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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有开口,华如意便小声说道:“刚才门口那个人好像是……”
“是谁?”他坐到她身边,漫不经心问道。
“就是上次在骑鹤殿遇到的那个……张锦忠,和秋娥在一起的那个人。”
“是吗?”皇甫瑄依然不在意的响应,“也许吧,他本就是禁军侍卫,自然有可能随行左右。”
“哦。”华如意又看看自己的衣着,笑道:“秋娥好不容易帮我找了一身我能穿的衣服,还帮我梳了这个头,她人挺好的。”
皇甫瑄瞥她一眼,“不用和我费心思替她说情,我本来也没有为难她,说好了日后会放她出宫成亲,自然就会放她。”
华如意嫣然一笑,“我的心思就是瞒不过你。”
皇甫瑄幽幽一笑。“想瞒我的人又岂止你一个。”
“什么?”
华如意一时没有听明白,但皇甫瑄并未再多说什么。
这一路很平静,街道早已净空,华如意坐在马车之中望着窗外,那些原本熟悉的街道,现在看来又像是有了几分陌生。
以往,她都是徒步穿行于大街小巷,不想今天却坐在太子的御用马车之中,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一切。
天上与地下,真的只是旦夕之间。
路过含香楼时,她忽然发现含香楼的大门被贴了封条,不由得回头惊问:“含香楼出事了?”
他闭着眼,淡然道:“涉嫌窝藏逃犯,只是在清查而已。”
“窝藏逃犯?”她不敢置信,想再问个究竟,无意中碰触到他摊开的手掌,忽然发觉他的掌心竟都是冷汗。
“殿下病了?”她更加吃惊,焦虑得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没事。”他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只是今日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有点……不安罢了。”
“祭天大典是件很辛苦的事吧?”那日她和他一起吃饭,宫女都说礼部尚书和他谈了很久。
“祭天只是一个形式,这形式是做给人看的,真正难的是祭天背后的事情。”他微睁开眼,看到她焦灼关切的眼神,不由得笑着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放心,不会有大事的。”
“我一直惭愧自己不能为殿下尽一份心力。”她低声说道:“我只会画画,而画笔就如文人的毛笔一样,在发生事情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兵祸战事不会因为一幅画而罢兵休战。殿下给了我许多,我常恨自己不能回报,但殿下若是不嫌我自不量力,我希望殿下有心事难吐的时候,可以告诉我,我会帮殿下分担您心头的重担,而且让它们烂在我的肚子里,绝不对外倾吐一个字!”
皇甫瑄深切地望着她——这个在旁人眼中一无是处的女子,此时拚命想向他袒露的,不过是一颗最最平常的心,却是最难得的,如水般清澈透明的心。
“傻丫头……”他轻笑道:“我为你做过什么了?值得你这样感恩戴德的。”
“殿下给予我的,是殿下自己并不曾留意过的,正因为如此,才更加难能可贵。”她苦笑道:“我不想和殿下说我为什么画春宫,是怕殿下笑话我的傻……华家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我一眼,连我画的画,也不能署名。画春宫……起初是为了赌一时之气,想在华家人看不到的地方,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即使是他们最不屑的春宫图,总有一天也会要天下人为我的画趋之若鹜……”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在自吹自擂,抬头悄悄看他,他正饶富兴味地望着她,似是等着听她说完。
“在春宫图上,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署名,来找我画画的人,可以排成长龙。我要画的其实并不只是男女在那么一刻的放荡不羁,我希望能画出最无情之人身上那最后的一点真情。”
她喘了口气,才又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这么说来真的很可笑……自古以来,无论是六朝顾曹陆张四大家,还是画圣吴道子……虽然都以人物见长,但并未有任何一幅春宫图可当传世之宝。我就算画得再好,画的依然只是不入流的春宫图而已……”
皇甫瑄笑着摇摇头。“如意,你要记住,能不能传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当下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受人敬仰和瞩目。或者再换个方向想,即使你成不了画圣又如何?当下你是否活得快活?这世上天天活得不快活的人多的是,你若是能在画中找到快乐,便算是成功了,何必非要坚持流传万世?”
华如意被他这样一说,心中纠结许久的心结,好像忽然被人轻轻解开了一般。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久,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所以你这样一说,我便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
皇甫瑄揉了揉她脸颊,问道:“这说来,你现在觉得挺快活的?”
她微笑道:“此刻能坐在殿下身边的女人,不是就我一个吗?我就大胆一些,想着自己这是恃宠而骄,再说不快活可就矫情了。”
皇甫瑄朗声笑着,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一开始见你就像个闷葫芦似的,没想到竟然这么会说话。以后你这个‘恃宠而骄’要怎样再骄一点呢?我可是拭目以待。”
“我哪里敢……只是说说而已。像丽姬那样的美女,都不敢在殿下面前恃宠而骄,殿下给她一个冷脸,她便要哭着走了,我可是要低眉顺眼,小心伺候的。”华如意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
皇甫瑄今日压在心中的那块阴霾,竟似被她的笑容轻轻吹开一道缝,吹得隐藏在最深处的冰凉都逐渐温暖起来。
祭天大典设在城东的祭坛。
皇甫瑄抵达时,周围已经站了许多人马,一个个神情肃穆,戒备森严。
华如意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凝重,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抓紧皇甫瑄的衣角,低声问道:“殿下,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皇甫瑄回头笑道:“祭天是何其庄重之事,自然要这样才能显出皇家的威严。不必怕。”
但华如意还是觉得惴惴不安,总似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萦绕。
皇甫瑄走向祭坛顶端,那是她不能跟随上去的,于是她就站在祭坛的下边,仰头注视着他,极其恭谨、威严,且华贵地完成那一步步繁琐的仪式。
忽然间,她觉得眼角像是被什么晃过的光亮刺痛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去找光亮的来源。
结果在周围的侍卫之中,她忽然发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别人都手持长枪一动不动地站在两端,唯有那人,一只手悄悄伸进自己的衣袖,而衣袖的一角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寒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却依旧寒气逼人。
她陡然喊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这一声喊叫惊到,站在祭坛另一侧的皇甫贞立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同时喝道:“来人!将那人拿下!”
那名原本穿着和众人一样服色的侍卫忽然飞身而起,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冲出人群的包围。
皇甫贞顿足喊道:“岂有让刺客逃脱的道理?!今日若是再让他逃了,我皇甫贞便当场自刎谢罪!”
皇甫瑄也已被惊动,但立刻有几十人冲到他面前,将他团团保护在祭坛的中心,不让任何人可以靠近。
皇甫瑄冷冷望着那刺客远去的影子,对皇甫贞说道:“三弟,不要急于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咒发誓。他既已现身,便可以追捕了,你还在这里干瞪眼吗?”
皇甫贞不等他说完,已亲自追了过去。
皇甫瑄对左右人说:“刺客已走,不必围着我,去帮助三殿下抓捕要犯要紧。”
他走下祭坛,拉起华如意,低声说:“我们先走。”
华如意还在惊恐之中,她没想到自己一声喊叫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原本她也不能确认那人是否真是刺客,但想着万一等对方动了手,自己再喊可就晚了,所以宁可喊错了,也绝不能让那人伤害皇甫瑄一根汗毛。
现在眼见那人真的露出马脚,所有人都在全力追捕。她依然不放心,问道:“他不会有同伙还埋伏在这附近吧?殿下现在真的安全吗?”
皇甫瑄没有回答,只是将她一把拽上马车。
关上车门之后,皇甫瑄对外面说道:“去含香楼。”
“含香楼?”华如意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不是回皇宫吗?”
“那里现在才是最危险的地方。”皇甫瑄淡淡一笑,那笑容竟是那样的幽冷,彷佛沁了冰块一般,让华如意看着都心中微颤。
但皇甫瑄却主动把手伸过来,将她又揽入怀中。那强而有力的温暖拥抱,使她纠结僵硬的肌肉都慢慢放松下来。
她在他怀中仰着头看他,看到的是他冷凝的表情。
她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轻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殿下的,陛下身上的悲剧,也不会在殿下身上重演。”
他吻了一下她的发顶,然后是一片很久的寂然无声。
含香楼的正门依然贴着封条,皇甫瑄的马车从侧面的巷子进去,后院的角门开着一条门缝。
鸨母一脸惶恐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候着。眼见马车来了,就立刻跑过来开门,连声说:“我的公子,您可一定要给民妇作主。民妇这里也是本分买卖啊,怎么能说封就封……”
“青楼妓院,也算是本分买卖?”皇甫瑄冷笑一声,“只怕逼良为娼的事情你也没少做吧?”
“怎么会?来我这里的姑娘可都是自愿的。”她一眼看到站在旁边的华如意,像抓到救星似的连忙拉住华如意的手说:“如意,你在这里?太好了,你和公子说说情。我这里哪位姑娘是被我逼良为娼的?”
华如意过去也多承蒙她照顾,此时不好意思说什么,便看着皇甫瑄,小声说:“含香楼……其实还好……”
皇甫瑄沉着脸说道:“好不好自有人来判定,你少说话,免得给你也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之前这里被人举报窝藏逃犯,此逃犯涉嫌刺杀皇上,若情况属实,这鸨母必然与刺客有勾结,岂能轻饶?”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鸨母吓得几乎昏厥过去,也不知道皇甫瑄的真实身份便一通乱喊,“我们就是做青楼生意的,哪里敢和刺客勾结?刺杀皇上?这是万万不敢想的啊,我们若真的做了,对我们可没有一点好处!”
“是吗?”皇甫瑄淡淡道:“那我倒要问你,初四那晚,为何你们店突然停了买卖,说是被客人包了场子,哪位恩客那么大的手笔,竟然会包下整个青楼?”
鸨母陪笑道:“那个……是位有钱的客人,说想安安静静来消遣,不想被人打扰。早早就放下一千两银票作为订金。说若是伺候得周到,之后还会有一千两。不瞒公子,小店这里一晚上的进帐最多也不过四五百两银子,这样的买卖我们岂能不做?”
“那位客人后来现身了吗?”
“没有,我带着姑娘们等了一个晚上,也不见有客人上门。不过那一千两也没有人再回来要,也许那人是有事耽搁了吧……”
皇甫瑄冷笑道:“编的还挺像真的,我若不是早己查明真相,还真要被你哄骗了。”他陡然翻脸,变得疾言厉色起来。“你说你等了一晚上也不见人影?那为何官府来问话时,你却说有什么醉汉在你这里留宿了整整一夜?”
鸨母一下子被问得脸色苍白,嗫嚅着说:“那个……是因为……”
皇甫瑄盯着她,“你若是还想活命,就说实话,我可没闲工夫听你在这里继续编谎,只要我一离开,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你这花尽心血的含香楼就会被刑部彻底查封,你就准备进大牢过年去吧!”
鸨母一下子跪倒,号啕大哭起来。“真是坑死人啊!是有人拿银子让我这样说的!说是只要我这么说了,官府日后也不会找我的麻烦。”
“是谁给你银子的?”
鸨母一边抽泣一边回想着,“是一个没胡子的老头,听说话,像个太监。”
皇甫瑄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也不理睬鸨母的哀求,再度回到了马车。
“回宫吧。”他闭上眼,彷佛是真的疲倦了。
“殿下要问的事情已经都知道了?”她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底抽痛。
“其实我早已知道答案,只是还想再求证一下……我也挺傻的,是不是?”他阖眸微笑,笑容是浓浓的苦涩。
她抱着他的手臂,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好半天才说道:“该来的总是会来,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殿下教会我要勇敢面对自己的生活,不管它曾经或有可能会多么惨淡。”
他点点头,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皇帝受伤昏迷之后一直在卧龙宫中休养,华如意从来没有靠近过这里。
当皇甫瑄带着她回到皇宫的时候,华如意担心地问:“殿下不是说皇宫里可能更危险?”
他无声地一笑,“但你不是也说,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吗?”
他主动牵起她的手,来到了卧龙宫,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寝殿内有一个人坐在床边,静静守护。
听到门响,那人转过脸来,华如意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