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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笔!
应该说,哥对老五是有些溺爱的。在冯氏兄弟中,老五年龄最小,个子最矮,脸皮最厚,也是最贪嘴的一个。于是哥就给他找了一个条件最好的地方——上海。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上海卫戍区。这没说的,这是哥的关照,是哥要他去的。到了上海之后,再次分配的时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凭的是他的灵性。在部队里,个矮的人是比较沾光的。在军人眼里,矮,就是小,小就是弱——也就是被关心、被呵护的对象了。老五由于个子小,两黑眼珠扑棱扑棱的,站在人群里就像是个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样儿挺招人喜欢。于是,分兵时,他被通讯连的女连长一眼看中,手指头就那么点了一下:“你——出列。”这一“出列”,就被留下来了,成了通讯连的小通讯员。通讯连大多是搞话务的女兵,这在军人眼里,那可是个花团簇集的地方啊!就这样,他一下子就掉到“花丛”里去了。
老五的部队生活跟任何一个哥都是不一样的。首先,他在大上海当兵,条件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说,在部队里,老五几乎没吃什么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明首先表现在嘴上。在通讯连里,老五有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这“法宝”几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时间里,成了通讯连的一个“自由人”。其实,那所谓的“法宝”不过就是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
——姐。
他见人就喊姐。
通讯连男兵很少,也就是几大员。在这几大员里,冯家福是最得宠的一个——他会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红姐……开初的时候,为这事,连长还批评过他。女连长很严肃地说:“这是部队,啥姐不姐的?你以为你还是个老百姓?胡闹!庸俗不堪!再不能这样了。听见了吗?!”他就怯生生地回道:“听见了。”可是,在私下的场合,背过脸儿的时候,他照样喊。那一个“姐”字是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况且,老五的喊法与别人不同,老五很会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时候,那张脸看上去绵绵羊羊的,甚至还有点迷瞪,带一点羞涩,一点痴乎乎的傻气。临开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蒙着一层水汽,也不看人,声音是往下走的,姿态也是往下走的,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声音里带着一股甜丝丝的红薯味,是北方的红薯味——没有经过水泡但又蒸熟了放软了的红薯味,很土。那一声“姐”喊得无比真切,余味无穷,听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地就动了心。
“姐吔……”
于是,有了这么一声“姐吔”,那些女兵们心都软成了豆腐,一个个都去疼他,像疼小弟弟一样。有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有了什么好玩的,也想着他。包括那位对女兵十分严厉的女连长,渐渐也对他另眼相看,不由得放宽了对他的要求。这女连长在家里是长女,由于出生于高干家庭,十三岁就当了兵,个性是很强的,脾气也大,看上去是一个很钢的女人。可见了这个“小黑豆”,不知怎的就特别喜欢他,小福儿,小福儿地叫,叫得很亲。连长喜欢他,女兵们也跟着娇他。在部队里,女兵招得很少,能当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况是来大上海当兵?那一个个说起来,大约都是有些渊源的……所以,这些女兵们一个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许一个电话打过来,整个卫戍区都为之一震!这些个有来历的姑娘虽然当兵了,受些约束,但在生活上,该讲究还是很讲究的。今天这个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个买个牙膏、香皂、小镜子,后天是发卡、丝袜,还有小吃、小点心什么的……而且都是指定要这种或那种品牌的。按纪律,女兵们是出不去的,女连长根本不准她们的假。在整个通讯连,唯有冯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讯员嘛。通讯员本就是个跑腿儿的,出外的借口很多,拿文件啦,取报纸啦,送材料啦……卫戍区从北院到南院隔着一条大马路,出了大门,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连长就是万一发现了,一般也不会多说他什么。于是,她们需要买什么的时候,都交给他去办,他也会办,无论多么难买的东西,他都能买到。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竟成了那些女兵的“采买”和“小跑儿”了。
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要是细究,上海也是很狭的,因为在高楼的后边隐藏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从这条或那条“弄堂”的“阁楼”里走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很“派”。由于城市的大,也由于个人空间的狭,上海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里都含着一支“袖珍冲锋枪”——有横扫一切的气势,也有侬侬呀呀、一吐为快的憋闷。上海人是很讲“体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来的“花头”,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计较的,计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别认真,也特别的周到细致,细致到了丝丝入扣、处处见巧的地步!应该说,上海是一个很女性的城市。在外滩,在南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气把男人们熏得一个个里里气气、嘎嘎咕咕的,连说话都带有一股糯米糕的气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听口音不对,先先地就对你轻看了三分!按说,在这样一个让人发晕的城市里,一个来自北方的小个子男人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帮菜”,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娘希匹”都不会说……可谁也没有想到,冯家的老五——这个诨名为“孬蛋”、官名为冯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上海之后,居然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最初的时候,整个上海是冯家福用步量出来的。那时,他就像一个小黑豆掉进了黄浦江里,有些孤独,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体面,那些繁华,那些鲜亮和滋润,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想,那心里会好受吗?好在他有地图,他特意买了一份上海市区交通图,一边走一边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些区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么“陆家嘴”,什么“提篮桥”,什么“外滩”,什么“董家渡”、“龚家浜”、“朱家弄”、“鸭场浪”……这都是些什么呢?拗口不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南京路、淮海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记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买东西的地方。有时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楼,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觉得特委屈,尤其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时候,就觉得嘴里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没有多久,上海这个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楼林立,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孤是孤了一点,虽漂漂泊泊的,然而却没有人去打问你的来路,也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说,他穿着军装呢,军装本身就会给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买东西也是带着钱呢(当然是“姐”们的钱),只要你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有人会嫉妒你(绝不会像在乡下那样)……账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给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后,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么去乘公共汽车了,他就开始串弄堂抄近道了……当他走进“弄堂”之后,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海的日子。那一个一个的小阁楼,一幢一幢的石库门房子,一间一间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就像是一个个叠叠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种小巧图案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实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那逼仄,那豁亮,那挤压,那精巧,那狭小,那滋润,那恶言,那软语,那从小弄堂里溢出来的傲慢,一下子让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对不对呢?
在上海,他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儿的小通讯员。可慢慢地,经过女兵们的一再宣扬,他竟然成了卫戍区最有办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对来说,部队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较少的,比如新近调来的军官,或是刚刚随军的家属,要是有个什么事,也都托他来办。比如,转一下关系,办个“煤气证”,家里安部电话什么的,人们就说:找小福子,他能办,再难他也办。既然姐们说了,他也就一一应承下来,去给他们办。这样一来,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务!就见他一天到晚在外边跑……当然,时间是长了一点,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女连长或是一些军官家属也会把他找来问一问,跑得怎么样了?他就说,没问题,快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电话是很难安的,“煤气证”也是极难办的,就这么一个穿军装的小黑孩,一张嘴说话就土得掉渣,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也没有关系……可到了最后,居然也给跑下来了。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么跑的呢?没有人问,也没人去打听,反正是跑下来了呗。
当然,他也有难受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边跑了一天,回来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去食堂吃饭,就在屋角里蹲着。他有个习惯,有心思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蹲着。饭后不久,那些“姐”们就找来了,一个个关切地问他,小福子,你怎么了?他说,姐,没怎么。没事,我没事。他越说没事,女兵们越是问,问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可问来问去,无论你怎么逼他,他就是不吭!问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来,说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们叽叽喳喳地说,怕?有这么多姐呢,你怕什么?他眨蒙着两眼,突然说:我怕钱。女兵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怕钱,钱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钱花了?说着,几个“姐”就要掏钱给他……可是,他却说,不,我只是怕钱。
可就在这天夜里,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见了面,哥把他约到了上海街头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哥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我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哥,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说,他怕……哥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吃完饭的时候,哥从兜里掏出了五千块钱,默默地放在了饭桌上。他心里一湿,叫了一声:“哥吔……”哥并没有点破什么,哥只说:“上海地方大,用钱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声:“哥吔……”哥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他知道,哥的工资不高,那钱,也许还是借的,哥已经是尽其所能了。
冯家福心里非常清楚,这五千块钱送得是多么及时,多么的重要!也可以说,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没有一笔周转的钱,他做的事,也许就露馅了,完了。可是,哥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呢?哦,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天前,他犹犹豫豫地给哥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可电话拨通后,他突然又后悔了,怕哥骂他……就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没事。没什么事。哥“哦”了一声,说没事就好。可哥还是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哥来了。
哥走的时候,没有买卧铺。上海是个大站,来往的人特别多。在上海,如果不买卧铺,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么一路站着回去了,两天两夜呀!……哥虽然不说,他知道,哥是为了省钱!此后,那些钱是怎么花的,哥一句也没有问。
当兵三年,冯家福过的几乎是一种马路生活。虽然也穿破了几身军装,可他的大多数日子是在大街上度过的。那时候。他有很多时间泡在上海的街头……除了采购以外,就连那些自认为很了解他的“姐”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按说,三年之后就该复员了,冯家福似乎也做好了复员的准备。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里,他很忧郁,见人就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一次次地对那些女兵说:姐吔,我该走了。
那“忧郁”是很煽人的,女兵们不答应了。她们是那样地喜欢他,他是她们的“小黑豆”,他也是她们的“腿”呀!转干是不可能了,转干必须得有军校的学历,那就让他转志愿兵吧。连里没有问题,连长也希望他留下来,可转志愿兵也是要层层报批的,通讯连并没有这样一个岗位。到了这时候,女兵们也都说要帮他,可是,她们也就打了几个电话,该托关系的,也的确给托了。就这么托来托去,那“表”真的就让他填了。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一直到填了表之后,他才给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接了电话就说:“老五,是转志愿兵的事吧?你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