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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改土归流”以来,由于凤凰的上层阶级多从行伍出身,便刺激许多人试图通过习武从军谋出路。加上地处苗区,两百年来民族间的争斗不息,即使不求功名,出于防身自卫的需要,也帮助了习武之风的形成。
沈宗嗣习得一身武艺,年轻时便投身清军效力,去实践他做一个将军的理想。但他充身行伍究竟在何时,是在他结婚之前还是结婚之后,已无从确知。沈宗嗣的妻子叫黄英,在娘家排行第六,故又被人称作六姑。其父黄河清,是凤凰最早的一名贡生,后来做本地守文庙的书院山长,当时是本地唯一的读书人。由于沈家在当地所处优越地位,故给沈宗嗣议亲时,供沈家选择的女孩子有五六人。其中一人便是田应诏的妹妹,即田兴恕之女。田家有意与沈家联姻,是为了平息沈家对田家的怨愤。——据说当年在对太平军作战时,田兴恕曾谋占过沈宏富的军功,以至其后来的地位、名声皆高于沈宏富。田家之女曾去国外读书,从日本归来后,一副西洋作派,刻意仿效法国拿破仑之后约瑟芬的举止风度,这在旧式家庭长辈眼里,几乎成了一个“怪物”。沈母立即拒绝了这门提亲。相亲那天,应选的女孩子,一个个穿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独黄英穿一身旧蓝布衣裤,朴素而稳重,一眼便被沈母相中。沈母说:“我要能治家的,不是要好看的。”其实,黄英也是长得极秀丽的。从保存至今的照片中,仍可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姿。清秀的脸庞,眉毛细长,眼睛大而有神,嘴唇略显厚重,仿佛蓄满了果毅的力。但更为难得的,是她的能干和才艺,遇事有决断。她既出身于,从小便读书识字,还懂医方,年纪极小时便随一个年长的哥哥在军营里生活过,见事也多。父亲虽是个旧读书人,却非泥古不化之辈,为人开明有头脑,并是凤凰第一个剪去辫子的人;哥哥又是个有新头脑的人物,凤凰的第一个邮政局是他办的,第一个照相馆也是他开办的。因此,黄英又是当地第一个会照相的女子。这也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西方文明影响到湘西结出的最初果实。新的物质生活方式的输入,也包含着某些新的思想观念的产生,同中国传统的旧家妇女相比,黄英思想较为开明。
例如,按当时旧家风气,太太们照例要敬神佛,吃观音斋。有关禁忌在黄英身上却难得严格实行,有时打牌,打着打着便忘了这是斋戒的日子,毫不在意地便吃起东西来。这份对旧规矩的不经意,对新风气认可的脾性,后来直接影响到她的子女。她的长子沈岳霖,便是凤凰第一个穿西服的,被本地人称作“土洋人”。
1900年前后,当沈宗嗣随军驻守大沽炮台的时候,黄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连同后来所生,沈宗嗣与黄英共生育九个子女。其中四个夭折,长大成人的有三子二女。沈宗嗣一心想当将军,对家事和儿女很少过问。他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大眼浓眉,身材魁梧结实,为人豪放爽直,不缺少做将军的气概。但年近30,仍然只是驻守大沽炮的提督罗荣光身边的一员裨将。1900年,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北方兴起,并由此导致西方八国联军与清军之间的战争。同年5月,英、美、法、意、日、俄、德等国17艘炮舰陈兵大沽口。6月21日,联军登岸攻陷大沽口炮台,提督罗荣光率军抵抗。终因不敌,败走天津,自尽殉职。大沽失守,沈宗嗣于乱军中逃出大沽口,返回湘西家中。这次回家,使他有了第四个孩子。
没有庚子的义和团反帝战争,我爸爸不会回来,我也不会存在。①
和黄英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于人世,被取名为沈岳焕。沈岳焕出生后仅四个月,即1903年4月,祖母——沈宏富之妻因病去世。
关于祖母的死,我仿佛还依稀记得我被抱着在一个白色人堆里转动,随后还被搁到一个桌子上去。我家中自从祖母死后十余年内不曾死去一人,若不是我在两岁以后作梦,这点影子便应当是那时唯一的记忆。①大约在祖母死后,外祖母便来到沈家,同女儿在一起生活。从此,这位外祖母便长住沈家,一直活到90多岁。从出生到4岁,沈岳焕长得健康肥壮,天资聪慧,很得家里人喜爱。从4岁起,母亲便开始教沈岳焕识字。于是,沈岳焕一面从母亲那里接收方块字,一面从外祖母手里接糖吃。到肚子里装下五六百左右生字时,肚子里也同时长起了蛔虫。蛔虫越闹越凶,沈岳焕被弄得又黄又瘦。家里依照偏方,用草药蒸鸡肝给他当饭吃。就在这一年,母亲又为沈岳焕生下一个弟弟。这时,两个姐姐正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于是,沈岳焕便跟了两个姐姐一起读书。这女先生原是沈家的亲戚,沈岳焕年龄太小,终究读书的时间较少,坐在女先生膝上玩的时候倒较多。
到弟弟两岁,沈岳焕六岁时,兄弟两人同时出了疹子。其时,正值6月大热天气,兄弟两人日夜发着高烧,既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便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便全身难受。家里实在无法,只好将兄弟两人用竹簟卷起,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内阴凉处。在那时的湘西,出疹子原是生命的一大劫关,孩童因此而死去的极普通。这病来得凶,家里大人对兄弟二人已不存在指望。因此,当兄弟两人被卷起立在屋角时,屋廊下已同时置放了两具小小棺木。
出人意料的是,当家中大人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兄弟二人的高烧却慢慢退去,到后居然全好了。病后,因弟弟年幼,家里特别为他请了一个高大健壮的苗族妇人照料。因养育得法,弟弟逐渐长得高大壮实。沈岳焕却因此一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猴儿精”。
从此,这小小的“猴儿精”,便给父母带来了怄不完的气,扯不断的烦恼。
沈从文传……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六岁时,沈岳焕开始入私塾读书。
沈家附近不远处,是驻防凤凰绿营兵的屯粮的地方,本地人称作仓上。仓房成两行排列,中间夹出一条通道。通道由大石板铺成。通道尽头,是管仓的衙门,学馆便设在这衙门里。由于教书的先生同时在这衙门里作事,这衙门又成了先生一家的居所。
这先生姓杨,与沈家是亲戚,沈岳焕应叫这先生作姨爹。到仓上念书的,连同沈岳焕,共17人。学馆有两项规定,这些学童必须遵守。一是每天上学时,照例要对着学馆里所设的孔子牌位一揖,然后对先生一揖;散学时再对孔子牌位一揖,然后对先生一揖。先生说,上学前和散学后还应对爹妈一揖,爹妈却免了。一是学馆里的作息表:早上——背书,温书,写字,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散学。早饭后——写大小字,读书,背全读过的书,点生书;过午。过午后——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讲书,发字带认字;散学。每天周而复始。
学习的内容照例先是《幼学琼林》,而后《孟子》、《论语》、《诗经》。
私塾的启蒙教育重在识字与背诵,至于章句的意义,学生是否真的明白,照例不大过问。按规矩,凡是学生该认的字认不得,该背的书背不出时,就由学生自己将凳子搬到先生面前,让先生按在凳子上打屁股。由于上学前已识过不少字,加上记性又好,沈岳焕遭受这种待遇的机会比其他同学要少。因此,沈岳焕平平静静地度过了起初半年的私塾生活。
然而,时间一长,这私塾里呆板而无生气的生活,再也引不起沈岳焕半点兴趣。同时,他又从同学中发现了一件稀奇事:有的人明明逃学,却又用谎话蒙骗先生,有时居然能逃过先生的惩罚;而逃学的人又向他说起在外面玩耍时种种有趣情形。一点好奇开始支配着他,心里有了一种躁动,屁股在学塾里再也坐不安宁了。
他终于进行了第一次逃学的尝试。这第一次逃学,是在外面看了一整天的木偶戏。那场面,那气氛,那情景,使他着了迷。晚上回家,想起自己逃了学,在大人面前还红了脸。第二天麻着胆子去上学,心怦怦跳着,担心在先生面前“翻船”。果然,先生见面后即问:“为何昨天不上学?”他嗫嚅着答:“昨天家里请客。”——家里请客可以不上学,在这里已成惯例。先生相信了,船终于没有翻。
小小心眼里开始了算计。这逃学而尝到的禁果的滋味,与被发现屁股上挨20板子相比,不用说是“合算”的。——即使不逃学,背不出书也要挨打;还不算说谎能够奏效。
于是,沈岳焕逃学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但任你乖巧溜滑,像一条泥鳅,却总有响水的时候。逃学终于被家里发现。第一次被发现时,气坏了那位一心想当将军的父亲。父亲吼着要砍掉沈岳焕一个手指——这做父亲的对儿子寄望太高,因见儿子从小生性聪明,极为喜爱,盼望着长大后能做一个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一类人物,在这军人眼里,这比当一名将军还要高些,他本人就是一个京剧迷。
想象着被砍去手指的痛苦,沈岳焕被吓得大哭起来。但手指终于没有被砍掉。虽遭到家里、私塾两面的挨打罚跪,倒反因这惩罚滋长起抵抗情绪。除了逃学,沈岳焕还和学伴一起,干起了恶作剧。常常乘中午睡觉时,给先生脸上画胡须,背上贴王八。然后又是被罚跪、打板子。
家里开始埋怨私塾管教不严,于是,在仓上读了一年以后,让沈岳焕换了一个学塾。新的学塾设在外祖父家隔壁,一个田姓人家家里。塾师姓熊,对学生十分严厉,打起人来毫不留情。由于他与一个刘姓人家是亲戚,学生犯了过失,他照例不打刘家二少爷,却专打沈岳焕。因待人的这点不平,这塾师便将为人之师的所有威信,在沈岳焕面前完全失去了。加上学伴中有一个姓张的表哥,年龄比沈岳焕大了几岁,在逃学和撒谎方面,是一把老手。沈岳焕与他一拍即合。于是,他便领着沈岳焕逃学。先是到张家桔柚园里去玩,再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混。事后,再教沈岳焕撒谎、圆谎的种种技巧;如何用一种谎话对付家里,如何用另一种谎话对付学塾。调换学塾还给沈岳焕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方便。先前的学塾离家近,不仅逃学不易避人眼目,即便在路上多呆一会,还要绕道而行,时间耽误太久,迟到了还不容易寻找借口。现在可好了,新的学塾离家很远,不必再包抄偏街,便可理直气壮地从长街上一路磨蹭过去,经过许多有趣的地方了。
由这活动半径的延长,沈岳焕便在学塾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开始习读凤凰城内外由自然和人事写成的那本大书。
每天上学,沈岳焕手中提一个竹书篮,一出门便将鞋脱下,提在手上,沿着那条长街走去。沿街排列着各行作坊:针铺、伞铺、皮靴店、剃头铺、肉铺、金银铺、冥器铺。针铺门前一老人低头磨针,鼻梁上架着一副极大的眼镜;伞铺大门敞开,十几个学徒一齐作伞;皮靴店一个胖子正用夹板绱鞋,一到天热便总是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还极醒目地长出撮黑毛;剃头铺里,去理发的人总是手托一个小木盘,呆坐着让剃头师傅用剃刀朝头皮上蹭去;肉铺的肉案桌上,刚宰杀的新鲜猪肉被剁碎时,还在颤颤跳动;米粉作坊里骡子推磨的声音,好远就能听见。
这些沈岳焕还不感觉稀奇。能引起他看上好一阵子的,是染坊师傅的踩布作业。踩布的多是强壮有力的苗族汉子,先是将一匹整布卷在一个大的圆木磙子上,再将它放在地面一块略呈凹面弧形的青石板上,然后这汉子便飞身跨上碾石——由石匠打凿成的马鞍形巨石,重达三五百斤,双手扶着墙上横木,碾石压在磙子上,人站在碾石上,双脚左右轮番使力,带动碾石前后移动,碾石又带动磙子左右滚动。踩布人在空中悬着,看得沈岳焕的心也悬着。直到踩布人翻身下地,沈岳焕的心也才落下来。染成青色或蓝色的布匹经碾压后,平整宛如镜面,泛出青白色的光来。
又有三家豆腐作坊,全是苗人。苗妇人头上扎着高高的花帕,手戴银圈子,身穿绣着五彩花边的围裙,小腰白齿,一面用锃亮的泛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一面轻轻地唱歌,引逗着背后用背包单缚着的孩子。
还有一家扎冥器兼出租花轿的铺子,常有扎成的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从停放铺子里花轿的数目上,每天有多少人接亲,冥器是否又换了什么式样,照例为沈岳焕所关心。他还常常停下来,看铺子里的人在冥器上贴金、敷粉,一站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