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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屋门口,瞧瞧自己一身打扮,我又起了疑心:‘莫不是看郎吧?”这样一想,就浑身不自在起来,赖着不肯进杨家屋。到母亲答应让我只到杨家花园里找莲姑玩,我才进了门。走到花园里时,果然碰到了莲姑。她见我来很高兴,先是带我到荷池边钩莲蓬,又让我看她家养的金鱼,吃龙山出产的大头菜。到后她告诉我,明天她要去辰州,一路要坐三四天的船,那地方是大河,船多得数不清,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
“我问她:‘那里可不可以洗澡?’“她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我:‘你们男的就只晓得洗澡!’“我正和她没完没了地说话,杨家一个丫头叫我到屋里去。从角门进去,只见屋里点着煤气灯,白光照得人眼花。母亲正和莲姑父母坐着谈话。见我来,大家便不再作声。向杨家父母行过礼,母亲要我坐下,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难于开口的样子。好一会,母亲才告诉我,她与杨家表叔商量让我出去当兵,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话一讲明,屋里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回到家里,我在灯下痴痴地弄着从莲姑家带回的莲蓬。九妹也比平时乖,不来和我争要那莲蓬。接着,我又拨弄了一回我养的蛐蛐,见它那龇牙咧嘴有趣样子,我决心带它出门,便又拿灯找了一个竹筒,准备明天一早把它装到竹筒里去。回到屋里,见母亲一边清理我出门要用的东西,一边伤心垂泪,我心里也酸酸的,上床睡觉时也哭了一回。“其实我那时并不怎么难过。因为姓杨的军官当面说好,我这次是当护兵,可以背盒子炮。想象着背盒子炮的神气威风,身上有了按捺不住的亢奋。
“第二天一早,大姐摇醒了我。洗过脸,外婆将我拖到一边,幽幽地说:‘乖,你要走了,我还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到你。到你娘面前磕两个头,你是太让她操心了。你这次出门,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向母亲磕过头,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出外不要淘气闯祸,犯了军纪,……这一去也不要你作官发财,只盼你能好好作人。家里已到了这种地步,连这一栋房子也只能保住三年五年。三五年后,你在外面作事好,能接济到我和你九妹,那自然是好。……出门不比家里,要自己担心冷热。……’
“终于到了动身的时候,全家送我到大门口。从昨夜起天上就落了雨,这时仍细雨镑镑,街上已有人喊卖油粑粑。我穿一身大姐连夜赶出的、照预备兵技术班军服仿制的蓝纺绸衣,衣作得太肥大,极不合身。打起裹腿的两只小腿,就像两棒包谷。脚上白布袜套一双新的三耳水草鞋,身上背一个花包袱。当我走进队伍时,看见别人穿一身黄色制服,各种领章,肩章分出不同阶级。军官们骑马,家眷坐轿,其中就有莲姑。马上几个军官,全是我先前认识的熟人,这时从我身边过,却仿佛不认识我!想起莲姑出发时对我说的话‘昨夜我妈告诉我,以后不能再喊你作四哥了。我应当喊你的名字。我爹也说这是规矩!’我明白,连莲姑也不再和我平等!觉得身子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回过头来再看凤凰,全城已被笼罩在镑镑烟雨之中,变成模糊一片了。”
这是一个从少爷和想象中的“将军”,向现实中的士卒的跌落。由这一跌落产生的精神和心理的落差,使沈岳焕从天真的想象里惊醒过来。命运之手正将他从富贵温柔之乡攫出,扔进不可知的人生漩涡。这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位扮过观世音菩萨,此时正在他身边轿上让人抬着的莲姑,后来却因为吃鸦片烟死去!两相比较,真让人生出无限感慨!“我得随队伍走60里,才能乘船去辰州。第一次走这样的长路,真把我累坏了。背上的包袱越走越重,脚上也打起了水泡。正走得两眼发直不知何以为计,一个脚夫见我人小可怜,就让我将包袱挂到他的担子上去。同时又碰上一个中年差遣,他和我叔父同过学。有了熟人说话,又空手空脚走路,觉得松快多了。临近黄昏时候,我们便到了一个地名叫高村的大河边了。
“20多只莲船并排停在水边,各船上都站满了士兵,正忙着寻找指定的船只。我想找一个歇脚的位置,问各船的士兵,皆回答已经住满,并问我属于第几队。我不知道自己属第几队,也不知道去问谁。一些看来较空的船头,站着穿长衫的秘书参谋,那种傲然凛然的样子,实在使我害怕,也就不敢去问。我只好独自坐在河边大石上发呆。
“这时,天已慢慢黑下来了,河面上已起了白雾。一群野鸭子一类水鸟,在暮霭中接翅掠过河面,向对岸飞去。我感到异常孤独,心里酸酸的,有点忧愁,有点伤心。我明白,生命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沈从文传……生命旋转于死亡的铁磨下
生命旋转于死亡的铁磨下
船上所见无一事不使我觉得新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时衔尾下滩,有时疏疏散散浮到那平潭里。两岸时时刻刻在一种变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广大的竹林,黑色的悬岩,一一收入眼底。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份从容那份愉快、实在使人感动。摇橹时满江浮荡着歌声。我就看这些,听这些,把家中人暂时忘掉了。四天以后,我们的船编成一长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门的河岸专用码头边。
又过了两天,我们已驻扎在总爷巷一个旧参将衙门里,一份新的日子便开始了。①到沅陵(即辰州)后,沈岳焕被编入支队司令的卫队。卫队成员清一色头脑单纯、身体结实的小兵,大的年龄不过22岁,小的只有13。岁大家睡硬木板子垫砖头拼成的通铺,吃陈年糙米饭。早上起床号吹过不久就吹点名号,点名完毕就下操坪跑步。下午无事可做,便躺在遍铺上唱《大将南征》的军歌;领到枪后,就坐在太阳底下擦枪。有时支队司令出门会客,选派二三十人护卫,算作例外,每天如此周而复始。既然除了跑步、擦枪,就无事可做,沈岳焕免不了外出,到各处走动。或是到河街上看一路排着的无数小铺子,和满地摆着待售的各种有趣物件;或是跟着给团长管马的马夫,到朝阳门外大草坪上去放马;或是同营里三个小号兵,过城外河坝上去学吹号。
沈岳焕每天都不能忘怀的,是跑到城门洞里去吃汤圆。一到那里,便从卖汤圆的手中接过一碗汤圆,坐在一条长凳上,热气腾腾地往嘴里送。遇到本营军官从城门洞路过时,一面赶紧放下手里的土花碗,站起身来,一只手往帽檐边搁,一面口里含含糊糊喊“敬礼”。那样子极滑稽,常惹得那些平日在士兵面前故作威严的军官开心微笑。
此外,就是去南门码头,看沅江水而下驶上行的船只、木排。沅陵依山傍水,位于沅水中游,为来往于上游各县与常德、长沙之间各类船只必经的水码头。沈岳焕站在码头上,呆呆地看那些颜色鲜明,可装四五千桶桐油的洪江油船,平头大尾、船身异常结实的白河船,专运石灰、黑煤,样子极不中看的辰溪船,头尾高举,秀挺灵便的麻阳船,以及大得吓人的长方形木排,为一群精壮汉子各据一角,单挠击水,顺流而下。它们仿佛各有自己的性格和生命,在这条千里长河上竞争生存。有时,沈岳焕又从码头走上停泊在岸边的木排,一面点数借风帆上行的船只,一面听河面上响起的阵阵橹歌:“依来嗬吓!哟嗬吓!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哟呀!到了桃源不见滩,依嗬吓!”
那情景实在动人。在帆影橹歌中,沈岳焕便将心里思乡的淡淡哀愁忘去。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不久,沈岳焕因整理内务,得到了上司夸奖,加上从预备兵技术班学得的知识,被升为上士班长,不到一年,又由于字写得好——闲时伏案练字的结果,在怀化升为上士司书,住书记处。因人小,被军中熟人、同事称作“身小师爷”。从1917年8月至1919年9月的两年多时间里,这位身小师爷便在由当时中国——湘西特定历史条件结构而成的人生浪涛里浮沉。
这时,袁世凯已作完了他的百日皇帝在梦,全国声讨声里,忧愤死去。黎元洪、冯国璋继袁世凯之后相继执政,却无法号令“诸候”,全国各地大小军阀拥兵自立,借机扩充势力、争夺地盘,因而战争迭起。湘西地方势力也在沅陵组成了一个联合政府——靖国联军第一军政府,集合了三派军事力量。一是由出任军政长的田应诏指挥的第一军,一是由出任民政长的张学济统率的第二军,一是由旅长卢焘率领的黔军一个旅。在沅陵——常德之间,与联军对抗的,是驻兵常德,由冯玉祥率领的一个旅。双方各自保守原有地盘,互取守势,伺机而动。在湘西联军内部,又各有算计,常因防地分配发生磨擦。联军成分既复杂,人数也庞大。单是第一、二军,就有约10万人。各部分军队驻扎沅陵的,就有约两万人,而全城人口不过五千户!全靠各军联合组成的稽查处维持,方才免于战争。只是苦了沅陵的百姓。由于钞票发行过多,每天兑现时总有小孩和妇人被践踏而死。领米时,各部分军队为争先后,相互殴打伤人,也是极平常之事。这样一支庞大军队,一切军费开支全靠湘西20余县的弹丸之地供给,成了民众不堪忍受的沉重负担。常常是一个地方,黔军走了,第一军又来了;第一军走了,第二军又来了。来时派案、要钱;走时又是派案、要钱。所需不足,便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与民众之间势成水火。
沈岳焕所在第一支队,属张学济第二军指挥。到达沅陵后不久,联军首脑召开了一次会议,重新分配各军驻地。大约是因为沅陵驻兵太多,不堪维持,便决议除一部分留守防下游侵袭,其余分头去各县城驻防。于是,沈岳焕所属第一支队,被指派去芷江境内“清乡剿匪”。
队伍沿着沈岳焕上次下沅陵路线,乘小船溯流而上,四天后至高村上岸,再改变方向,步行三天至芷江所属东乡榆树湾。①上岸后第一天,队伍进入一条山谷狭径,路两边山头上长着密密的山竹。沈岳焕正随队默默行进,猛听得一声枪响,陡然一惊,队伍中立时有人惊呼“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顿时,队伍乱成一团,各人寻找地方隐蔽。待到不再见有动静,派人循枪响方向去搜寻,放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大家只好从死者身上卸下枪支,砍倒两根大竹,用绳子捆扎成担架,将死者抬着,一行人又上了路。第二天,队伍再次遭到当地人冷枪袭击,转眼间又倒下两个。有人朝天大骂娘,嚷着要“报仇”。大家咬牙切齿,恨恨不巳。
果然,一到榆树湾,队伍安排好住地,各乡团总就捆着送来了43个老实乡下人。于是,将人犯连夜过堂、打板子、画押、取手模,第二天一早就杀了27人,接着又杀了五个。以后便是成天捉人。被捉人犯,如果愿意出钱交纳捐款,便取保释放;无力交纳捐款,或仇家乡绅已暗中出钱运动必须杀头的,就随便列上一款罪案拉出去砍头。既然“剿匪”就必须杀人,杀人又正可以弄钱,于是,一边鼓励乡绅团总抓对头仇人,一边再抓团总“吊肥羊”。又花钱雇本地人当侦探。每五天逢集赶场时,这侦探便在市集上人群里挤,指定谁是土匪派来的探子,就立即捉住,略加审讯后拖到赶集人来往较多的桥头,即刻砍头处死。在榆树湾驻扎期间,沈岳焕所属这支军队,先后杀了近2000人。1912年左右,一个姓黄的辰沅道尹,在这里杀过2000人,1916年,黔军司令王晓珊,在这里又杀了3000左右,为当地人留下了一笔结算不清的血帐。
四个月后,第一支队移防距榆树湾不远的怀化镇。先是怀化驻有黔军一个守备队,为争防地,双方前哨已经多次奉命相互开枪攻击,都企图用武力迫使对方让出防地。每次冲突结果,双方互有死伤。打了停,停了又打,两方头脑拿士兵的人命打赌。最后,守备队方面被迫撤出怀化。
一听说移防,各处营房附近便一片混乱。传事兵满头大汗在街上跑,副兵抱着许多长官要用的香烟跑,急着向乡绅辞行的师爷也跑;司务长从各杂货铺里急进急出,后面跟着一串杠各样杂物的火伙,银钱铺挤满兑现的士兵;一些小副兵站在街上嚼板栗花生,见到军官也懒得举手敬礼;营房前挤着向士兵讨女儿风流债、讨面账、点心账、酒账的人,到处响着各营连集合的号音,马嘶人喊,毫无头绪可寻。沈岳焕也像没头苍蝇似的,这里撞,那里钻,各处去凑热闹。
队伍终于开进了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