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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隔绝,只有一条暗洞水路,轻易无人出进。也是欧阳霜该有这场劫难。原来村人远祖坟墓都在原籍,另有子孙留守。葬在这里的,最远不过两三代。村众自从入山隐居以来,从未回原籍祭扫过。这年清明,欧阳霜因为母家寒微,母墓远在故乡,父墓却葬在村中,一时动了孝思,意欲借回籍省视为名,就便将母枢移运来村,与父合葬。想好和萧逸一说,萧逸素来信她,又知她虽是女流,武功着实不弱。自己早就有心回转祖籍一行,只是村中百端待理,无法分身,又无妥人可派。爱妻代往,又遂了她多年孝思,真乃一举两得。方打算派两个可靠之人陪同前往,无巧不巧,当年正赶上出山采办食盐。
村中经萧氏父子苦心经营,差不多百物均备,只有盐茶与染料颜色缺少。颜色有无尚可通融。近年种了些茶树,也能将就取用。惟独这盐,是日用必需之物,照例先存下六年的食盐,然后不等用完一半,到了三年头上,便须命人出山采办。就便村人想买些城市间的日用之物,也在这时带回。因为人多,用的量多,要做得隐秘,不使外人知道,事既繁难,责任更大。派去的人,非极精细干练不可。每次出发,来接去送,村人视为大典。从来都由于惯这差使的两位村中老人,带上十来名智勇俱全的村人前往。这次两个老人全在第二年上病故,到了第三年派人时,竟无人敢于应声。最后萧逸几经斟酌,才决定派崔文和夫妻二人为首,率领以前去过的人同往。由正月十六起身,先将山里产的金砂、药材、布匹,用小舟由水洞暗道,运往大镇集上住下,换成银子。然后分班分地,四下采买盐料和用物。到了近山聚集之所,改了包装,或早或夜,偷偷运入山去。行到半途,交给村里派出来等候接应的人。
一次采购不完,再采购二次,接二连三,运够了数量,然后回转。总在清明前后,方能把事办完。
这次崔文和和畹秋等一行,因为好强,做得比前人还要妥当。不特带出去的货换了大价,带回来好些有用的东西不算,还多出两年的盐,归期也早在清明以前。可是给欧阳霜也带了一个丧门星回转。这人乃是萧逸的近支,名叫萧元。乃父萧成捷,与萧逸之父同胞。当萧祖归隐时,萧成捷正在大名总兵任上。萧祖给他去信,说世方大乱,全族只留一支子孙守着墓田,余者全往哀牢山之中隐居避世。定在第二年秋间起行,为期尚有年余,命他急流勇退,率眷还乡,一同归隐。萧成捷功名心盛,不但自己未遵父命,反回一封长禀,说乃父太祀人忧天,些须流寇,算得甚么?即有不虞,凭传家本领,也不患保不得身家在等语。萧祖知不可劝,便不再回信。到时率了家族和一干至亲戚友,愿从的仆婢家奴,一同入山隐讫。萧成捷不料乃父如此固执成见,事后也就罢了。过了数年,便因功高不肯下人,受了上司之嫉,亏是得的信早,打点得快,只丢功名,没有危及身家。罢官回去,这才意懒心灰,想到老父之言。几番命人入山打探,总访不出老父家族下落。他守着大片家业,在家享受,本意寻亲,只为相见,不是想要随隐。寻访了几次无踪,也就拉倒。老死时只留下了一个幼子,年纪既轻,又遭世变。好容易挨到年长娶妻,田产已经荡尽,仅剩下两顷祭田。又经乃祖禀官,专归那一房留守的子孙经营祭扫,仗着近族,腆颜到人家吃碗闲饭尚可,打算变卖占夺,却是万万不能。无奈何又挨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子,尚在怀抱。又因究极无赖,盗卖祖坟树木,被人发觉,委实在家中存身不得,急切间又无处投奔。他人本聪明,狠一狠心,连那近族私下送给他住的一所房子都卖掉,破釜沉舟,带着妻子,前往哀牢山中,好歹要投奔叔父叔伯和一干族众。好在恶迹不曾败露,做一个世外之人,吃碗安乐茶饭总可办到。
事有凑巧。乃父在日,那么连寻多次,不见踪迹。他入山之始,便断定哀牢山千里绵延,隐居必在中下游,挨近山民墟集一带深山隐僻之中,决不会在近城镇处。果然不消数月,便寻到萧祖未移居卧云村时隐居的山谷之中。他见那地方隐僻,山环水绕,土地肥沃,景物幽美,已经动心。后又在丛草中发现汉人用的破茗杯碗盏磁片,洗去泥污一查看,竟有萧家崇德堂制的堂号,益发断定是在近处无疑。他哪知卧云村山环水阻,无路可通,怎能容易寻到。左右近百里内外,寻了月余,休说萧家族众,连破磁都再寻不着一片。暗忖:〃萧家族众甚多,人人武勇,况且门徒遍于西南诸省,一呼立至。这里虽有猛兽出没,并无蛮猓生番踪迹。即遇凶险,也必有人逃回故乡报信,邀人来此报仇,不会一个不留。许是换了地方吧?〃心终不死,仗着乃妻魏氏也是将门之女,能耐劳苦,仍在山中苦找。
这日眼看绝望,无心中走到水洞左近高崖之上。天已黄昏月上,正打算觅地住宿,忽然崖下涧水中有摇橹之声。悄悄伏身往下一看,月光之下,照见崖壁下平空出来一只小船,上面坐定几个汉人。心中猜料几分,还未敢于冒昧。便嘱妻子暂候,偷偷绕下崖去,伏身僻处窥探。也真有耐心,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见一双少年男女为首,率领十多人,抬着大包,谈笑走来。到了面前不远歇下,口里喊了一声,涧中小舟上便有五人上岸迎接。女的一个说:〃大功告成,大家都走累了,反正空山静夜,绝无外人,天也不早,回村还不会亮,难得有这好月色,且歇片时再走吧。〃说罢,各把背上包袋等取下,踞石而坐,谈说起来。
萧元静心侧耳一听,隐约间听出这班人正是自己苦寻多日未见的萧家族众,并知众人俱在乐土居住,这一喜真是出于望外。见众人即将起身,哪敢怠慢,慌不迭地出声喊住,纵了出去。崔、黄夫妇还几乎将他当了外敌,后经盘问明白,又把魏氏唤来相见。村中原有旧规,除原有村人之外,不许再引进一人。崔文和本不主携带入村,偏生畹秋和魏氏同恶相济,又想收为心腹,一见如故,执意带回。说:〃萧氏近支,岂能任其在外流落?不许入村的是指外人,自家人当然不在其内。况他夫妇跋涉山川,经年累月,受尽辛苦,偕隐之志,甚坚且诚,更不能拒而不纳。我保他夫妇守规矩就是。〃崔文和和村人自不便再说甚么。当下带进村去,见了萧逸等人,也是这一套话。人已入村,又是自己人,自无话说。萧元夫妻更是受过艰难辛苦,长于处世,不久便得了众人信任。
恰巧欧阳霜要回原籍省墓,搬运母枢,千里长途,山川险阻,需要两个适当的人陪同前往。萧逸正在斟酌妥人,畹秋便举荐了萧元夫妻充任,力说二人至诚忠勇,般般可靠,比谁同去都强。萧逸也觉萧元刚从家乡到来,是个轻车熟路,更难得他夫妻二人俱精武艺,人也干练,果然可以去得。暗笑自己湖涂,眼前有人,竟没想到,立即应诺。欧阳霜孝思纯切,惟恐此行作罢,但求成行,谁去都可。当下整饬行装,第二日一早,带了金沙和萧元、魏氏一同起程。
一路无话。行约月余,回到家乡一看,萧家祖坟经那留守的一房族人经营,整理得甚好。十数年的工夫,单墓田就添置了一二十顷。惟独所见族人,只要一提起萧元,多半切齿痛骂,竟无一人说他夫妻好的。欧阳霜未到以前,萧元、魏氏曾几番劝说:〃众族狡诈势利,不认骨肉。弟妹如和他们相见,必疑我们是想回来分夺他们的田业,免不得要生许多闲气,弄巧还吃他暗算。我们又是避地隐居的人,何苦自找麻烦?好在松揪无恙,宗嗣修整,用不着再有补益。你母家人颇寒苦,莫如背着他们,往各茔地悄悄查看祭扫一回。事完之后,将所带金沙换成银子,一半接济母家,一半多买些应用东西,免生是非,岂不一举三得?〃欧阳霜因萧元夫妻临来时,向萧逸和村众们说得天花乱坠,宗嗣应该如何修理,祭奠先茔应该如何整理添置;到了地头,忽又如此说法,再三劝止,不令与留守宗族相见。十分可疑,料定其中有弊。况且来时丈夫对于故乡之事,曾经召集村众,会商如何办理,开有清单,照此行事,还命带来多金周济亲族。事由全村协议,岂是自己所得私下作主更改?便用婉言谢绝,没有听他。萧元无颜再见故乡父老,劝阻不听,只得任之。
欧阳霜见过族人过后,得知萧元许多劣迹,暗自好笑,也没形于词色。以是萧元知事败露,又见欧阳霜到处受人逢迎敬仰,自己仅能住在外面,家都难回,也无人理,益发怀恨。
又恐欧阳霜回村传扬,不能立足,暗使乃妻魏氏再三致意,说他因贫受谤,人情太薄,难免中伤,请欧阳霜不要轻信他人之言。欧阳霜本没畹秋来得深沉,当时答道:〃人谁无过?贵在能改。大哥如不受挤,也不致甘心遁世。丈夫不矜细行,原是平常。既然入山,已是更始,对外人尚须隐恶扬善,何况家人。此行多承相助,只应感谢,哪有以怨报德之理?务请转告放心。〃话虽答得好,心中终看不起他夫妇。加以行期甚迫,来踪去迹又要隐秘,公事办完,便忙着寻访母家的人,起柩移葬,哪有心情敷衍。因此萧元更疑她语不由衷,早晚终由她口中败露,又急又气,日思先发制人之策。
欧阳母家单寒,亲丁无多;离家时年纪太幼,记忆不真。所以寻访了几天,才在一个荒僻山村里面,寻到一个姓吴的姑母家中。姑母已经身故,只有两个表兄弟,一名吴燕,一名吴鸿。问起母家人丁,才知母家人已死绝。叔叔在世之日,有乃父入山前所遗数十亩祭田,连同主人所给安家之费,日子尚还过得舒服。因爱外甥吴鸿聪明品优,曾有过继之议,事未举行,忽无疾而终。彼时姑母尚在,便接了母家田产,令次子承袭,改姓欧阳,以延母族香烟。吴燕、欧阳鸿本对舅父孝顺,春秋祭扫,无时或缺。欧阳霜先还不甚信,又同他弟兄二人去往坟地一看,虽是小家茔坟,居然也是佳城郁郁,墓木成林,心已嘉慰。再一细查看欧阳鸿的人品,竟生得温文儒雅,骨秀神清,年才一十六岁,读了不少经书,志向尤其清高。
闻得表姊家居世外乐土,红尘不到,此番还乡,又是来搬取灵柩,再三求说,携带同行。欧阳霜虽知村规素严,不纳外人,一则见他天资颖异,长在乡农人家,未免可惜,意欲加以深造;二则世正大乱,流寇四起,居民往往一夕数惊,恐有不测,绝了两家宗嗣。仗着夫妻恩爱,丈夫又是村主,好在萧元前例可援,拼担不是,把他带回村去,既承续父母的香烟,又造就出一个佳子弟,一举两得。来时与众亲族本是悄然而行,不辞而别。那地方又极荒僻,只请萧元夫妻相助,连同吴燕兄弟,将母柩从茔地中起出,用藤皮麻包扎好。留下些金银,即命吴燕代掌墓田,春秋祭扫。带了欧阳鸿,雇了挑担夫,水陆兼程,扶柩回去。
路上萧元夫妻见欧阳鸿生得美如处女,想下一条毒计:逢到坐船的时候,故意装着和魏氏恩爱,打情骂俏,全不避讳,使欧阳霜看不下眼去,又不便深说,只好躲他远些。同舟四人,一方是孑遗至亲,无殊手足,又有许多家乡的事要作详谈。与萧元夫妻一远,姊弟二人自然显得更近。萧元夫妻见状,益发远避。欧阳霜心怀磊落,全不知奸人设有圈套,依旧行所无事。临快到哀牢山江边人村路上,萧元夫妻又装着讨好殷勤,帮欧阳鸿收拾行李,教魏氏把欧阳霜一只准备弃入江心的旧鞋偷放在他的小书箱以内。欧阳鸿因是寄人篱下,也想得表姊的欢心,又是初出远门,闻见一宽,只顾陪同说话,指点烟岚,通没在意。
萧逸因爱妻此行搬运一口灵柩,还带有不少物事,带人太少,恐上下不便,早派人远出山中相候。来接的人,恰有畹秋在内。一旦相逢,各自会心,极力表示代欧阳霜姊弟说话,即时一同入村,无须事前请问。欧阳霜本欲把欧阳鸿先安置在外,等向村人言明,再行入内。经畹秋等一怂恿,也就罢了。萧逸见有生人,犯了村规。因爱妻新回,长途劳顿;村人又俱都破例相谅,毫无闲话,反多慰解,认为理所当然。虽是心中觉着身为村主,不应如此,有些愧对,但木已成舟,何苦又使爱妻不快?也就放过不提,仍旧快快活活,同过那优逸岁月。并推屋乌之爱,给内弟拨了田产牲畜,学习耕牧,随同习武。事前欧阳霜误信奸人之言,恐带的是个表亲,说不出去,一时疏虞,竟道是叔伯兄弟。又见丈夫面有难色,于是连对萧逸也未说真话。并还嘱咐乃弟,不可对人说出自身过继根底。日子久了,方觉着不该隐瞒丈夫;又因平时从未说谎,不便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