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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小说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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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的郊野从公路两侧展开了。正在开花的油菜四散地铺开了一幅黄澄澄的波动不息的大地毯,其中散出一阵清新强烈的香气,一阵被轻风带到远处的沁入嗅官的甜香。在那些已经长大的裸麦丛里,许多矢车菊露出了浅蓝的小花朵儿,使得这些妇人都想去采,但是里韦先生却不肯停车。并且偶尔有一片像是整个浇着鲜血的地里满开着红罂粟花。在那些被盛开的鲜花如此渲染的平原中间,那辆大车像是载着另一簇颜色更热烈的花被白马用快步拉着前进,它偶尔在一座农庄的大树后面失踪,穿过了大树枝叶的掩蔽范围又显出它的影子,然后重穿过那些被红颜色或者蓝颜色点缀的黄黄绿绿的农作物,在日光下边载着那些光彩照眼的娘儿们飞奔。在大家到了木匠的大门跟前的时候,已经是一点钟了。
她们都因为劳顿而不能支持了,都因为饥饿而面无人色了,自从动身以来一点儿什么也没有吃,里韦太太连忙迎上来,扶着她们一个一个下了车,等她们一到地上就来拥抱;并且对于这位被她想做奇货看待的姑奶奶,她吻得更为巴结。大家在木匠工作室里吃着点儿东西,室里的工作器具早已为明天的筵席而挪开了。
吃过一份炒鸡子儿,跟着是一份炸的肥肠包饺子,再浇上些烈性的苹果酒,于是全体皆大欢喜了。为了表示敬意,里韦拿着一只杯子碰过了杯,而他的妻子照顾一切,下厨,上菜,撤菜,低声在每一个女客耳门边说:“这东西,您可合意?”无数竖在墙跟前的木板和许多扫到墙角落里的刨花散出一阵新出刨的木头香味,一阵细木作里的香味,那种深入肺部的树脂气息。
大家问起了那女孩子,但是她早到礼拜堂里去了,只能在傍晚以后才得回来。
于是,这一行人为着参观本地风景而出门了。
那是一个被一条公路穿过的很小很小的市镇。十来所沿着那条唯一的街道而排列的房子庇荫了当地的商家:肉店,油盐作料店,细木作,咖啡馆,皮匠店和面包店。礼拜堂在这样一条街道的尽头,被一座小小的公墓绕着;四棵种在门外的异常高大的菩提树盖住了整个礼拜堂。那是用燧石块儿砌成的,没有任何艺术作风,并且顶着一座石板盖顶的钟塔。从礼拜堂再往镇外走过去,郊野又开始了,郊野是被一堆堆东罗西布的树丛所剖分的,树丛里藏着好些农庄。
里韦因为礼貌关系,尽管身着工人衣裳,却堂堂皇皇挽着他姊姊的臂膊散步。他妻子完全因为拉翡儿的金光耀眼的裙袍感到了惊讶,钻在拉翡儿和飞尔南荻二人之间,圆球样的乐骚同着老母鸡露绮思和疲倦而微跛的跷跷板佛洛娜,三个人跟在后面提起了快步。
镇上的居民都到门外来看了,孩子们停止了他们的游戏,一幅掀起的窗帏教人望见了一个戴着印花布小帽的脑袋;一个撑着拐杖而几乎失明的老妇人,如同对着一列宗教游行会似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并且每人都长久地用眼光追着这些来自遥远的城里的漂亮贵妇人,因为她们都来参与约瑟甫 ;里韦的女孩子第一次领圣体礼,一阵不可估量的敬意集中在这细木匠的身上。
经过礼拜堂的前面,她们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一阵由尖锐的小嗓子向天空高唱的《诗篇》;但是马丹阻止大家走进堂里去,免得打搅那些可爱的女孩子。
绕着郊野走了一周,又列举了那些主要财富,田地的收获量和家畜的生产量以后,约瑟甫 ;里韦才领了这一群妇人回到家里去安排。
地方是很狭小的,他们派定了每两个人住一个屋子。
这一回,里韦到工作室里的刨花上面去睡觉;他妻子和他的姊姊同床,而飞尔南荻和拉翡儿占住旁边的屋子,露绮思和佛洛娜都在厨房里的一铺摊在地上的褥子上面睡觉,乐骚可以独自占住楼梯上面那间乌黑的小屋子,紧靠着一个小木阁儿的门边;那个领圣体的女孩子这天夜间就睡在小木阁儿里。
到了这女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来了一阵“吻雨”扑到她脸上了:所有的娘儿们都带着那种温柔四溢的动作要来和她温存一番,这种装腔作势的职业习惯,先头在客车里已经使她们和鸭子都吻过了。现在,每人都抱着她坐在膝头上,抚弄着她那些柔软的金黄头发;在突起而热烈的亲昵劲儿中间箍着她不肯放手了。这个很聪明而又一心笃信宗教的女孩子,如同受着赦免令里的封锁一般,忍耐而又深思地任凭她们这样做。
白天里的光阴早教她们够受了,大家吃完夜饭之后就连忙去睡觉。那种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漫无边际的田园寂静包在这个小小市镇的四周,真是一种安宁得使人感动并且远达星群的寂静。姑娘们素来是和公共场所的喧闹晚会习惯了的,这时候睡熟了的乡村的无声休息使得她们彷徨起来。她们有点儿毫毛倒竖了,然而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那种从骚动不安的心里而起的寂寞使得她们不寒而栗。
她们一到床上,就两个两个互相箍着来抵抗这种来自田园的宁静而且深沉的瞌睡的侵袭。但是驮马乐骚独自一人躺在黑的小屋子里而又不大惯于空着臂膊睡觉,所以这时候竟感到受着一种空虚难堪的侵袭。她正在床上辗转不休,无法入睡,忽然听见了她脑袋旁边的隔板后面有一阵像是孩子哭泣的轻微呜咽之声。她吃惊了,轻轻儿叫着,于是有一道断断续续的小声音答应她。这正是那个素来和母亲同睡的小女孩子,这时候在小木阁儿里面感到很害怕。
乐骚心花怒发了,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免得惊动了谁,再走去找那个孩子了。她引着她到自己的热烘烘的床上来,抱着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吻着,体贴入微地保护她,用种种夸大表情的爱抚裹住她,随后,自己宁静了,便也睡得着了。末了直到天明,这个预备领圣体的女信徒,始终把自己的脑袋紧贴在这个妓女的精赤的胸脯上面。
一到5点钟。《早祷曲》的钟声从礼拜堂的小钟塔上连续地响着,惊醒了这些素来只能用睡到午前来补偿夜间疲乏的贵妇人。镇里的乡下人已经都起来了。当地的妇女们都挨家挨户忙着,活跃地谈着,小心谨慎地捧着好些浆得硬挺挺的像是纸板般的麻纱短裙,或者好些非常长的蜡烛 ; ;烛的腰上箍着一个金线流苏的绸结子,并且在抓手的地方刻着一圈花纹来做标识。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照着整个蔚蓝的天空,而地平线附近却留着一层略带淡红的色彩,像是一层被黎明之光冲淡的色彩似的。许多群的母鸡在各自的门前闲走;不断地有一只黑颈金毛的雄鸡,抬起它的戴着朱冠的脑袋,拍着翅膀,并且迎风唱着它那种使得其他雄鸡都跟着唱的嘹亮歌声。
好些车子从附近的村庄里来了,在各处的门口卸下了好些高大的诺曼第州的妇女们,她们身上都穿着深颜色的裙子,胸前都搭着一幅用古式银质装饰品扣住的围巾。男子们呢,都有新的方襟大礼服上面或者后襟长尾已经走样的绿呢的古老晚礼服上面罩着蓝布罩衫。
到了驾车的牲口都牵到了马房里以后,沿着公路,排成了两行由式样不同年代不同的车子组成的行列,有乡村的四轮运货篷车,有运货敞车,两轮敞车,两轮客车,大型运人敞车,这些车子或者前部栽在地上,或者后部靠在地上而车辕仰着朝天。
细木匠的家里活动得像是一个蜂房了。那些贵妇人身上只穿着短衣和短裙,背上披着又稀又短的头发,那种看去像是由于使用而褪了颜色受了磨折的头发,共同照顾那女孩子穿衣裳。
那女孩子立在桌上没有动弹,这时候,马丹正指挥她的“游击队伍”的种种动作。大家替她洗濯、替她梳头,替她插戴,替她穿衣裳,后来,靠着重三复四的圆头小针替她端正了裙袍上的褶,替她扣紧那个过于宽大的腰身,替她配合装饰上的出众风度。随后到了这些事情结束了以后,大家教这个听人摆布者坐下来,一面叮嘱她再不要动一下,于是这一队兴奋的娘儿们赶忙跑去打扮自己了。
那座小小的礼拜堂重新又敲起钟来了。它那口破钟的脆弱的叮咚声音升上去就在天空中消失了。如同一阵过于没有气力的声音一般,迅速地淹没在漫无边际的碧空里。
那些应当去领圣体者都从各家的门里走出来,向着镇上那栋包括两所小学和镇长办公处的公有建筑物走过去,这建筑物坐落在本镇的尽头,而“上帝之家”则在另一个方向的头儿上。
那些亲族,穿上了过节的衣裳,露着一种笨头笨脑的神情和那些对于终日弯着腰做工的身体不相习惯的动作,跟在他们的孩子们的后面走,女孩子们隐没在一阵奶酪花似的透明薄纱的云雾中间,而男孩子们打扮得像是咖啡馆里的侍应生的雏形一般,满头涂着刷亮的头油,叉着两条腿儿走路,使自己身上黑呢裤子不至于弄脏。
对于一个家庭那真是一种荣幸了,遇着一大群的戚族从远处跑了来,围着自己的孩子:所以细木匠完全胜利了。戴家的部队由女掌柜领着来追随康司丹丝;并且,她的父亲被姑母挽着臂膊,她母亲陪着拉翡儿,飞尔南荻陪着乐骚,“两条唧筒”并在一处,这队伍如同一群身着军用大礼服的参谋人员堂堂皇皇地展开在镇上,这影响真像闪电一般来得又惊人又迅速。
走进了小学里,女孩子们都聚在女修道士的尖角形的头巾下面,男孩子们的领导人是小学校长,是一个健美的汉子;末了,全体在唱着《诗篇》的声浪之中出发了。
男孩子们领头,在两行卸下了牲口的车子之间引伸了他们的双行行列;女孩子们在同样的秩序之下跟在后边;而所有的居民由于表示敬意,都对这几位由城里来的贵妇人让出了空儿,所以她们紧接在女孩子们的后面也一样排成了双行,延长了宗教游行的行列。3个在左边,3个在右边,亮出了她们那些俨然一簇烟火似的耀眼的打扮。
她们走进礼拜堂的情形真教观众发狂了。大众都忙起来,转过身躯,挤向前来看。并且那些女信徒都被这些衣裳比唱诗班的祭服还要花花绿绿的贵妇人的气象吓昏了,几乎高声谈起话来。镇长让出了他那条长凳,紧靠着唱诗台右边的第一条,于是马丹同着她的弟妇,飞尔南荻以及拉翡儿都坐下来。驮马乐骚和“两条唧筒”由细木匠陪着坐在第二条长凳上。
礼拜堂的唱诗台塞满了跪下来的孩子们,女孩子在一边,男孩子在另一边,那些擎在他们手里的蜡烛像是无数东歪西倒的长矛。
在唱诗台上的乐谱架子跟前,3个立着的男子高声唱着。他们无穷尽地延长着拉丁文的那些嘹亮的缀音,唱到了“阿门”这名词的时候,更用一阵漫无归宿的“阿 ; ;阿”音,一阵由蛇形木箫发出来的单调而漫无归宿的“阿 ; ;阿”音,使“阿门”这名词的声浪延续不绝。一个孩子的尖声音开始答唱了。后来,一个坐在唱诗台边的座位上,头戴方形四角帽子的神父,不时立起身来口吃地说几句话又重新坐下来,这时候,那3个唱诗者睁大了眼睛对着一本大书来答唱了,这本大书是礼拜堂里常用的《罗马调》,现在就摊在唱诗者的眼前,下面用一只顶在活轴上的木雕的展翅老鹰托着。
随后是一阵沉寂的气象。全部参加的人在一个动作之下都跪下来了,主坛的神父临坛了,这是个年老而令人敬服的人,满头白发,向着自己左手举着的圣杯俯着脑袋。在他前面开道的是两个身着红袍的陪祭相公,而追随的,是一群排在唱诗台两侧的足踏粗制皮鞋的唱诗者。
一只小钟在这十分沉寂的气象之中叮叮当当响起来了。日课开始了。那位神父从容不迫地在金质的圣体龛子前面逡巡,跪下无数回,用他衰弱的声音,用他的因为年老而发抖的衰弱声音,唱着顶备祷告的颂歌。到了他停住的时候,那些唱诗者跟着蛇形木箫立刻一下子齐声高唱起来,而许多男子也在台下开始唱着,不过声音没有那么强烈,比较柔和些儿,如同参加礼节的人应有的唱歌态度。
突然,希腊文赞美短歌,从所有的肺部气力和虔诚念头挤出来飞向天空了。许多灰尘点儿和许多被白蚁蛀出的木头屑儿,竟从那阵被呼号的爆发所动摇的古老穹顶上落下来。射在屋顶石板上的太阳把这座小小的礼拜堂变成了一座闷炉;并且一阵大的感动,一阵使人忧戚的静候,种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境界的接近,紧束着孩子们的心,紧压着他们的母亲的嗓子。
那位早已坐了好一会的神父,重新向着祭坛走上去,光着银发蓬松的脑袋,带着好些抖抖擞擞的手势,他接近于神道了。
现在,他转过脸儿来对着信徒们了,后来,伸起了双手对着他们先用拉丁文后用法文说道:“祷告吧,兄弟们,祷告吧,兄弟们。”他们全来祷告了。这位年老的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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