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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
“他很有钱吧。”
“市侩。”
“卢昂在这个时节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欢金色雨花,站在树荫下,那些金黄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头上、脸上、身上,记得吗,金色的眼泪。”
“不。”
“你这个狠心的歹毒的无义气不识抬举的女人。”
“我必须先问过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叫我落地狱,我说你请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儿生涯并不好过,一天变三个妆的时候,真觉脸皮会随着化妆扯脱,发型换了又换,大蓬头发随刷子扯将出来,心痛有什么用。
而且最不喜欢听见“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钰”,一声啊之后,人们的双眼即时架上有色眼镜,再也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周承钰,他们的幻想力如脱缰之马,去到不可思议的境界,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步。
我们都没有朋友,因为没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精彩,一接触到真面目,他们往往有种被骗的感觉,十分失望。
脱离工作,过一段日子,人们会忘记,可幸他们的记忆力差。
夜长而沉闷,电话铃响,我似少女般跳跃过去,“付于心。”我说。
“我是乔梅林。”
她真的不放弃,存心要与我接近。
“你觉不觉得坐在家很闷。”
我觉得好笑,她会寂寞?
随即发觉不公平,想当然,我们都犯这个毛病,替别人乱戴帽子。
“当然闷,”我换了一个公正的角度说话,“我们在同一只船上。”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电话。”
“他出了门?”
“是。”
“你至少还有个精神寄托。”
我觉得与乔梅琳颇为投契,一生人从未接近过同龄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热情、爽朗、自信,毫不犹疑地主动接触反应迟钝的我,难能可贵。
物以类聚,她也是个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过来?”我终于邀请她,“吃一杯蜜糖茶,对皮肤有益。”
“我的皮肤糟透了。”
乔梅琳的派头比我大,也较懂得享受,驾一辆美丽的黑色跑车,惹人触目。
我笑说:“我什么道具都没有。”
她凝视我,“你不需要借力于任何道具。”
“你的开销一定是天文数字,”我说,“不过收入也必然惊人。”
她坐下来,“怎么样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样谦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个人。”我笑起来。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吗?”
“谢谢你,我也一样,请喝茶。”
她趋向前来,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讶异,本能反应地轻轻缩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来,好不细心,比起我首次见她,心情差得远了。
乔梅琳手上的钻石非常大非常耀目,这也是我没有的,我什么都没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说:“都是自己置的,没有利用过男人,没有占过他们的便宜。”
这我相信,看得出来。
“那次同姚永钦出现,是赴一个制片的约,他叫他来接我。”她还要解释。
我笑了,“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里奥不知多开心,我们真可以忘记他。”
“你同他来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丧,他帮了我许多。”
“我知道,当时你胖了许多。”
我点点头,“你在杂志上读到?”
“是的,所以刚见面,就像认识你良久的样子。”
我释嫌,是会有这种感觉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边新闻,否则可以礼尚往来。
“你的事业在巅峰吧。”我问。
“可以这样说。”
“我的却已完结了。”
梅琳笑,“你有事业已算奇迹,你从不迫、逼、钻、营、撬、谋、推、霸……你没有完,你还没有开始。”
我睁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这样的朋友,乔梅琳太好了,区区三言两语,说到我心坎儿里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来越喜欢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来看你。”
轮到我依依不舍。
她较我独立得多,所以感觉上要比我年轻一大截。
我不能高飞,因为傅于琛是我的枷锁,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种温存的感觉,那许多许多辛酸并不足妨碍什么。
电话一大清早响起来。
这一定是付于心。
“周承钰小姐。”
“我是。”
“德肋撒医院的王医师。”
我坐起来。
“你的报告出来了,周小姐,肿瘤内有恶性细胞,请你马上来一次。”
我呆了一会儿,“我马上来。”
“一小时内见你。”
我只有二十八岁!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这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紧紧闭上眼睛,接着是愤怒,母亲已经活到五十多岁,什么毛病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我,思路乱起来,耳畔充满嗡嗡声。
我想找傅于琛,但他在什么地方?我们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后再也没法子知道双方的行踪。
我一个人到医院去。
“你要快快决定动哪一种手术。”
我僵坐着。
“第一种是整体切除。第二种是肿块连淋巴结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个月辐射治疗及六个月针药治疗。”
我低下头。
“假如你需要再次诊断,我们建议你迅速行动,不要拖延。”
我站起来。
“周小姐,康复的比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请快些决定动手术,我们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谢谢你。”
“速速回来。”
我用手紧紧捂着脸,眼前金星乱冒。
我的天。
脚步蹒跚地走到医院门口,听见有人叫我,“周承钰,周承钰。”
啊!茫茫人海,谁人叫我,谁人认识我?
我停住脚步,转过头去,乔梅琳坐在一辆开蓬车内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丝焦虑,“女佣人说你在德肋撒医院,我找了来,有什么事吗?”
我脸如死灰地看着她,“肯定要动手术。”
她脸色大变,痛惜地看着我。
我牵牵嘴角。
“上车来,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梅琳沉实地简单地告诉我,她母亲两年前死于同一症候,经验仍在。
经过六十分钟讨论,我们安排在另一间医院做第二次检查。
梅琳冷静、镇定,办事效率一流,我们没有心情促膝谈心,对白断续,但结论往往一样。
她说:“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奋斗。”
我不出声。
“通知那位先生没有?”
“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觉讶异,但没有追问。
我俩这一辈子注定要错过一切。
“不要紧,我们可以应付。”
我用手抱住头。
梅琳忽然问:“怕吗?”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来同我一齐住?”
“对你来说太麻烦了。”
“不是常常有这种机会的,有我在,热闹一点,你不会有时间深思。”
“让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总找得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实我在这一生,不懂爱别人,他几时来都不要紧,我总在等。
第二次检查报告亦建议即时施手术。
我在镜子里看自己,上天不高兴了,他给的,他收回。
我同意。
医生建议部分切除,损失不那么大,不致于残废,但事后一年的深切治疗,需要勇气及耐力沉着应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赞成。”
我十分感动。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识朋友,何必担这个关系,实牙实齿帮别人作决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会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洁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谁也不能帮你。”
我们在郊外喝茶。
“要找,还是找得到他的吧。”
“终究进病房去的,还是我,医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这样想是不正确的。”
“你说得很对,”我握住她的手,有点惭愧,“你对我太好了。”
“我们终于成为朋友。”梅琳说。
我点点头。
梅琳感慨,“多年来也努力结交朋友,慷慨于时间及金钱,但每说的一句话每做的一件事转头便被夸张地转述误导,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费心血。谁叫我们做名人呢。”
“你太过紧张,因而耿耿于怀,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点。”
“请告诉我,手术后是否会变得非常丑陋。”
“母亲一直没有让我们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应该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儿工作。”她说。
我伏在茶桌上不语。
“你害怕疤痕?”
我细声说:“我统共只有一个美丽的躯壳,失去了它,什么都没有。”
“你不会失去它,你会生活下去,”梅琳说,“躯壳总会老却,失去美丽。”
“药物的副作用会使我头发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担心那些,救命比较要紧。”
乔梅琳说得对。
与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于琛终于有消息,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绝透露行迹,乔梅琳说:“请他即刻回来。”我摇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要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他留言说下星期五会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动手术。
“我决定告假陪你。”梅琳说。
我摇头。“有没有人陪都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
“但你会知道有人等你醒来,那是不同的。”
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便是将手探往左胸,略为安心,因为它还在。
接着看见傅于琛痛心愤怒的面孔。
他压抑着情绪问:“痛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瞒着我?这等大事也不与我商量。”
我没力气分辩。
“幸亏挑了个好医生,你孤意独行还要到几时?”
我做了个哭笑难分的表情。
傅于琛仍似气急攻心,“承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别转面孔。
他以为我同他玩游戏。
接着梅琳进来,她看他一眼,然后轻轻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医生说你很好,你过正常生活的成数极高。”
我点点头。她用了一只新的香水,很浓郁的果子味,冲淡了消毒药水,使我略觉安全。一个女子,有时需要另一个女子更多,因为只有她们了解,她们明白。
梅琳说:“你会活下去。”
我轻轻答:“但失去头发及幽默感。”
“你不会。”
傅于琛震惊,才离开数天回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机会。
我闭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于琛来接我。
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已可以达成毕生愿望,但生活总与我们开玩笑,你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又是另一样。
胸口里充塞着泪水,但嘴角却牵动一个笑。
傅于琛轻轻说:“我与医生详细谈过。”
当这件事结束,我们都会成为专家。
“只需要治疗一年,承钰,一年后你可以康复,医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么也没说。
“明天,我们就去注册结婚。”
他把脸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觉到他炙热的眼泪。
“承钰,”他呜咽说,“我伤心到绝点,不知怎么办好。”
“一年后再说吧,我或许会痊愈。”
“让我来照顾你。”
“不,我还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
“最好让佩霞看护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还是放过她吧,我有自己以及医生护士,会渡过难关的。”
“恳求你,不要拒绝我。”
“不会成功的,付于心。”
“承钰——”
我轻轻按住他的嘴,“答应我一件事。”
“任何事,请你说。”
“不要再结婚。”
他应充我。
那只不过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觉得终于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马佩霞在两个星期后蜜月回来。
一身太阳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过不少防晒品,但紫外线还是在她脸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对牢她摇头,她会后悔,一定是为着迁就欧阳,他是户外型。
她很为我担心,“可以让我看看手术结果?”
我摇摇头,“太不雅观了,因为坏细胞蔓延列四个淋巴结,连续三个月要躺在电疗器下,如果坏细胞伸延到二十个淋巴结,我不会坐在这里。”
“专用名词琅琅上口了。”
“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细细端详我。
我问她:“婚姻生活愉快吗?”
“承钰,听说你最近同乔梅琳来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马佩霞静一会儿,“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极之关心我的人。”
马佩霞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