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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
过一会儿,他又会小声说:“嫂啊,你这又何必呢?”
她说:“怎么了?”
他说:“你拉得动吗?”
她说:“什么?”
他说:“地——你是在赌气。”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地还用赌吗?那么,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呢,如果剖开心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可她,也不仅仅是赌气……
他突然说:“日子是种出来的吗?”
她说:“日子是种出来的。”
他说:“希望是种出来的吗?”
她说:“希望是种出来的。”
他说:“人心呢?”
她说:“我告诉你了,我在种花。”
他说:“花能改变什么?”
她说:“人心。”
他说:“真的吗?”
她说:“地是养人的,花也是养人的。只要你种,日子就会开出花来。”
他说:“人家都说你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人家也说我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而后,她说:“真的,我正在种一种花。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复着,噢,月亮花。这名字多好。突然,他说:“那么,照你的话,美就是一种希望。我有希望吗?”
往下,她不说了,她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很想告诉他,你那个嫂,已经死了,村子还活着。可她不能说。在内心深处,对老四,她一直是把他当做弟弟来看待的,在离开冯家之后,她仍然是这样。这老四是那样善良,他甚至还有些傻呆呆的痴意……由此看来,在同样的环境里,那“毒气”和“恶意”并不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发作的。也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生活有很多个面,在时光中,纵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样的,在老四身上,的确有她所喜欢的东西,但是……她虽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却没有故意去冷落他。夜里,当他执意要守在那里的时候,她也就不再去赶他了。
于是,在烟炕房不远的场地上,时常有箫声响起……她知道,那是吹给她听的。那箫声时断时续,就像在云中游弋的月儿,又像是风的絮语,还像是颍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湿润。这个老四啊,只有他知道,她眼里有梦。
夜里,她又做梦了。
……仍然是肩着那盘大绳,拖着这块土地,坚忍地、吃力地往前走。当她走过一个路口,突然有一个戴袖章的人拦住她,说:“进城吗?”她就说:“进城。”那人就说:“证呢?”这时候,她就赶忙把心掏出来,那心红鲜鲜的,她说:“这就是证。”那人把心接过去看了一眼,说:“不行。尺寸不够。”她焦急地说:“怎么会不够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说:“量什么量?我这眼就是尺子,还用量吗?”她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冷笑一声:“好办,回去!”路已走了这么远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她说:“你要什么,你说。”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你的眼很好啊!你长了一双好眼。”她吃惊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吧。”她说:“别的不行吗?”那人说:“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眼挖了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接过来,说:“不是假的吧?”她说:“眼还有假?”那人说:“也有假的,我见过假的,假的没泪。”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泪。待那人验过了,这才挥了挥手说:“放行!”
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又被人拦住了。这人多一个字都不说,那人小旗一挥:“证?!”她说:“已经验过了。”这人横了她一眼,说:“验过也不行!——证!”她说:“你要什么证?我有证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来,让人验。这人接过来,放在了一个杯里,刚好放下,可他嘴里却嘟哝着说:“这个,这个,不够圆哪,也不符合卫生条件……”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她很干脆地说:“你要什么,你说。”这人竟然与第一个人一样,说:“你既然是个痛快人,我就说了,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她说:“我就剩下这一只眼了,我还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点别的?”这人说:“我其实是按规定办事。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你不愿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头看了看,村里的人谁也不吭声,人们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吭声……于是,她只好把第二只眼也挖出来,递了过去。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说,只要有风就好了,只要有风,她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个路口……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很疼。
月亮花
香姑的确是在种花。
她悄悄地在试种一种花,这是一种奇异无比的花,她已经种了四年了。四年里,她试验了无数次……她觉得她已经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来了。
在种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图书资料和历史典籍,突然发现这居然是一块非常适于种花的土地。这里的土壤酸碱适度,气候适中,早在明代以前,这里曾经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时候,所有在南国生长的花木,只有在这里过渡性地生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可以北迁……在明代最为兴盛的一个时期,这里曾有“花驿”之称,是花的驿站!这个发现使她大吃一惊,也无比的兴奋。尤其是,当她在典籍上发现了“花驿之冠”之后,就更为欣喜。所谓的“花驿之冠”,其实只是一种花的说法。在县志上,也只有短短的几行字的介绍。那是在南花北迁的过程中,由一位花官在当地采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来的一种花,这种花的俗名叫“蓝烟儿”,也叫“仙人脱衣”。史书上说,此花系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烟一缕,妙在蓝中含紫,幽里藏香,初睹则清淡,再看则飘逸,美似天国奇葩;夜来蓝色渐褪,紫中泛银,银中蕴白,至午夜时分则紫蓝褪尽,晶莹如雪,灿若仙人脱衣……此花极为名贵,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时!
是呀,遥想当年,花车一路飘香,滚滚而来……那么,又是何年何月,这花的驿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得那样的彻底,在时光中居然连一点痕迹没有留下。是战争?是瘟疫?是洪水?还是别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这故纸上的寥寥数语,吸住了香姑的眼睛。于是,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先后以青蒿为单株母本,做起了嫁接试验……她知道她是在种植梦想。她想,人得有梦,人若是没有梦,还怎么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说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欢的一种植物,她喜欢它的清淡与平和,它的柔韧与挺拔。再说,它也是单株成本最低的一种植物。她在田野里选取最好的青蒿做单株母本,以插接的方式,精选二十四种花进行嫁接:有玉兰花,有鸢尾花,有玫瑰花,有小苍兰,有三色堇,有风铃草,有紫薇花,有木芙蓉,有半枝莲,有紫茉莉……在与花接触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了,花使她宁静。夜里,她常常从床上爬起来,去看那一株株生长中的小芽儿,她会长时间地趴在地上,去看那梦一样的生长,无比神奇的生长。一个芽儿,一点点的小芽儿,竟然可以生长美,生长出一个奇妙无比的花的世界,这真让人惊叹!有时候,她就醉了,沉醉在那神奇的孕育之中。在一天天的观察中,她的心甚至体味到了的花的感受,她知道花会疼,在她切去一片小芽的时候,在嫁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花的疼痛,她真能感觉到。花也会落泪,植物也是生命,它也有掉泪的时候,那疼是一脉一脉的,她感觉到了。她说:“不哭。我是让你美丽呢。”
嫁接是新的诞生,那将意味着又一种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观察日记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发现:
三月十六日
刀伤不了花。
嫁接的时候,刀要净,那一刀必须净,不能迟疑,你要是略一迟疑,花就哭了。这时候,伤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伤了。刀太硬,太硬的东西伤不了花。相反,水却能伤花。水太软,水比花软,花的心脏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储存在它的遗传信号里,只有刀可以点醒它。在某种意义上说,花是爱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头的。
三月二十七日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软的东西。土在“拾掇”中柔软。土最知冷热。土要人亲,你亲它,它就热了。你暖它,它就热了。你护它,它也护你。土是有爱意的,土是很想护花的,土使花滋润。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须俗,土生五谷,它怎能不俗呢?土里也有寒气,太干的时候,太湿的时候,土就伤花了。书上说,南花北移,硫酸亚铁必须跟上。虽然这里的土质酸碱适度,但含碱量还是略高了一点,得靠硫酸亚铁中和。不然,土就伤花了。土对花的伤害要慢一些,它让花慢慢地萎,但那又是致命的。奇怪的是,土竟然也会出汗?真的,土出汗的时候,就是变天的时候,这是一个信号。你把土抓在手里攥一攥,就会知道天上的事情,这真是奇迹!
四月八日
花是在梦里生长的。
真的,花是在夜里养精蓄锐,在梦里生长。白日里它吮吸天地之光气,却在夜里吐纳。它的形变主要是在夜里完成的。白日里你看不出什么,白日里它静着。到了夜里,你盯着它看,就会发现花在一点点地收,很缓慢地收;而后,在接近黎明时分,它又会一点点地放,它在收放中悄悄地完成了变异。花的身体是从来不睡的,花不睡,它为灿烂而活。
四月十七日
花也会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听到了花的尖叫声。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场”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绑它。嫁接的时候,你得让它们相互间试一试,看是否能“亲”上。要是排斥的话,就不能硬把它们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话,它立马就死。一天早上,我刚走进花棚,就听到了花的尖叫声。这株花是头天夜里嫁接的,也只是让它们待了一个晚上,可是,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间,“嘶”的一声,它的所有叶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干枯!
五月二日
花渴了,反而会出汗。
花的香气就是从“汗”里挥发出来的,花以血当汗。旱的时候,花的气味最浓。花也有性格,大凡香气浓郁的花都是些烈花,就像女人一样。
浇水的时候,你会听到花在吮吸,那声音很细微,一“吱儿”一“吱儿”的,等它不“吱儿”的时候,就是够了。花以水而肥,但花又是怕水的。水既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它要的是润,而不是淹。花最怕淹根,花根经水一泡,就腐烂了。书上说,湿要湿透,干要干透,就是这个意思。
南花北嫁,它有一个改良期,也有一个适应期,在特定的地域里,还有水质的问题。这里的井水偏硬、偏寒,得把深井里的水改在池里晒一晒,去去寒气,再浇……
五月十四日
对于花来说,低头就是死亡。
……花太娇了。也许,花就是让人娇的,它的品格决定了它的娇贵。美是滋养出来的,你得用心去养它。在花棚里,我最怕的是花低头,花是从不低头的。花一低头,它的死期就临近了。
鹤望兰,产于万里之外的南非,也是草本植物。应该说,它是一种迁徙之花,也是飞翔之花,是适于改造的一种花。我真喜欢它欲飞的姿态,那姿态真好。我曾拿它做过母体试验,一共试了十二次,最后我不得不放弃……因为,每次嫁接之后,不到一个钟头,它的头就垂下去了。那昂着的头一旦勾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于是,我明白,花是不能低头的。花宁死不低头。
六月二十一日
叶永远是花的陪衬。
叶是扶花的。但叶瘦则花瘦,叶肥则花肥。叶与花又是什么关系呢?
植物的底色是绿,但绿可以化为红,化为蓝,化为黄,化为紫……这多么奇妙!小小的一株,就是一个世界。大约,花也有它内在的信号,有内在的“诉说”方式?这变异,又是谁赐予的?叶儿就是一种生命的准备,它为花而准备,为花而凝聚,就等着有那么一天……花的开放。叶是花的母亲吗?叶为花而荣,为花而枯,在花开放的日子里,叶也努力地峥嵘,衬得很辛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句子,大约就是从花木(?)中来的。它们一定是说过话的。它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
六月二十五日
在花期里,你要让它吃得好一些。
花也有胃吗?花的胃是多么细腻。花也要配餐,它在不同的时期里,要吃不同的东西。豆饼、芝麻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