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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女孩推开挡在眼前的官役,奔至殷雷身旁,拉著他的衣摆,一向只有活力的小脸上染上了哀凄。“我们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我们要被抓?”
“官差大哥!”女儿的身影跃入眼帘,殷雷的心霎时清明,抓紧了官差的手臂。“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你放了她吧!”
“她真是无辜的,这个孩子不是我们生的,我们夫妇成亲多年都不曾怀过孩子,老天可怜我们,让我们在山涧里捡回她,其实她跟我们殷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你放了她吧!”原本哭得泪流满面的妇人听闻丈夫的话语,连忙拭去泪痕,抢到殷雷身旁,紧抓著官差的手臂哀求。
“娘?!”女孩睁大了眼。
“是啊,官差大哥,没理由要我救了这条生命,又让她因我而丧失,她真的不是我殷家的子孙,我们夫妇承担家族的过错不要紧,可别让局外无辜的人也给牵扯进去!”殷雷急迫地动之以理。
“爹!”女孩大喊,抓紧了殷雷的手不住摇晃。“我怎么会是捡来的孩子?我是你们的孩子啊,别丢下我,别不认我!”
“之前爹和娘瞒著你是因为怕你难过,这是真的,你知道,爹娘从不骗人。”妇人扶住女孩的肩头,柔声劝道,在看到她那张泫泪欲泣的小脸时,还是不忍地别过了头。
他们从没打算让她知道的,未有子息的他们得到了这上天赐的孩儿,有多高兴啊,把她当亲生女儿般地疼爱,没想到如今,为了保存她的命,还是得将一切揭露,不过,伤了她的心总比赔上她的命好。
“旨上的名单没有她,我们就当作什么也没瞧见吧!”官差叹了口气,将皇旨揣入衣内。“兄弟们,这山里只住了这对殷姓夫妇,小心搜索,千万别漏拿了这逃了十七年的嫌犯呐!”
“是!”身後的官差一应声,拿出备好的麻绳,做做模样,轻轻将殷雷夫妇缚住了手。
“不要,娘,孩儿要跟你们去,别丢下我,别不承认我是爹娘的孩儿!”女孩见他们要走,急忙扑身上前,抱紧了妇人的大腿,不让他们离去。
“孩子,娘是等不到你嫁人了,你拿著灶後瓮上的银两,下山去找钱大婶,她人很好,会照料你的。”妇人流泪交代著。虽然毫无血缘,但十一年的相处下来,她放了多少心血在这孩子身上啊!
殷雷噙泪看著这一幕,一咬牙,狠狠将女孩扯开,推倒在地。
“走了。”不顾自小疼爱的女儿扑倒在地的狼狈模样,殷雷狠下心,扶著妻子再也不回头地往前直走,走向他的生命终点。
女孩趴俯在沙地上,突来的变乱让她心头一阵茫然,空洞的大眼失去了焦距。她不懂什么叫冤,她不懂什么叫连诛,她只知道,以往淡泊安稳的日子已破碎,女孩抬头,泪眼中漫天的沙尘,淹没了父母的去向。
※※※※※※※※※※※※※※※
“不——不要带走我爹娘!”
在皎洁月光的轻抚下,榻上的人影惊喊,满脸冷汗地坐起身子,沈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闻来格外清晰。
触眼所及的黑暗将她自梦魇中拉回现实,她将脸埋入掌中,良久,才放下掌,深吸了口气。那埋在掌中的姣好面容,正是属於日前行刺黑曜未果的女子所有,她——水浣,或许更正确些,该唤作殷水浣。
殷水浣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离开温暖的被褥,起身下床倒了杯水,冰凉的茶水入喉,才发现整个嗓子都乾哑了,在冷茶的刺激中,还隐隐带痛。
又著凉了吗?每当那场梦魇降临,醒来後总是浑身浴汗,加上身子底弱,梦魇结束,亦意味著风寒来袭。
但,有谁在乎?殷水浣优美的唇形勾起嘲讽的笑。尽管寒冬,她依然就这么身著单衣,独坐在冰冷的房中。
早在九年前,就不再有人在乎过她了,包括她自己。
从前有爹为她张罗一切,有娘为她嘘寒问暖,有人为她专心一致地攒著嫁妆,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孑身一人,活在这片天地中。
在公差出现的那一天,她的世界,亦随之毁灭。她甚至来不及哀怜自己是个捡来的孤儿,顿失养父母的噩耗又接随而来。没有亲生父母无妨,但老天爷怎能连疼她怜她的养父母都夺了去?在这双重打击下,一个无知天真的小女孩,在一夕之间成熟了。
那天,她到灶後拿了瓦瓮里头的钱,用一条布巾包著,紧紧缠在腰际。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违背了娘的交代,她没有去找山脚的钱大婶,那小小的身子,一直跟在被押解回城的爹娘後头走著,走到布鞋磨破,走到足下起了水泡,还咬著牙,继续走。
爹娘发现後,怒吼著要她离开,甚至拿起官差的刀子威吓著砍她,她还是眼眶蓄泪,毫不畏惧地跟著,说什么也不放弃。最後,爹娘也无法,或许是在临死前的这段旅程,还想和她相伴,也就默许了她跟从。
而负责押解的官差们,对他们照顾有加。拖延了十七年的案子,也不差这些天的时间,官差们刻意放慢了速度,让他们一家三口多享几天天伦之乐。虽说殷雷夫妇为罪犯之身,但一路上吃好住好,枷锁脚镣也不曾给他们戴上,一直以礼相待,就连执意跟随的殷水浣,也受到了呵护。
要是终点不是刑场,这段旅程,该是殷水浣一生中最快乐、最难忘怀的时候了,但,它不是,这段回忆,依然深烙在她心坎上,只不过,愁苦的哀凄取代了一切感觉。
她的嫁妆,半点也不剩。一路上,看到什么新鲜的就给爹娘买上,看到什么美味的就给爹娘备上,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懂得要在爹娘临终前,让他们享尽一切。但尽管脚程放慢,再远的路途也终有抵达的一天。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殷雷已与官差们产生浓厚的交情,赶赴刑场的这一天,下仅殷雷夫妇泪眼相望,就连押解的官差们眼眶也不禁微微红了起来。
还记得,爹临走前,握紧了她的肩头,直视著她的眼,眼神严肃。
“把这件事忘记,当成爹娘是病死的,是病死的!知道吗?如果你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举动,爹就永远不认你这个女儿!”殷雷深知她的性子,她眼中的仇恨炙明得让人无法忽视。
水浣会寻仇的想法让他担虑,一个纯朴小女孩,她不会武功,不懂心机,甚至不忍杀生,但她性子里的孝顺与率直,会令她不顾一切地为他们报仇,这样以卵击石的下场,是可以预料的,白白赔上她的一生罢了。
“爹!”水浣不服地喊著,泪扑簌簌地滚落。爹怎能猜到她的心思,还抢先将她的行动设限?
“记住,不然你就不再是我殷雷的女儿!”殷雷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语气道。深长地望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头,走到官差身旁。
殷雷唯一的交代是托孤,希望众位官差大哥帮殷水浣找户好人家,还有,千万别让她上刑场。
於是六名官差分成两派人马,四名负责押解,两名则留在客栈里,费尽心思哄她,分散她的心神。但,谈何容易?悲恸使人成长,转化为神智清明。要是以前不曾见过世面的殷水浣或许会被哄,但如今的她可不了。当下藉著上茅坑,轻易地溜出客栈,听到街上人们的鼓噪声,下意识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铡起铡落,两颗人头落地。没有鲜血狂溅,只有汩汩涌出的血,悄声地遮掩了整个地面。拚命跑来的殷水浣,只赶得及见这最後一幕。她安静地排开人群,不哭不闹,站在爹娘滚落地面的头颅前面,怔然呆立。
她向来怕看爹爹杀陷阱里捕获的猎物,爹总爱拿这笑她,说是若不杀它,还当什么猎户?爹那爽朗的笑声言犹在耳,而她,却已能面无表情地屈膝就地,轻柔地将爹娘的首级拥捧胸前,睁著空洞的大眼,任泪滑落脸庞。
她已不怕血了,为何爹不睁眼瞧她,不夸她足以当个好猎户了?
直至那两名惊觉被甩的官差追上时,看到的是人群已散的刑场中央,那瘦小的身形呆坐著,怀中抱著殷雷夫妇的首级,动作轻柔,怕摔了,怕撞了。这样的画面,让他们心哀恻然。
远远的,听到了宫里传出的喜乐。其中一名官差瞧出她的疑惑,解说著,那是宫里为了太子黑曜十六岁的成年礼而庆祝。
虽住在深水林里,但爹还是尽心地教导她念书,再怎么无知,她可也还懂得夺走爹娘的圣旨,该是皇上才能发下的啊!
想起爹爹临走前交代的话,殷水浣牙一咬,她可以不做殷家子孙,她可以不是爹娘的女儿,但她绝不能让残害爹娘的凶手逍遥过活!
皇上、皇后、太子……殷水浣在心头默念,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著,像要把这三个字汇镌刻在心版上。
他们夺走了她的家人,他们亦该为此付出代价!她仰头望天,清澈的眼点著炽燃的火焰。
那时的炫焰,直至九年後的今日,还依然狂炽地烧著。
像在折磨自己,殷水浣倒了杯冰冷的茶水,迅速地送入喉头,再度引发不适的刺激感。九年前的她连野兽都不忍杀害,如今,仇恨让她不得不放狠了心。
想起在山上家中,娘与她最後一次聊天,直到上刑场前,他们念念不忘的还是希望她许户好人家。嫁人?殷水浣苦涩一笑。此时的她已不奢望了,她只祈能将残害爹娘的三名仇人诛杀!望著窗外泛著鱼肚白的天际,许下誓言。
“梆梆梆……”外头传唤的低音竹节声传著,代表宫仆们起身的时刻。
殷水浣取下床头的宫仆服饰,做好准备的她,脸上的仇恨已毫无痕迹地掩去,衣著整齐後,随同陆续出房的宫仆行列中,鱼贯走出。
※※※※※※※※※※※※※※※
“赵叔。”抱著被褥的殷水浣在长廊上遇见旧识,点头叫唤。
赵三康是当时押解殷雷的官差之一,他原想将殷水浣收为养女,却被她坚决拒绝。当时的她,请求赵三康靠著宫中当差的关系,将她送入宫中当宫女。
乍闻请求的赵三康立刻睁大了眼,还再三询问:“你确定?”
要是被分派到轻松的工作也就算了,如果被分派到差一点的单位,怕这年幼瘦弱的身子不操劳死了?而且这大大违反了殷雷托孤的遗愿,要是他真将水浣送入了宫,怕以後他到了黄泉之下,殷雷不揪著他衣领破口大骂才怪!
“我坚持,赵叔。”那黑白分明的瞳眸不容许有任何反对。
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粗豪汉子,竟被一个十一岁小女孩的决心给震撼了,於是,他只能无奈地应允。身任皇宫外围侍卫的他,与宫中仆役是毫无交集的。他透过不少关系,好不容易才将殷水浣安插进洗衣房里。
一想到她那双小手必须不住搓洗如山的衣物,连天寒水冻亦得为之,他就深深自责,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只是个无举足轻重的宫围侍卫,无法将她安排进轻松的单位。无奈,这已是他最大极限,能将一名家世不明的人安插进宫已算是少有的例子了。
只要能够进宫,她不怕任何辛劳。殷水浣怕赵三康心里难过,不管工作再重,都不敢让他发现。转眼已过九年寒暑,她也由洗衣房熬到了清昊宫中的仆役。
“水浣!”交了班准备回家的赵三康闻声转头,见来者是她,高兴大喊,立刻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褥。“晒被啊?我帮你!”
当年殷水浣入宫,怕“殷”姓容易引人疑虑,单登记水浣二字,尔後以水浣相称。
“谢谢赵叔。”知赵三康疼她,殷水浣并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跟在後头,走人了晾晒场。“赵婶好吗?”当年孤家寡人的赵叔,如今已有一子一女。
其实她对赵三康一直感激在心的原因,不仅只於他带领她入宫,更在於当年独身的他,却依然坚持收她为女,丝毫不怕因此坏了自己的姻缘。
“好,怎么不好?”赵三康豪爽地笑著,手一抖,轻易地将厚重的被褥摊在双排竹架上。
“对了,赵叔,这本武谱还你。”殷水浣自怀中抽出一本泛旧小册,递还给赵三康。
她的武术,全是缠著赵三康一点一滴学来的,苦练许久,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遇上了强手,依然只能束手就缚,就如那一夜一样……殷水浣素净的脸,微微泛红起来。
那一夜,挣脱不了的她,在愤恨与忧心双重煎熬下,身心俱疲,最後还是忍不住沈沈睡去。而宫仆生活的习性让她惯於早起,暗黑的天色甚至来不及染上光,她就已然清醒。
眼一睁开,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差点惊叫出声——黑曜那瞬间放大的脸,贴近著她,随著他的吐息,温热的呼吸规律地吹拂她的脸庞,唤起一阵酥痒的感觉。
她咬紧下唇,不让惊叫脱口而出。略微安抚狂跳的心神後,她轻悄地往後挪,拉开两人的距离。经过一夜的屈就折腾後,唯一值得庆幸的,黑曜的身子已不再压制著她的,手也不再紧环著她,反被她牢牢地压在身下,作为靠枕。
她花费了多少时间说服自己无视於仁慈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