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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与安娜-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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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气质。再就是我挑食,吃顿饭能把粉丝里夹的花椒一个一个挑出来,遇到粉丝打结的粗梗处还非要咬断了吐掉。奶奶很是看不惯,说一顿饭下来猪都吃饱了我还没吃完。我也是一上厕所就头皮发麻,所以住二十天只嗯嗯五次。我每次要嗯嗯了都去找姑姑先清理干净。奶奶一听我叫姑姑,就沉着脸说,假干净,她吃的哪个不是粪浇出来的?别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头拉。我非常羞辱,毕竟都发育了,已是个大姑娘,怎么可能光着屁股在外头拉?结果为了嗯嗯还得挨顿骂。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亲,每次看到她都怕。某个傍晚,看到安娜抱着二多子不期而至进了草棚,憋了多少天没人疼没人管的委屈终于如洪水般爆发出来,感觉就像翻身农奴见到解放军一样,放声嚎哭!我搂着安娜,不依不饶地哀求回家。奶奶的脸色甚不好看,嘀咕着:〃哪个欺负你一样,疼不过来地疼,还做出这副样子。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安娜看到我的时候,头发沾在一起,脏得结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断地说,男孩脏点没关系,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带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还真养出个娇小姐啦,精贵的!〃奶奶不敢讲安娜,就老当安娜面说我。安娜特别会看场面,知道这是奶奶的地盘,若跟奶奶对着吵,没准给村里人骂死了。安娜从不在乡下跟奶奶正面冲突,但她很有主见:你说你的,我只不理,仍旧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给姑姑们带的花布一一分送,然后要求她们带我去洗澡。

姑姑们骑了三个半小时的自行车带我去最近的镇。澡堂里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女澡堂跟男澡堂一样,是泡的,不大一个池子,挤得想搓搓灰都伸不开胳膊。人一进去就先烫泥。池里的水跟糨糊一样浓,不过是黑的。我都怀疑好几年没换过了。姑姑居然坚持说,瞎说,两天一换!我当时就哀叹自己运气如此不好,赶上水池的第二天。下去以后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我得跟游泳似的先憋一口气,然后站进去烫,再赶紧出来搓泥。安娜一进澡堂,闻到近乎致命的气息就开始干呕,吩咐姑姑带我洗,自己赶紧躲出去喘气。

搓完泥,每人才发两茶缸水把身上冲干净。洗完了出来,我看见安娜的手里拿个塑料盆,说:〃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说农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缺水。水是轧井打出来的,吭哧吭哧轧半天,都听不见井底有水花冒泡的声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还沉淀出半盆泥。吃饭喝水都用这个。我那时候就觉得乡里人虽然没受过文化教育,但用水的程序很科学,先撇出上头的清水准备一天烧饭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脸。〃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子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第一章 乡下的记忆(3)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边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虽然量只够湿一块小毛巾。然后还带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强迫王贵一起刷,晓得如果这样出份会给奶奶骂。奶奶不骂安娜,但骂王贵声音大点给安娜听还是可以的。

叔叔婶婶姑姑们都喜欢安娜,可能因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奶奶,对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闲着没事就帮姑姑们梳头,告诉她们要讲卫生,不然以后要得妇科病

,生不出孩子来就麻烦了。这种吓唬还是很管用的,特别是蒙那些读书不多、对科学将懂未懂的乡下姑娘们。每逢集市,安娜看见廉价的彩色纱巾头绳什么的也帮姑姑们买。

这次去乡下,安娜又是住了四天就回来。安娜觉得,四天是她的极限。

安娜每次回来对王贵都会特别好一阵。她觉得王贵太苦了,在这样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王贵能混到省城,端上银饭碗,很不容易。

第二章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1)

既是嫁了他,后面的麻烦也就只有应承下来。王贵的兄弟们年年一到中秋便进城找惟一的亲人王贵推销自家产的梨。〃大哥,大嫂,又来麻烦你们了!〃安娜虽然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一进门,看见门口蹲的几个影子,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贵每年这时候都特别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熟人,城里的关系网都是安娜的。王贵也不用多说,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看见自家楼下停了大卡车,

就开始四处奔波。〃小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又来人了。你去联系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马把未来大姨子指定的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来其他哥们儿分担。

〃厂长,又要麻烦你。梨来了。〃安娜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楼底下,厂长视线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厂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时候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在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厂门口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已经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也没为自己争过什么。几任厂长累计下来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需要个统计,没人干得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安娜回回一到转干的当口上就气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干天,无法直面那些如小鸟般从她眼前飞过的小娃娃们。吵了几回,泪也流了,硬话也说了,最终都没她的份,只落个厂长们歉意的微笑和空头的许诺:〃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证你!〃可下次一到,情况照旧。转正这东西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后越轮不上她。安娜对文凭有发自内心的羡慕。只要人家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便哑口无言,转身就出去了。她只气自己没赶上好时代,整整被耽误了十年,还要独自承担这时代的不公平,却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干都是后来很老的时候了。省里统一弄了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按成绩选拔定名额,安娜这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二十个名额。安娜以四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已是四十岁的〃高龄〃,和她竞争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称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成二轻局局长的女儿、工会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作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十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反正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过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对王贵的弟弟们没话说。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答应了。安娜觉得,王贵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回忆过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教书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没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诫弟弟们:〃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就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不管是看在卖梨的份上还是看在大哥的份上,无论大嫂说什么,都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处理完梨,乡下叔叔还会提上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和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

〃兄弟们这次回去,可要给娘捎点儿钱儿?〃王贵在兄弟临走前的夜里总是黑着灯跟安娜商量。没亮儿,感觉胆子大点,也不用看安娜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不给!填不完的坑!还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过了,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哪里有帮着卖完梨还要倒贴钱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声高了,〃自从我进你家门,可穿过你娘一根线一根纱?孩子们可吃过她一块糖?我又不欠她的,给她是情分,不给是正常。我不是银行,养了小的还要养老的?还没完没了了!〃〃你小声点儿!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贵慌张得很。不过王贵心里有谱,只要他张口了,磨一磨总是缠得来的。

乡下有句土话,好女也怕赖汉缠。安娜要面子。王贵收拾安娜都拣她软骨按,只要达到目的,王贵还是愿意舍下些脸面的。这方面二多子着实得到王贵的真传,为买一辆三轮脚踏车,就躺在百货大楼正中央的大厅里耍赖,哭声震天:〃我要嘛!我要车车!〃鼻涕眼泪都往嘴里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转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志坚定地号啕大哭。通常在这种耐力与面子的较量中都是安娜败下阵来。

第二章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2)

〃下星期英语之角的代课费就发了,听说今年春节系里要多分点奖金……〃王贵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缓安娜绷得很紧的经济斗争的弦,絮叨得安娜眉开眼笑了再峰回路转:〃兄弟们难得来一趟。你都贤惠那么久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让他们带点回去啊!〃安娜久经战场,原本已经笑意盎然了,顿时就沉下脸来:〃没有!〃

有也好,没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贵是乐滋滋地将钞票塞进兄弟手里:〃你嫂子叫带点

钱给娘,让她扯件衣裳。〃

跟领导硬顶是永远没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回。王贵多年的斗争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后来的爱人。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赔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难题!奇……書∧網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赔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谁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挑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我一闻那味儿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李主任送点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

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

我从七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像条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果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像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带点新棉花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几年以后安娜手不紧了,就平添了购物的怪僻,她后来想方设法调到商场工作,简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场里什么打折什么内部削价,她都门清,没事就往家里搬东西,也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在我十二岁上,安娜就把给我陪嫁的内蒙古羊毛毯准备好了,以后每到冬天翻出来看的时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会投资!当时买才七十几块一床,现在一千七都买不来了!〃不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樟脑丸塞满柜子,过夏的时候更要频繁晾晒。安娜一边感慨便宜买穷人,从调到商场以后家里没攒上过钱;一边又对王贵说:〃知道为什么咱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都给你乡下亲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干什么都得拉王贵的乡下亲戚垫背,栽赃起来也比较方便。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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