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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时候安娜遭遇了她的初恋:高大英俊的涡轮司机,她的同班同学,也是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小资。那个涡轮司机好像更不幸。父亲以前是蒋光头的贴身医生,留德回来的。只因陈果夫看中了他美貌的老婆,就很恶毒地将他和孩子扔在了大陆,席卷了他夫人而去。两个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儿亮的火花。涡轮司机甚至教安娜德语,相约大学毕业后一起到德国的歌廷根大学去读博士。只可惜十年浩劫把两人原本读博士的时间都拿去种地放牛了。在安娜皱着眉头用手团着牛粪、烘干了当过冬柴禾的时候,涡轮司机正在山间的水田里噼里啪啦使劲儿地把蚂蟥拍出小腿肚子。
安娜回城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这样可爱;和乡下的煤油灯比起来,这里的电灯像个小太阳。她早已忘记了大上海的霓虹灯。
安娜进厂当学徒没两天,厂里人事科长就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表侄子介绍给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刚从乡下出来的老姑娘里出类拔萃,皮肤雪白,说话儒糯,相貌嗲得像周旋。安娜到现在还跟我说:〃我是害怕周扒皮报复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谈,他就不给我转正。〃王贵的表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贵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贵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帅〃。王贵因为是我爸,我一直不觉得他难看,魁梧敦实,很气派嘛!
安娜看王贵学英国文学,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诗。谁知王贵对这很不感冒,王贵最喜欢的是河南梆子,可以一个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当下心就凉了半截。王贵的审美观点坚持了三十年不变,到现在还是喜欢听梆子和豫剧,后来洋气一点了,就喜欢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连过门都不落地唱下来。每当安娜在家听施特劳斯的时候,王贵就说弹棉花的又来了,那算什么呀,连个歌词都没有,怎么记得住?
第一章 感谢外婆(2)
安娜见了王贵两次以后就决定断绝关系。起因是王贵请安娜看电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面。王贵是见饭不要命的主儿,以前在家乡饿惯了,到大学里才开始吃饱饭,能有碗阳春面吃,一定是连点油渣都不剩的。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安娜见王贵并不推让,用筷子夹起一大缕面条,往空中径直拉起,还在筷头上快乐地抖几下,哧溜哧溜吸进肚里,声音大得像喂猪一样,顿时凤颜大变。她用脚踢踢王贵,小声说,慢点儿吃。王贵居然回答,慢就凉了,凉就不香了,并不理睬安娜的劝告,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面条,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据她的小
资论调,吃相即教养,她实在无法跟这样一个毫无教养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别是无法想像今后的孩子的模样,脑海里浮现三个字:种不好。以后安娜每每看我不顺眼的时候,都牵扯到王贵,最后的总结发言定然是:唉,不怨你,实在是我选的种不好。
安娜哭着跟妈妈说要跟那乡巴佬一刀两断。妈妈甚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地说,你带他来见见我。
王贵的圆滑与乖巧在见老丈母的时候充分体现了出来。虽然只见了安娜三面,却一进门就冲丈母喊妈,其亲热程度让丈母眉开眼笑,没有理由怀疑他不是发自肺腑。经历了前次面条风波,看着安娜毫不留情地负气而走后,王贵这回学乖了。丈母做了顿红烧肉,他只礼貌地夹了一块,并且连连点头夸妈妈手艺好。后来我问王贵,就那么一块,你吃出味道了吗?王贵说,刚进口就化了,心里痒痒的,回去以后三天都在回味那红烧肉的味道。我晕!你相信吗?当个年代,只一块红烧肉就可以压过小周旋的魅力!他脑子里想的不是玉女,却是红烧肉!
丈母手一挥,就把安娜的终身定下了。丈母说:〃人家是三代贫农,出身多正?高中入党,底子多硬?学的是洋文,以后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远一点,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想想你的年龄,看看你的出身,不过是个臭皮匠,有人不嫌弃你肯要你,算你走运!〃安娜一腔悲愤,委屈地嫁了。在现实面前,爱情的幻想成了幼时珍藏的鹅卵石,让人喜欢却一文不值。
安娜嫁过去后没多久王贵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羡慕中出生的,当时王贵在非洲坦桑尼亚做翻译,帮助修建坦赞铁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钱回来,安娜还拿着两个人的工资,小日子很是滋润。我从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夸赞〃还好不像爸爸〃。安娜也为此得意了好久,认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的那一部分略去了。直到我大了以后,安娜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她每次骂我,都说:〃长了一副猪脑子,像极了你爸爸!〃上帝对DNA的分配的确是公平的,他给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蓬元帅的脑子给我了。不过如果叫我选,我还是不希望自己拥有天蓬元帅的外貌。至少,现在我比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脑就行了。
第二章 安娜首战告捷(1)
婚姻是一碗牛肉面。浮在上面的寥寥几片牛肉,不过是为了使寡面下咽而已。这是安娜看王贵吃饭的时候总结的哲理。因为婚姻中的快乐对安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结婚以后,家庭爆发了数次以生活习惯不和谐为起因的大战。首先是用水问题。安娜对遣词造句特别有研究,她总可以把市井粗语化为阳春白雪,让你觉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艺术。比如,安娜最听不得的话是〃拉屎〃,让她觉得形象到可以看见排泄物的样子,盘旋着上升,
冒着热气。安娜从小就教育我说,上厕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时间长短,就用〃嗯嗯〃或〃嘘嘘〃代替,既文雅又俏皮。所谓用水,在王贵嘴里就是洗腚。安娜坚持要王贵每天上床以前用水。王贵甚不以为然。一个礼拜都洗一次澡了,还每天跟个娘们儿一样蹲地下洗腚做什么,这有损王贵的大男人自尊。两个人从暗闹发展到明吵,安娜设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于是家里常会看到比较滑稽的场面,王贵隔三差五洗腚,洗腚成了一种暗号。王贵其实非常恼火,觉得自己为了求欢……一个很正常的婚姻权利而卑躬屈膝。王贵曾为尊严而冷战过,不过最终都以自己的彻底失败告终。幸好王贵心胸比较开阔,自我解嘲说:〃孔雀求欢前还开屏呢!不就洗腚吗?〃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贵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发展到自觉自愿。反正上次我回去,安娜私下里赞口不绝:〃你爸爸现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着觉,比我还爱干净。〃
其次还是吃饭问题。安娜为了王贵的吃相,不晓得发了多少次火,流了多少盆泪,她显然把丈夫的吃相与自己的家教联系在一起。朋友家人一起吃饭,每当王贵甩开腮帮子狂吃海喝的时候,安娜的脸就青一阵红一阵,感觉非常挂不住。安娜自嘲结婚这么久还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实在是因为王贵的吃相影响了她的胃口。王贵其他缺点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进入极乐世界,天性使然。安娜在多次劝阻无效后,就把全部教育重点放在我身上。从我会拿勺子起就告诉我,不要用勺子刮盘子,显得一副馋相;吃饭要慢,不要上嘴唇打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齿咬断的。如果我的腮帮子有了明显的咀嚼蠕动,安娜就面露不悦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改不了的农村坯子。〃然后就手刷我脸蛋一筷子。王贵最不能忍受这种指桑骂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贵看不得我小嘴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样子,于是在我噙着眼泪,含着米饭的委屈中,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安娜骂人阴损,语言丰富,常可以不重样地将王贵的祖上八代不带脏字地唾弃一遍。我长大后曾经冷静总结过,主要是种族歧视,还有就是城市对农村的居高临下。王贵骂安娜的语言比较贫乏,翻来覆去就是:〃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操!〃〃别他妈的自以为是,操!〃有一次丈母蹲点,无意中听见了,当时不响。过后走到厨房轻轻告诉王贵:〃阿贵啊,妈妈没什么对不起你,女儿脾气不好是我没教育好。但我把她许给你做老婆,还养了两个孩子,你的话里怎么能带上我呢?以后不能那样讲了。〃王贵对丈母的感激犹如再造父母,当下点头称是。自此,惟一的出气语言也给封堵了。
从那以后,王贵的语言更加苍白,无论安娜骂什么,他只回一句:〃骂你自己。〃
王贵与安娜另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王贵乡下的亲戚。王贵的母亲曾在儿子婚后来住过一段。安娜起先是抱着善意和友好的态度的,希望能跟家婆处好关系。她为家婆洗头,抓虱子,将农村的衣服一并扔掉,从里到外做新的。她还曾跟王贵说起家婆上公共厕所的笑话。当时王贵带着安娜住大学的筒子楼,厕所公用。安娜在家婆刚到的那天带家婆上厕所,替她拉开了灯绳。过好一会儿也不见家婆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家婆正起劲儿地将灯绳往上抛。问她干吗呢,老太太说,你拉绳就闪,我灭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觉得老人挺淳朴,也蛮会动脑筋的。
与老人的不快是因为生活的细节。老太太熬稀饭的时候,总拿把勺舀了尝尝,完了再丢回去。安娜一次无意看到,恶心了许久,觉得自己这一来不晓得喝了老太太多少口水。她跟老太太说了几次,老太太压根没改的意思。还有一次,她居然发现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锅台!她还真没觉得锅台给腌臜了,相反觉得自己下体一阵不适。为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洁功课后,得把小毛巾晒在自己床头特地钉的钉子上。
还有诸如此类的小事,比如说老太太偷喝了新炖的鸡汤,怕媳妇说她馋,又兑回好多水去。有时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俩的床上倒头午睡了。而安娜长了个狗鼻子,床上有点儿味道都闻得见,只要发现老太太躺过的痕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虱子满身跳一样周身发痒。零零碎碎堆积起来,安娜已经是满腹牢骚没地方发了。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先是〃咔〃地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后又拿了手指头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只手给我剥虾吃。安娜的精神紧张到了边缘,终于崩溃了,开始歇斯底里爆发。当时的场景的确有点夸张,安娜哭到眼睛像个桃子,用手捶着王贵说自己前世欠债,遇人不淑,竟给人作践成这样,日子没法过了。
第二章 安娜首战告捷(2)
王贵的妈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前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在城里却受媳妇的歧视,早就不舒爽了。碍于相处没多久还留点面子,每天别扭着住在儿子家里,说话不能算话不讲,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太太白天整天见不到儿子的面,到了晚上想唠唠家常,问问情况,结果儿子还给媳妇霸占着,每天跟她都搭不上腔。这次看媳妇先撕破了脸,索性也拉下伪装,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据安娜说,哭得跟唱戏一样抑扬顿挫,还带着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让安娜恍然大悟,原来王贵也是有艺术遗传的。具体唱腔如下:〃我那
死老头子呀,你当年作孽生下个冤家,冤家长大了翅膀硬啦,有了媳妇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饿肚皮要饭送他出乡下,他挣的钱我一个子儿没花。我过来是想帮帮忙的呀,不想还受妖精气来给她骂,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叙事诗,当时都把王贵和安娜听愣了。
老太太一看控制住了局面,立马儿起身点着王贵的鼻子骂到:〃你也算个男人,眼见着你娘叫个X子欺负,你还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不护你亲娘你护她!今天你要不收拾了她,我就挂门梁上!〃说着,真动手解裤带了。王贵从没碰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缺少应对的能力,就那么错愕地站在那里不晓得如何解决。老太太果敢地下了命令:〃你那巴掌是干吗的?女人不揍能听话?〃王贵仿佛顷刻间鬼迷心窍,失去了主张,如木偶般给人指使着在安娜脸上拍了一拍。这么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几乎没反应过来王贵是在搧她。等明白过来以后就失去理智了,先是将餐桌上顺手的一应家什都胡撸到地上,旋即丢下两个字:〃离婚!〃转身回了娘家。
妈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