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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龙原本并不是轿夫。)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慑人的气魄,旁边聚集了很多同伴。身为武士的时候,他肯定也出类拔萃。
“胜之进和我所在的藩很小。在我还是武士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两个人的俸禄也都差不多。”
新龙一边喝着热粥,一边讲起往事。当时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当武士,因为祖祖辈辈都是武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这种‘理所当然’却因为一件事而完全改变。”
事情的起因就是“妖怪”。新龙有一双奇特的眼睛。
“我们家族很久以来就不时有能看到妖怪的人降生。”
新龙已经过世的叔叔就是这样的人。当了轿夫之后,新龙才知道,其他地方也有跟自己一样的人。例如,箱根神社的神官就能看到妖怪。江户很多有名的高僧也能看到妖怪。少爷也能看到。要说小孩的话,那就更多了。
“但是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除了我和家族的人,没有听说过别的人也有这种能力。所以有传言说,我们有一个祖先是土地公或是狐狸。”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言,连新龙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他能够看到那些魑魅魍魉。
“但是就算在我们这一族人中,能够看到妖怪的还是很少。万一生下了这样的人,家长就会在正月再三告诫,千万不能说出去。要是说出去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这话很快就被印证了。
“我直到现在还牢牢地记着这个教训。”
新龙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我并非故意想看到,但是有一天,一个阴森森的影子还是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个影子出现在胜之进的姐姐富代身上。新龙偶然到胜之进家,却吃惊地看到富代头上笼罩着一个妖怪的影子,不由得脸色大变。那时,胜之进就坐在旁边。
“关于我们家的传言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胜之进也知道。”
当时富代每天都为剧烈的头痛困扰,胜之进很担心。
“富代长得很漂亮。”新龙无比怀念地说,“胜之进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因为这次受害的是富代,就没再沉默,把父亲的告诫丢到一边,告诉他富代头上有妖怪的影子。”
新龙当然没法驱除影子。但只要到神社去驱一下邪就没事了,附在富代头上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妖怪。
“富代的头痛很快好了,不久她就嫁人了。”
事情顺利解决。
(新龙……喜欢富代吗?)
但少爷没有问这个问题。
“虽然我再三叮嘱胜之进不可以跟别人讲这件事,他还是说了。忽然把富代带到了神社,亲戚们都问他怎么回事。于是这件事便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此事,内容也越来越离奇,不久就传到了外藩。最后,新龙被说成是一个能够降妖伏魔的术士。邻藩一位位高权重的人听信传闻,专程过来,说有事相求,令新龙无法拒绝。
“那个武士带来了一个喉结上有一个大瘤子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长了一个像小皮球一样的血红的东西,身体变得很弱。
“他父亲硬说是妖怪害的,要我降服妖怪。”
武士来拜访新龙,引发了另一件事。新龙所在的藩和邻藩之前曾经发生过纠纷,新龙的上司为此来问候邻藩的武士。这下事情就大了。上头说,一定要治好,一定要加油。
“但不管怎么看,那孩子都没有妖魔鬼怪附身。”
“小孩是真的生病了吧?”少爷问道。
新龙重重地点点头。他给仁吉、比女以及自己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后,看了看少爷的碗,放下木勺。
“我虽然不是郎中,但应该不会看错。”
生病的孩子很可怜,事情流传开去。人们不断催促新龙赶紧降妖。
“我并不是真正的术士,根本无能为力。”
既然救过富代,现在说不会,谁会相信?不久,连新龙的父亲和亲戚们都催着他快点施救。胜之进也说,为什么只对富代特别照顾。但是新龙毫无办法,孩子的病情也一天天加重。
前来斥责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传言,说因为先前跟邻藩有纠纷,新龙故意不救那孩子;又说可能是因为孩子的父亲给的礼金不够多,新龙不肯治。
“于是,你就被赶出藩了吗?”
“那倒不是,少爷。我虽然觉得内疚,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后来,胜之进及其上司孙右卫门来到了我家。”
两人也被卷入了这场纠纷,进退两难。
“那天,他们低下头对我说,先离开吧。”
只要新龙一消失,纠纷自然就会结束。这是为众人好。孙右卫门两手扶地说,等有了合适的时机,一定会请求上司让新龙回去。
“胜之进原本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也不让人讨厌。他说让我为了大家离开,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也深受周围人的责备,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要新龙一个人担下一切,事情就可以收场了。
“那个时候,孙右卫门不时地……用手握住刀。”
如果不答应,也许他们当场就会把自己杀了。新龙也明白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离家出走了。
“于是我趁夜离开了。”
仁吉忽然插话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要想再回到原来的藩,应该很难。”
仁吉抱着比女,一直看着新龙。身为妖怪,在人世间度过于许多年,像这种事他早就听得耳朵长茧了。
新龙垂下头,笑着说:“是吗?在旁人看来,要想再回到藩里已是不可能吧。”
但是当时,新龙相信了朋友的话,或者说只能选择相信他们的话。他完全没想过,朋友只是把一切推给他,了结此事,好松一口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的确很痛苦。何况他也有过逃跑的心思。
“我离开了家,失去生计,一下子陷入困境。”
家里原本就不富裕,也不能一直接济新龙。每天无所事事,不久手上的钱就花完了。没办法,只好去求亲靠友。但是借过几次之后,谁也不愿再借。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怎样,离开了家是事实,而
且一时间也回不去。他心中极其不安的时候,原本可以依靠的人也都和他断绝了关系。
“当我意识到陷入绝境时,钱已经所剩无几。”
一天,新龙终于把佩刀换成了钱。接下来是坠子之类,身上仅有的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换了吃的。这下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当时想,人真的那么容易就走投无路了吗?”
不久以前,还是一名堂堂武士,现在却到处遭人白眼。
比女认真地听着。
“最后,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四处流浪,把穿的衣服都换了钱。真是让人吃惊啊。”
之前,从没想过会为了吃饭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见我衣衫褴褛,那些之前跟我关系很好的人也都纷纷别开了头。”
他只能住那种特别便宜的小客栈。那个时候,根本看不出他原先是一个堂堂武士。
有一次,新龙好几天都没在屋子里休息,又累又饿,已是筋疲力尽。他在路边蹲着,眼看就要倒下,天空一直在头顶旋转。
“我当时想,我就要死了吧。”
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但无计可施。他终于躺倒在了一片草丛里。
过了整整一天,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个饭团。
“那是一个乞丐。”新龙笑道,“我从路边的乞丐手里得到了食物!”
以前都是随便扔下一文两文,赶紧从乞丐们身边走过。一时间,新龙呆住了,拿着饭团的手不断地颤抖,心中凄惨万端。难道不是这样吗?事实就是如此。但是,但是,但是……
“我吃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吃极了,真是太好吃了!”
从那一天开始,新龙心底残留的那一点武士的自尊荡然无存。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来,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因为身强体壮,不久就加入了轿夫的行列,开始抬轿子。不管怎么样,总算活了下来。
于是就成了今天的新龙。
“能够看到妖怪这一神奇的能力,我偶尔还会利用一下。劳作就是为了赚钱。我们这些轿夫经常夜里在山中行走,会遇到些让人吓一跳的家伙。”
由于力气大,现在已经有了之前不敢想象的收入,还成了伙伴们的依靠。新龙说着,大笑起来。
“很多轿夫都背负着过去。”他看着少爷,“我也是如此。这下能理解了吧?”
新龙和胜之进再次见面,是在不久以前。胜之进等为了朝颜来到箱根,准备劫持少爷,于是就要找轿夫。
“他看到我,好像见到了可怕的幽灵。他曾经说过有一天会让我回去,但没有兑现承诺。”
新龙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已经完全把胜之进当成一个陌生人。只要胜之进能花大价钱,他就愿意受雇用。除了想赚钱,他一点儿都没有为原来的朋友效力的意思。
“我们为了生存,忙于奔波,哪儿还管得上什么朝颜。我没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能跟他见面,挺不错的。”
对于自己和胜之进的关系,新龙总结道:
“我们之间只有金钱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抓少爷。”
怀疑新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对于胜之进来说,和妖怪有关的事,至今仍是最忌讳的。大概是那个时候给他留下了太多不愉快的回忆。说他去求妖怪办什么事,让人无法理解。”
地炉里闪烁的火焰照耀着新龙笑呵呵的脸庞。
“新龙原本是个武士,能够重新振作,还……还是很坚强啊。”比女飞快地说。
新龙挑起眉毛,看着坐在仁吉腿上的比女。“呵呵,我如果真是坚强得让你佩服,就不会抛下武士身份了。”肯定会好好地向那孩子的父亲说明,孩子是真的得病了。不,在发现有妖怪附在富代身上时,应该不动声色,不做傻事。
“但……但是现在,你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比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每个人生来都是既坚强又软弱的。”
要把坚强表现出来,需要磨练。要是一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一旦沦落街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躺在荒野上死去比站起来活下去简单多了。
“努力一下的话,会发现还是活着更快乐。能够活着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现在生活还是很艰辛。但是不知何时,有人说出了要自在喝酒,建一间属于大家的房子这样的梦想。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一个轿夫明明还能动弹却倒在路边。从事这行的基本上都是为生活所迫,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大家必须为了生计拼命。
听了这些话,比女低下头。她认为新龙在说她还有时间烦恼。
原本比女应该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却经常一副如此刻这般泫然欲泣的样子,缩着身子蹲在一边。少爷轻轻地瞥了一眼她的侧影。
比女躲在神的院子里睡了几百年。作为山神的孩子,她从一出生就被村子里的人有意无意地疏远。离开村子、每天沉睡的日子里,她与人的距离就更远了。最后连父亲这唯一的依靠,她都感到害怕,不
敢接近。现在也许……比女自己最明白这种痛苦,并为之深深烦恼。和世间赋予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感觉,少爷最是熟悉。
(我也还没有习惯成为大商家的少爷。)
少爷时常为此焦急不已,但是……也不可能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就立马改变。害怕,生气,痛苦,羞愧……总是这样。但是……但是……但是……各种烦恼在脑海中盘旋,当再也无法承受时,就会发泄出来。看来,大家都差不多啊……
在比女沉湎于无尽的烦恼时,听说身上流着妖怪血的少爷要来箱根,还听说少爷在江户城生活得好好的,她不由得心生厌恶。
(可能是她以为她做不到的事,我却做得好好的。)
现在能一起坐在小屋里,正是拜少爷身上流的非人类的血所赐。比女现在可以像跟天狗们说话那样轻松地和少爷对话了。能让她开口说话,都是鸣家们的功劳。但比女还是不时生少爷的气。少爷的回答
肯定老是与比女想象的不一样,她才会不高兴,动不动就和少爷闹别扭。明明心里想的是“我知道”,却故意说“我不知道”,还经常哭。
少爷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这和自己跟伙计们相处的情形如出一辙。少爷对比女的心情感同身受。
(但是……比女身为神女,跟我的立场是不一样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少爷轻抚着袖子里的鸣家,若有所思地看着比女。比女还是低着头。新龙托着腮。仁吉则不知道为什么把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里的薄被子。一时间,房里一片静寂。
不一会儿,仁吉催少爷赶紧睡觉。明天要去见天狗,必须早起。
就在这时,比女期期艾艾地说:“嗯,明天带回佐助之后,少爷你就会回江户吗?”
少爷点点头。
比女问:“那……你们真的不带我去吗?”
仁吉听了,大吃一惊。
“不可以。那样的话,少爷就会被山神责骂。”
比女可是这个地方的神女。
“女又鼓着脸,低头说:“但……但是……就算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用。”
没有用却不能离开,不是很奇怪吗?
少爷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想去陌生的江户呢?”
“我就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