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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钱打了一个水漂后落到别人的腰包里去,不管是市里有关领导无能所致,还是真的有人与外商合伙诈骗贪污,都应该还社会一个真相,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李疯子说过这些话不久,就被市里送到了精神病医院。渐渐地,人们对李疯子这个人淡忘了,只是偶尔路过煤气工程指挥部,看到锈迹斑斑的巨大设备框架,看到一片破落的样子,才会突然想起还有一个李疯子,除此,人们很少谈起。
又是几年过去了,市里领导换的换,升的升,退的退,李疯子也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了。李疯子老了许多,人也变了许多,见了人也不再说什么,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谁都没有想到,李疯子的沉默是装的,其实他的心里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前年省里召开人代会,李疯子突然出现在会场门口喊冤,搞得领导们很不爽。幸好被把门的武警战士扣押在了门卫处,才没有酿成大祸。省信访办查问清楚他的来路后,直接通知金州市信访办来领人,高永信屁颠颠赶到了省城,把李疯子连哄带骗劝到了一家招待所,派人看管起来后,立即打电话请示何东阳怎么办。何东阳接到电话,心里一惊,不觉有些后怕,如果让省里领导知道他们的信访工作没有做好,怪罪下来,不仅会影响他的前途,还会影响市委市政府的考核。但是,让他说怎么办,他也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继续送李疯子到精神病医院,他有些于心不忍,更不愿意在社会上留下骂名。如果送到他家里,说不准以后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现在,高永信把这个球踢给他了,他不接招已经不行,只好再把球踢给他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何东阳说完这话后,心里不觉一喜,他为自己能机智地应对感到非常自得。没想到这个高永信也不是省油的灯,唯唯诺诺了几声后,又问他:“是不是再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何东阳有点儿火了,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说白了,岂不是有合谋之嫌?当下属的没有一点儿承担精神咋行呢?便生气地说:“信访办主任是你还是我?这样一件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要问我吗?”这句话可能说得有些重了,只听高永信在电话那头连连应声:“好好好,我处理好就是了。”挂了电话,何东阳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高永信的心里一定很委屈,但没有办法,有些事明明知道那样做会伤害到别人,还得那么去做。当个体与社会发生对峙的时候,他必须要服从大局,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必须得那么去做,否则,他的权力就会受到挑战。
后来,高永信再也没有向他说过李疯子的事,他也没有再问过,他知道李疯子又进了疯人院,但却不愿意从高永信的口中听到这一事实,有时想起,心里总是感到有些不安。对于李疯子,何东阳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多年前他在县里工作的时候。一次他来市里汇报工作,在一位领导的办公室碰到了李疯子,李疯子正给那位领导大谈煤气工程的内幕。领导看到他来了,就将李疯子支走了。何东阳不知情,对领导说,是不是我影响了你们谈话?领导说,你来得正好,那是李疯子,尽说些不着边际的瞎话。在何东阳的印象里,李疯子戴着一副眼镜,很像一位有学养的人,怎么就是疯子呢?后来,他从县里调到了市里,在一次闲聊中才知道李疯子已经被送进了疯人院。
现在,使他没想到的是李疯子又来了,他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浮出水面,不知这是有人暗中相助,还是纯属偶然。如果是前者,问题可能比较麻烦,如果是后者,还好处理一些。他想起了前年在省城开会时向高永信说过的那句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为了确保首长视察期间不出事,他只能如此了。他只好把那句老话向高永信又说了一遍。高永信半天才说,知道了。他明显感觉到高永信说得非常勉强。其实,对他而言,也同样是勉为其难的选择,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政治压倒一切,你不按这个游戏规则办,就只能出局。
秋天的正午骄阳似火,广场上的少年小号队、老年秧歌队早已被晒得不成队形,有的躲到了旁边的树阴下,有的手搭凉棚,翘首以待。随着远处一阵阵警车的鸣笛声传来,广场上等候的人们这才来了精神,学生们在老师的指挥下齐声凑起了小号,老年秧歌队的队员们挥舞着扇子,在广场上扭起了秧歌。不一会儿,几辆警车开道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排高级轿车,观望的老百姓猜测说,首长可能在第一辆车里,有的说,不会的,第一辆车里肯定坐着保镖,首长肯定在后面。大家还没有看够,车队已从广场驶过,向金州宾馆的方向开去,大家都很失望,等了一个中午,连首长的影子都没见到。
其实,不光他们没见到首长,就连何东阳和孙正权也没见到首长。他们很早就来到了国道旁等候,一直等来了首长的车,然后就上车带着首长车队向宾馆开去。这一次,何东阳与孙正权同坐一辆车,他们像商量好的一样,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搞得很精神。他们早就听省里说过,边阳县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好,从西州到边阳县,一路上竖起不少广告牌子,牌子上写着首长的一句治理沙漠化的名言,搞得轰轰烈烈,很有气派。首长没有给金州留下过名言,他们没办法效仿,就只能在气氛上搞得像节日一样。到了金州宾馆,何东阳和孙正权匆匆下了车,就与门口的迎宾小姐、武警战士一起守候在了两边。首长的车停稳后,从车上下来了。首长和电视上见到的样子一样,神采奕奕,微笑着向他们招了一下手。省委书记汪雪峰向首长一一介绍了孙正权和何东阳。首长说,你们辛苦了!说着伸过手来,他们俩立马伸出双手握了去,激动地回答说首长好!首长辛苦了。陪首长和北京、省上来的领导一起来到休息室,孙正权本来准备好了一个20分钟的工作汇报材料,想利用这个机会汇报一下,没想到省委书记汪雪峰说,正权,因为时间安排得太紧了,工作就不汇报了。孙正权只好说好好好,让首长休息休息,再到基层去看看。首长却说不休息了,在车上已经休息过了,还是下去看看吧。就这样,他们陪首长一行人去了矿产公司。
来到矿产公司,董事长在前面当起了解说员,省委书记汪雪峰和省长祝开运紧跟在首长的后面,孙正权紧跟在省长的后面,何东阳只好跟在孙正权的后面,那些秘书们跟在何东阳的后面。何东阳心里在想,这样的次序没有谁规定,但这一潜规则早已融入到每一个官场中人的细胞之中,谁也不会越位。越位的只有摄像记者,他们为了抢拍镜头,不得不跑前跑后,还有便衣警察和保镖,要保护首长的安全,也不得不如此。
视察完了矿产公司,又去视察市幼儿园。幼儿园的小朋友一个个打扮得像花朵,他们早已准备好了节目,首长一到场,就表演起了节目。首长看到这些祖国的花朵,心花怒放,节目一完,就带头鼓起了掌。何东阳站在首长和领导们的后面,心里便在想,首长真的很辛苦,全国这么大,事情这么多,还要经常下基层去视察。看来,大领导有大领导的难处,我们小领导也有小领导的好处,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就这种调研方式本身而言,也有待探讨,这样下来是否真的了解到社情民意和民众疾苦了呢?凡上级领导下来视察调研,下面都已做了安排,任何事情,一经安排,肯定不是本来面目了,已经增加了人为的痕迹或是虚假的成分。
古时,有微服私访之说,那是因为没有发达的交通设备,没有媒体,底层的民众根本不认识上面的大人物,微服私访才真正达到了解社情民意的目的。现在却不同了,交通这么发达,媒体这么多,领导早上参加什么活动,晚上大家就能看得到,所不同的是,大领导上大电视台,小领导上小电视台,个个都是政治明星,下到基层,谁能不认识?有了这样的前提,视察本身已经包含了许多作秀的成分。
次日早上,首长要赶到西州坐专机直达北京。吃过早饭,仍然是警车开道,路过城市广场,场面依旧如昨。这次车走得相当慢,首长从车窗里伸出手,不时地向送行的群众招手致谢。跟在最后面的何东阳不禁为首长的安全担心,如果遇到了坏人怎么办?或者是像古装片中的青天大老爷视察民情时,一个含冤者手举大牌子,突然拦轿大喊一声“冤枉”,然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拦住了轿子,怎么办?他真担心突然从人丛中冒出一个拦路上访者,也效仿古人,那他非得跟着倒霉不可。谢天谢地,终于走过了那段路,首长收回了手,车提了速,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何东阳送走首长,刚回到政府,便看到门口有一位老大爷要进去,门卫却阻挡着不让老人进去。老人看到他的车,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的车前面。他心里一惊,暗自庆幸老人跪到了他的车前,要是刚才在广场上跪到首长车前,他就彻底完了。他赶快下了车,走到老人跟前,扶起老人说:“老人家有什么事好好说,别这样。”话音一落,老人说:“领导,我冤呀!”话还没说完,老人的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何东阳一看老人的脸上挂着一片紫青色,额头上还留着一道血痕,心里咯噔了一下,就说:“老人家,有什么冤屈请到我的办公室去说,好吗?”老人说:“你是一位好领导。”
何东阳带老人回了他的办公室,为老人倒了一杯水,才说:“老人家,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
老人这才讲了起来。老人今年七十三岁了,是西阳县的农民,儿子在外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瘫痪在家,为了给儿子治病,老两口每天中午赶着毛驴车,天黑进城,在街头露宿一晚,次日早晨把拉来的土豆、胡萝卜卖了。没想到今天早上当他们快走到南门菜市场附近时,突然来了一辆执法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不让毛驴上街,说是影响城市形象。老人说我已经进城了。城管说进城了也不行,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老人说,你们城里人不吃菜了?城管说,我们吃菜也不吃你的,你走不走,不走都给你扔了。老人说,有胆量你就扔。城管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过去就摔车上的土豆和胡萝卜。老人上去阻止小伙子,小伙子转过身,冲着老人的脸就打,老人头上的帽子都被打掉了,额头也被划破了。说到这里,老人伤心地说:“领导,你说说,我老汉一没偷,二没抢,招谁惹谁了,凭什么打我?这天下还有没有我们老百姓讲理的地方?”
何东阳听完,心里一阵愤怒,就说:“老人家,你别生气,我一定给你查清楚,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刚说完,秘书长潘多文进来了,一看沙发上坐着的老人,惊讶地问:“原来是你呀?”
何东阳也惊讶地说:“你们认识?”
潘多文说:“我刚从网上看到了他的事,还有他的照片。”
“这么快就上网了?”何东阳打开了电脑,“我刚回政府,看到老人家在大门口,就把他请上来了。听了他的一番话,让我感到震惊,这城管太不像话了,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是正式职工的要给予处分,是聘用工的要辞退。简直无法无天了!”说完,网页打开了。
潘多文说:“在《西部论坛》上。”
何东阳迅速点开,一个醒目的标题赫然映入眼帘——《七旬老汉被城管打耳光》。再点开,只见页面上老人一脸苦楚地站在菜车前,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正文介绍了老人的情况,然后是目击者讲了城管打老人的过程。何东阳匆匆看了一遍,网上讲的与老人说的一样,便对老人说:“老大爷,需不需要陪你上医院检查一下?”
老人感激地说:“不啦,不啦。伤倒没有伤,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讨个公道。”
潘多文说:“老人家,你的事刚才何市长已经说了,我们一定要严厉查处。这样吧,何市长工作也忙,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你到我的办公室,把详细情况再说一下,就送你回去。”
老人站起身来,感激地说:“感谢何市长。”
何东阳说:“老人家,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让你受委屈了。”然后又对潘多文说,“你安排一下,让城管大队查清事情原委,给老人赔礼道歉。另外,给政法部门打个电话咨询一下,如果够得上立案,让司法部门介入,并且将市政府的态度公布到网上,让大家有知情权。”
潘多文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就带着老人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何东阳也送出了门,一直看着老人走远了才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他不由得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父亲,父亲的背影与老农有点儿相似,也有些佝偻。如果父亲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