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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湄。〃
是国维。
〃海湄,她死了。〃
我打个寒颤。
国维的声音哽咽沙哑,在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
国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她风姿犹存,他寂寞孤苦,两人不顾一切,正式结婚……
国维在电话中饮泣。
在这种要紧关头,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过是我。
我沉默着。
〃她……没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伤心是应该的,我不能叫他不伤心。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
〃海湄,她把一切给了我。〃
我没听懂,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产业,现在全归我所有。〃
这么慷慨!
〃我真的很难过,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
我也很感动,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们之间……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
我终于说:〃回来再讲吧。〃
又隔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电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
太阳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佣一见我出来,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
有点黯然,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仍然关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总还关注对方,在一起生活久了,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迹,我也是,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他令我失望。
厨子知他要回来,已炖下补品。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不是炖汤,就是炖药,发散着奇异的香味。不要掀开来看,吓死人,有时候是虫,有时候是兽龟,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
在我们家做厨子,也不是简单的事,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他们得权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窗台上挂着宝剑,房门上贴灵符,书架上搁着罗盘……我也是帮凶,不准拉开窗帘,怕声音,满屋铺着厚地毯,气氛更阴险。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用以防身足够。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气。
譬如说,打开所有的窗户。
我敢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
又过了足足一日,国维才回来。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玛琳,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问我那日马路上,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
但她消失了,音讯全无,要不震惊过度,不知如何开口,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没有再出现。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朱二是个功心计的人,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来。
心理上,他已反客为主,现在变得我被动了。
男女之间,爱管爱,欲管欲,始终如打仗。
我牵牵嘴角,已经中了他的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国维在深夜到达。
月黑风高,我们家灯火通明,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
他劳累到极点,眼袋浮肿,头发花白,西装上全是皱褶,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发倒下。
佣人立刻递上香烟毛巾。
国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壮年人,我静静看着他,不是不认识他,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愿意。
他擦完脸,打个呵欠,取过炖盅,喝两口汤,咳嗽数声,点起香烟,深深用力吸,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他满意了,精神恢复了,吁出一口气。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发话,他说:〃她留给我那么多,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
我没有置评。
不做事做什么,像我这样,白天蜗在窝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奇書qisuu網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朱二!〃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过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国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国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怎么我不晓得。
〃——我想替你庆祝。〃
我回过神来,忙说:〃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
〃那边……刚去世,仿佛庆祝什么似的,你说对不对,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劲。〃
他呆着,仰起头,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没想到。〃他说。
他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有什么好庆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自幼不喜集体行动,是故厌倦过年过节,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可惜没有月亮。
夜值得歌颂,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整个人陷入迷幻。
国维还没有离开,他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去,〃国维,时间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在嘴边,也还忍了下来,他略一迟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为〃升级〃努力过,尽量作成熟状,一副闺秀模样,后来厌倦了,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避开一切见得光的人。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
〃什么人送花来?〃
〃一个穿制服的小厮。说是陈太太订购的,要搁睡房里,已经付过钱。〃
〃几点钟?〃
〃昨天傍晚。〃
〃怎么没通知我?〃
〃太太当时在书房正忙。〃
傍晚,他记得我,给我送花来。
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里,人敢出现吗?
我说:〃下次有人送东西来,记得叫我。〃
佣人应了我。
国维还没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游出去老远老远,躺在长沙发上,耳边都是海涛声,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盐沫喷得一头一脑,可以舐食。
但是他没有再来叫我。
或许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经回来,正式与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声随着国维起来。
女佣说:〃太太,有人送花来。〃
还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这次连盘带花,栽在泥里,花蕾很大很丑,而且垂头丧气。
不必问小厮由谁送来,迅速给了赏钱。
小厮却有话传给我:〃这是昙花。〃
昙花。
原来是它。
大惊喜了,蹲下数清楚,一共两盘,每盘有五六个花蕾。
没想到名花如此貌不惊人。
等待小厮作出更多的交代。没有,异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离去。
我着人将花搬到露台树荫底下。
心情异常激动。
只有夜间才开放的花,花瓣白里透红,香沁夜色,难得一见。
如平常一样,他没有留下半只字,亦无此必要。
国维进来看见,〃这是什么花,好丑。〃
我看他一眼,〃昙花。〃
〃啊是,是有这种怪花,晚上才开,那时人人都睡了,谁来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听说开一两个小时就谢了,就这样短暂。〃
虽然国维毫不容情,且没忘记讽刺我,但他却正确地把花的特色说出来,同时也提醒我,受花者与花,可在晚间为伴。
我深深感动,以手抱胸,说不出话来。
〃这样孩子气,如何当家?〃国维说着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传统的、含蓄的、苦心经营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经达到。第5章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哗告退,霓虹灯熄灭的时候,花苞如着魔般轻轻〃卟〃的一声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开,奇异香气喷上我面孔。
一朵继一朵,像是一早约好,不一会儿全部开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细赏,直至它们缓缓萎靡、沉落、消失,那么短的灿烂,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赏……
我在风露中立至天明。
国维也没有睡,他在盘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遗产。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不过还是坐在同一张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开保险箱,要不要一起来?〃
我摇摇头。
〃怎么,〃他诧异,〃不感兴趣?〃
〃不是我的东西。〃
〃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说什么,国维看轻了我,也看轻他自己。
我不觊觎三小姐的财产,没可能。
女佣把电话拉进来。
我的心〃咚〃的一声。
是周博士。
他还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爽约两次,又不来通知,没有事吧。〃
〃啊没有没有,只是忙。〃
〃今天来不来?〃周博士说。
〃来。〃我说。
〃那么五点见。〃
国维看我一眼,〃那是谁?〃
〃周博士。〃
他不出声。
这一点点娱乐他是要给我的。
隔一会儿国维说:〃心理辅助相当有用,这一阵你精神较佳,白天也肯起来,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没留意。
〃也许因为压力已经减轻,〃国维喃喃说,〃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缘故,完全没有关系。
我推开面前的杯子。
稍后国维出去办事,坚持载我一程。
我们两人坐在车后座,旁人看来,何尝不是出双人对。
车子转了一个弯,本来这种大车最稳,乘客不应受影响,但国维趁势滑过来,与我坐得比较贴。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压力是真的减轻了。
趁着另一个弯,我把身子让开,并且固定下来,把皮夹放在两个身体之间。
国维没说什么,他比我先下车。
到达周博士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