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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喊了数声,里面众僧,俱不知是什么事,大家只得出来,问道:“你因什么事,大惊小怪?”化跎和尚说道:“那树上吊着一个死人,你们去看。”众僧一看,果然是真,只得进内回禀长老大和尚。那长老听说,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便即刻起身,随着众僧,来到面前。那些僧人,把梅璧解下,直僵僵摊在地上。长老吩咐快烧姜汤来,使者答应,拿了姜汤,把梅璧放在椅上,灌了一会,只听得三关晌了一声。不一时,梅公子就醒了转来,叹了一口气道:“好苦死我也!”众僧一齐说道:“此人转来了。”只见大和尚走到梅公子跟前问道:“你这位后生,小小年纪,因何寻此短见?我乃出家之人,与你无仇,为何坑陷出家人,是何道理?”
梅公子听见有人说话,便把眼睛一睁,只见一个和尚站在面前,又见众僧站在一边,便站起身来说道:“小人乃异乡人氏,只因随主人进京,往山阳关经过,是我失于检察,把主人的箱笼被脚夫拐了去,因此难以回船。主人家法厉害,若是回去,必无再活之命,故此小人进退两难,是以寻此短见。非是坑陷师父,实实难存于世矣!又蒙师父救命,真乃再造之恩。只是小人身无半文,往何处去好?岂不是虽死犹生?不如做个亡命,倒也得个干净。”
大和尚见他虽是下人衣帽,而骨格清奇,说话又婉转,说道:“也罢,你且随我到方丈来。”于是,众僧执着灯,梅公子随了大和尚,一直来到方丈里面坐下,大和尚说道:“你也坐下。”梅公子道:“师父在上,小人怎敢坐?”大和尚道:“我们乃是出家人,有什么统属?坐下来好说话。”梅公子道:“既然如此,小人告坐了。”
大和尚开口说道:“我且问你,方才说回不得家乡,见不得主人,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人?”梅璧道:“他是经商的。”和尚道:“依我说,着人去寻你的主人,我当面对他说,晓得你受了这个委屈,他必定不责备你的。”梅公子道:“师父这般吩咐,小人岂不感恩?只是我那主人,当面听师父的言语,自然肯依允的;若是小人随了他回去,他回去后,想起许多行李等件,定然生气责打。不若求师父大发慈悲恻隐之心,暂容小人在此栖身。倘若有云开见日,再补报师父活命之恩。”
和尚听说道:“也罢,此乃佛门之地,人人可以安身,况你又是落难之人。只是鸡儿不吃没功之禄,你平日在家所干些何事?”梅公子道:“小人随着主人,也不过是抹桌拂椅,浇灌花草。”和尚道:“原来你是个斯文中人,你必定识字。你写几个字,与我看看。”梅公子听说,见旁边桌上,现有笔砚,便取过一张纸来,提起笔就随手写几个大字,递给老和尚。和尚接过看了一看,却是写的四个楷字,是寿庵禅寺。
和尚赞道:“果然好字!”又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从直说来。”梅公子随口答应道:“小人姓王名喜童,乃江南常州府人氏。”和尚道:“你就叫王喜童吗?从今为始,自后都叫你是王喜童。”于是,梅良玉住在寿庵寺内,连门也不敢出,早晚收拾些盆景花草。况这个和尚又不逢迎施主,又不爱财,所以,梅良玉住在寺内,并没有纠缠,倒也清闲。把那些盆景花草,都修理很好,盆盆可爱。
且不讲梅良玉的安身。列位,可知那和尚的出身吗?他乃是本府第一个大乡宦,弟兄二人,他爱习武,兄弟习文。他少年时曾中了一个武探花及第职,特授御前保驾的都尉,官至三边总制,与那胡虏鞑靼交兵,屡战屡胜,那鞑靼见了,失魂丧胆。天子见他屡建奇功,升为当今提调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加兵部尚书之职。他自到京之后,见天子信用奸邪,对那卢杞等十分宠爱,诛斩忠良。他思想在边关杀戮过多,便弃职挂印,往天台投师,削发为僧。他俗名姓陈名曰高字大忠,法名香池和尚。他兄弟乃吏部尚书,名东初,现任在高师。闲话少叙,书归正传。光阴似箭,不觉已有两月光景。
那日香池和尚。正在方丈闲游,看那些盆景,忽见管门僧人进内禀道:“二老爷要看师父。”和尚还未答应,只听得有人叫道:“兄长,小弟今日特来相看。”和尚说道:“愚兄失迎了。”二人携手入方丈,见礼坐下。沙僧捧上茶来,二人用毕。随来的家人,俱过来磕头,寺僧人,也过来见礼。香池和尚问道:“贤弟几时回来的?”东初答道:“昨天才回。闻得兄长在此寺内安禅,故而特来拜谒。理应带同弟媳、侄儿、侄女,都来拜见,又恐有烦兴居。”香池道:“贤弟来到,足见手足之情,何劳弟媳、侄儿、侄女来此?”
二人谈心,不觉梅良玉走来,看见二人形容一样,便止住了脚步,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香池道:“贤弟,我常愁你伴君如羊伴虎,但如我缁衣草履,没忧没辱,你今日回来,真正知足不辱。你今日来看我,却见了同胞手足,也是千朵桃花一树生。”陈公道:“说哪里话来!为弟昨日到家,只见园亭倒塌,花木残败,怎似兄长这等清高?但为弟的福浅,不得如兄长之见识,但弟居官,难瞒兄长之见察,亦非不忠之故,只因被奸贼弄权,将梅伯高陷害—奸贼将我保奏兴师,又为武将,那梅伯高不忍,便直谏,是以命丧黄泉。弟等削职归里,此乃不幸中之大幸也。为弟的观兄长这些盆景,真正可爱,其实精微,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弟家内园亭,意欲修理,望兄长命他在我处点缀点缀,不知可否?”
香池和尚笑道:“贤弟,不说盆景精致,愚兄几乎忘了。我无意中得了一个孩子,此人姓王名喜童,乃是异乡人氏,流落在此,这些花草全然是他修理的,又写得一笔好字,只愁他没有出身之地,若贤弟要修理亭园,此人十分中用。”便叫喜童道:“见过了二老爷。”又吩咐道:“你跟二老爷去,好生服侍。”喜童听说,两眼流泪道:“小人愿随太师早晚叫唤,也得报效。”香池道:“你二老爷也同我一样,我不日就要回山,那时没人照应你。”
喜童听说依允,只得拜辞了太师,陈公又吩咐道:“你去收拾行李。”太师道:“他没有铺盖行李,你回去,送一副行李给他也罢。”陈公道:“兄长吩咐,敢不依从?”于是,二人又谈些家常,方才辞别起身。太师送出山门,陈公上轿,喜童随了陈公的轿,一直回至府门。到了大厅门口下轿,陈公带着笑脸,一直走进内室,望着夫人说道:“今日老夫往寿庵寺中拜见了兄长,得了一个小孩子。”夫人问道:“老爷所得什么人,这等欢喜?”陈公道:“你见了那个孩子,也必欢喜。”此时,公子、小姐听得带了一个人回来,唧唧哝哝说道:“不知是何等样人,爹爹这般喜欢。”言还未了,只见王正带了一个俊后生,从腰门外走将进来。王正指着说道:“这是夫人,快磕头!”
那后生磕了头,复向公子也见过了礼,又见杏元小姐,梅公子偷眼一看,见她果然上下齐整,天姿国色。但见姿质美冶,姣艳容颜,不知那梅良玉怎么见礼?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扮书童暂时避难
识年伯暗里悲伤
词云:
独上妆楼静悄悄,见斜月下西郊。薄情人去音信杳,怜才郎鸾笺不到,佳期约定在元宵,到如今竟不来了。闷无聊,将瑶琴操,一曲想思调,知音少,只等多情到。闷把菱花照,真容脸上脂粉少,小金莲滴滴的几步,不觉的纱裙退了。哪里是罗带宽,分明是相思害得我瘦损蛮腰校又只见银蝉上柳梢,杜鹃枝上频频叫,且归罗帐和衣倒,梦魂中会佳期,颠鸾倒凤。听檐前铁马儿摇,更鼓频敲将上场,惊散了好梦不到晓,睡眼朦胧痴情还在阳台绕。空自叹多娇,知心人不到,辜负星前月,枉吹月下萧。
诗曰:
异乡流落苦难挨,欣逢故归念英才。
若非笔下惊人句,怎得牵牛织女来。
话说杏元小姐,素妆打扮,美貌无双,裙边露出三寸金莲,真正齐正。这且不提。单讲梅公子见了杏元小姐,也下了全礼,立在一旁。夫人道:“果然好个孩子。老爷方才言的,莫非就是此人?”陈公道:“就是他。不但外貌可取,更兼腹内有才,写的字迹端方,况且又会修理花木。”称赞一回,回头又看着梅璧道:“大老爷着我带你回来,明日可写张卖身字进来,给你身价银两,你好自己置办东西。”喜童道:“小人只身到此,要身价也没用处。”陈公道:“也罢,你既不肯写卖身字,竟当做家主儿女一样。”叫王正过来,道:“把他给你做个儿子,从今以后,喜童就要你照应。领他出去,看书房可有空屋子,给他一间。至于行李衣服,你去向夫人取讨。”
王正答应了,欢喜得眼花俱开,两只手扯住喜童说道:“你方才听见老爷吩咐,把你与我为子。从今后,你与我是父子之称呼。况且我又没男没女,是你的造化。本府中有多少的女儿,待我慢慢选一个好的,与你为妻,养个孩儿,也接我王氏之后。自古道:‘只有义子,没有义孙’。我带你去见我的妻,你见了她,叫一声娘,她自然欢喜你。诸事还要她照应,就是衣服行李,也要她浆洗收拾收拾。”
于是,二人来到自己门首,王正叫道:“妈妈,我带了个好孩儿回来了。”妈妈出来,喜童上前作揖道:“伯母拜揖。”妈妈道:“这是哪里一个孩子?怎么是我的儿子?”王正道:“是老爷叫他拜我夫妇名下为义子,从今后,你与我有后了。”
于是,说了些闲话,就把喜童带到书房花园,寻一间空房子,收拾了桌凳,又往里面讨了一副行李出来,铺了床帐。又带喜童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没事,又送到书房安歇不提。
单言喜童今日住在陈府,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陈东初家中。他痴呆呆地只想家中变乱之事,又不知母亲奔往山东的消息,故此一夜未曾合眼。一宿晚景已过,次日早起出房来,只见王正手内捧着红金帖,跑得气喘吁吁,望见喜童说道:“我的儿,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今日老爷要拜城的官府与众亲眷,因无人写帖,我在老爷面前说你会写,要写得好。”
喜童答应,回转书房,将墨磨起,取了一只笔,拈在手中道:“伯伯,写帖子是什么称呼?”王正云:“年家眷弟二十个,姻眷弟二十个,眷侍生十个,其余的都写年家眷弟。”又向喜童说道:“你快些写,我往前面去,就来拿。”一头说,一头走,喜童道:“伯伯请转,还有话说。”王正便止住脚道:“我儿你有什么话说?”喜童问道:“老爷叫什么名字?”王正道:“你这个孩子,是个不中用的,亏你服侍老爷,连老爷的名字都不晓得!他是大老爷的胞弟,大老爷名陈日高号天中,原是武探花,曾做过三边总制,后来升了京营招讨兵马大元帅,又加升兵部尚书,因看破红尘,功名二字甚淡,难免轮回,因此出家,法名香池大师。二老爷名日升号东初,原任吏部尚书。夫人吴氏,公子春生,小姐杏元。我说与你听,你千万记牢,不可忘怀了。”一头说,一头往外走去了。
单言这梅公子手里写帖,心中想起旧日之事,惨然掉下泪来,自己暗暗说道:“这是陈年伯家中,我爹爹因为他的事情,才累及斩首行刑,不想,我今日又到他家中来了。如今时事,但不知他的心迹如何?且不说出真姓名,且自含糊,再作道理。”慌忙把眼泪抹干,将帖儿写完,收了笔砚。
王正来到,说道:“我儿不写帖子,在这里做什么?”喜童回道:“写完了。”王正道:“当真写完了?我看一看你的字迹如何?”喜童将帖子递于王正,王正见了说道:“写得好宇。”就把帖子拿上前厅,捧给陈公,陈公问道:“这帖子尽是喜童写的吗?”王正回道:“尽是喜童写的。”陈公道:“这孩子果然写得好,日后慢慢地抬举他。”王正听见老爷称赞喜童,十分欢喜。
不言陈公出门拜客,再言王正走至书房,向喜童说道:“我儿,方才老爷见你写的好字,十分欢喜,说道,要慢慢地抬举你呢!你千万用心,不要顽耍。”于是,走至卧房,告诉妈妈一番,这且不提。
话说陈公出门拜客回家。此时,各官亲眷陆续回拜,整整忙了一月有余,方才没事。忽一日,想起园亭要修理,随即唤了木匠收拾。真是官宦人家,银钱两便,何消半月,焕然一新。
陈公吩咐喜童修理花木,整饰花景。瞬息光阴,残冬已过,新春初交,自然又忙了些时。正值元宵佳节,闹过花灯,正月已完,二月又至。陈公一日无事,步入园中,见山石树木亭台,件件令人喜爱。忽然见喜童立于阶下,便问道:“梅花可曾开放否?”喜童道:“梅园中各色梅花,俱已开放。”陈公道:“你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