几时毕业?”

“明年。”

“马可,你可愿意娶我?”

他打量我,但笑不语,吃手中的冰淇淋。

“快决定,迟了就来不及,先到先得,只给你考虑三分钟。”

他再看我一眼,还是笑。

看,有时候,要将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终于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你想气谁?”

“不是为谁,为我,我需要一个家,需要一点盼望,一些寄托,有人爱护我照顾我,不能够吗?不应该吗?”

“结婚也不能保证可以得到这些呀。”

我颓然,“总得试一试,不然怎么知道。”

马可搂着我的肩,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吻一下,“你真可爱,承钰,我爱你。”

“对不起,我实在是憋疯了,原意并不如此。”

“什么,要收回?不可以,我会永远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

“三分钟己过,不再生效。”

“让我们去看幻想曲,来。”

我跟随他而去。

躲在黑暗的戏院中,空气有点浑浊,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个正常的少女约会男朋友。

童马可异常欣赏该套动画片,一时随着音乐摇头摆脑,一时笑得前仰后合。

散场后还津津乐道。我却连一格底片都没有吸收。

这套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便重映,到三十岁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的看。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事了。

散场出来,我们去吃比萨饼,我变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难以活动,隐隐作痛,最惨是无名指上还戴着两只当时流行的银戒指,勒住血脉,摘又摘不下来,十分吃苦,可见打人,手也会吃亏,当下十分无味。

约翰只不过说了实话,我怎么可以动手殴打他,不禁为自己的粗暴叹息。

“你总是心事重重,”马可说,“自十四五岁,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也是这副神情,我好奇,承钰,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诉我?”

我恍惚地笑,“婚后自然告诉你。”

回到家,只见一式的路易维当行李排在走廊间,马佩霞小姐已经大驾光临。

她迎出来,“承钰,我们找你呢,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指指马可:“赴约。”

马可有礼地招呼她。

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凯斯咪羊毛衫,窄脚管裤子,一条大大的喧默斯丝巾搭在肩膀上。一两年不见,她气色更好,神态更雍容,在傅于琛悉心栽培下,什么都能开花。

当下她在灯光下细细看我,赞叹,“这些日子来,承钰,你出落得益发好了,活脱是个小美人。”一边向马可眨眨眼。

马可知道我们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识趣地告辞。

“那是你的男友?”马小姐笑问,“怪不得约翰垂头丧气。”

“傅于琛呢?”我问。

“还没醒,他一直不能在飞机睡。”

“待会儿醒了,半夜谁服待他。”我坐下来。

马小姐苦笑,“还有谁?”

“你们路远迢迢地赶来,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说?”

“还没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见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声呼叫。

“他亲自打电话给傅先生,他答应了他。”

“我母亲是否仍与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怜的老头,临终还要对牢一只大喇叭。”

马佩霞本来想笑,又忍住。

隔一会儿我问:“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见我?”

“我也这么问他。”房门口传来傅于琛的声音,他起来了,披着睡袍。

“他怎么回答?”

“他说,承钰的面孔,像他们的画家鲍蒂昔里笔下的天使,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见你。”

我叹道:“奇怪的小老头。”

傅于琛凝视我,“奇怪?并不,我觉得他眼光奇准。”

马佩霞轻轻说:“承鲸有一张不易忘怀的面孔。”

我不爱听这些,别转头,“我们几时出发往米兰?”

“明天就去,约翰会替你告假。”

“其实不必你们双双抽空来一趟。”

马佩霞笑,“承鲸像是不想见到我们似的,但是我们却想见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说:承钰最喜这个。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说:承钰最喜欢素色。但实在忙,走不开……”

我看住傅于琛,他也看住我。

渐渐听不到马佩霞说些什么,走不开,可是一有借口,飞蛾扑火似的来了。

我们融在对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个非常长的夜晚,他们俩没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来走去。

我把储藏着的邮票盒子取出,将邮票一张一张铺床上细看,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会累。

然后在邮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马佩霞进来叫醒我,自我长发中将邮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发了?”

她点点头。没有睡稳,一有了年纪,看得出来,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于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达米兰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后,才恢复笑脸。卡斯蒂尼尼令管家来接我们,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亲自出来。

傅于琛看着我说:“他知道你与令堂不和,没令她来,多么体贴。”

我说:“可惜最后还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没有继续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岁,会不会也胖得似一只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还要漂亮,米兰脏而多雾,但他的庭院如凡尔赛宫。

我转头回傅于琛一句,“也许三年前应该到这里来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他与马佩霞都没有回答。

我有点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个机会给我,使我不致给傅于琛看死一辈子。虽然他与我亦无血缘关系,虽然我亦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走到另一个男人的家,但到底是个选择。

有了选择,别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们随他走。

经过大理石的走廊,我们到了玫瑰园,从长窗进入图书室,看到老人斜卧一张榻上。

他似盹着,又似魂游,我心一热,趋向前去。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来,我在他身边蹲下。

他瘦多了,整个人似一只风干水果,皱皮包着一颗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转头看傅于琛,他们没有进来,只向我递一个眼色,然后跟管家离开。

图书室中一点死亡的气息都没有,花香袭人,浓浓的甜味无处不在,有一只蜜蜂无意中闯入室来,阳光丝丝自木百叶窗缝透入,但基度躺在贵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轻轻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头发出唔的一声。

他们替他穿上白色的衬衣,还在他脖子上缚一方丝巾。

“你叫我来,我来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来了。”他终于微微睁大眼,“安琪儿你来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骨头,每个关节都可以摸得出来。

“你没有忘记老基度?”

“没有。”

“谢谢你来。”

“你如何,你好吗。”我轻轻问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因贴得近,长发垂下,扫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也有一头这样长的鬈发,只不过是金色的。”

“金发美丽得多。”

“黑发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丝笑意。

“她怎么了?”

“她跟别人结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个裁缝店学徒,她父亲拥有葡萄园,不能匹配。”

“你们是否在一道桥畔相遇,如但丁与比亚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爱的安琪,不不不,不是这样,但多么希望可以这样。”

“我希望你会恢复健康,基度。”

“你有没有想念我?”

“有。”

“你母亲?”

“没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开心。”

“我还没有谢你,多得你,我不用离开傅于琛。”

“傅于琛有没有来?”基度说。

“有。但他送我到美国留学,这两年一直没看到他。”我说。

基度凝视我,隔一会儿,他问:“你仍然爱他?”

我点点头,“很爱很爱。”

“比从前还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见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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