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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顺风而来地人语声并不响亮,但落在听觉敏锐的四海堂主耳中,还是清晰可闻。听醒言这般问,清河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神色,然后便神色如常,伸手拍拍脑袋,好似现在才想起一事来。
“对了醒言,我还没带你在这思过崖四处走走,你且随我来。”
马蹄山的清河真人,这时就像个带人游玩的向导,正跟少年喋喋不休的说道:
“呀,这儿还有石阶。”
直到这时醒言才发现,原来脚下这个山伸出的天然石台,旁边还凿着一条石径,盘旋向下,通到下面的山崖谷底。拾阶而下,到得山谷底部,醒言这才发现,刚才的石台在头顶翼然凌空,底下还别有洞天,刚才的人语喧哗,正是从此处传来。
此刻,在这片山间溪谷间,正有一群士子打扮的游人,大约有十数位,在山崖底下的泉涧旁摇光晃脑,吟诗作对。
看起来,这群文人书生正在仿效古人曲人流觞的雅事,在那儿饮酒作诗。思过崖底部的山泉溪水,从南面那半亩瀑布水潭而来,在一片南高北低的浑圆青石中潺潺流过,碰到北边一处石壁又盘桓而回,从另一路流回,正好环转成渠。眼前这群文人墨客,便拿木碗注上水酒,放到潺潺流溪中,飘到谁的身前,便探手取出,吟诗一首。
许是此清幽,又有曲水流觞助兴,醒言听得一阵,发觉这些人正是文思泉涌,诗意勃发。
听了一些时,醒言忽见其中一人似得了佳句,被周围文友一番赞扬,便欣欣然走到一旁,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递给旁边那位侍立的小道童,然后从道童手中拿过一支石笔,一手持杯喝酒,一手执笔挥毫,在那面光洁如镜的白石壁上刻画起来。
“这是……”
见此情形,醒言颇觉奇怪,便问旁边老道怎么回事。见他相问,老道清河得意一笑,捻须说道:
“醒言有所不知,这些读书士人,喜欢我道家名山福地,常来游玩。老道便怜他们路远,酒水食盒携带不便,就在入山口处售卖酒水食物,省得他们辛劳提携之苦。而他们在这清幽山景中,自然诗兴勃发,吟诗作赋,若得了佳句,便愿意在旁边石壁刻下,说不定千载之后,也有后人前来观看。因此,我便费了辛苦,用道法特制了石笔,方便他们在石上写划——”
“那为什么要交钱?”
“交钱?那是当然!”
清河老道理直气壮的说道:
“我道家天然石壁,若是刻上腐句酸文,岂不大煞风景?这些游客,若想刻下诗文,可要深思熟虑清楚,因为刻一字就要五十文!而若是刻下诸如‘竹溪李生到此一游’之类,一字罚钱二两!”
“妙哉妙哉!”
听得老道之言,醒言立即拊掌大笑,赞道:
“妙哉!一字五十文,一首短诗几近一两,则不至于大贱,以至于满壁冗文;又不会太贵,让这些士子文人不愿出钱——真是巧妙之极!”
一言说罢,这俩当年走街串巷合作赚钱的老搭档,便相视嘿嘿一笑,十分投契。
吹捧一阵,那清河老头脸上却忽现愁色,愁道:
“醒言老弟,虽然这法子‘损有余而补不足’;颇能周济穷苦。只是一年多下来,我上清马蹄别院在饶州城中施粥送衣,原本穷苦之人得了救济,都去做正当营生去了,以至于现在赚的这些银两,花不出去,又不能私下拿来买酒喝,想想真个烦人!”
听了这话,醒言此时也不禁真心佩服老道的慈善心肠,略想了想,便给他出主意:
“老道,你这眼光何其窄也!饶州一处周济完,不妨再去其他州县设粥场,比如左近地鄱阳、星子县城……”
“对对!”
一言惊醒梦中人,老道清河茅塞顿开,眼前一亮,脱口附和道:
“鄱阳、星子县,还有石南、石北县城,都可以周济到!”
说话时这老道清河,手舞足蹈,俩眼又目视南方,眼光穿过山谷望向远处的天地,显得志向十分远大。
正当他有些忘乎所以之时,却又听少年诧异问话:
“咦?老道那又是啥?”
原来正是醒言无意中顺着老道目光向南望去,那见那满面附近有块一人多高的白石,光洁的石面上写着三个红赭粉嵌成的大字:
“思过崖”
笔力颇为雄壮奇拔,这倒没啥出奇,只是那石碑旁边,却有位书生在摆摊卖画。画摊左右,各挑着一副布联,上面各写着一句话:
静坐堂思己过;
一日三省吾身。
在他面前的小木桌上,纸笔碗碟俱全,还用卵石镇纸压着一叠洁白的画纸。
“此地怎会有画匠摆摊?”
听得醒言疑问,清河一笑告诉他:
“醒言你是说那位李书呆?他啊,也是饶州城人,从小一心读书,只想取个功名。只是他为人有些迂腐,读书也不开窍,积年累月也没读出多少出息,却把家底败光,一贫如洗,弄得他糟糠之妻,要快将他这结发相公休弃。老道在城中云游,看到他可怜,又知他丹青还不错,便请他来这思过崖石碑旁给人画肖像,也能赚上俩钱,好歹能养活妻儿。”
“哦,原来如此!”
醒言原本也有过没钱的时候,听了清河之言,正是感同身受,感叹几声。
这二人正说话时,便见那位正在看书的李书呆已有生意上门;一位衣冠楚楚的书生跟友朋酬答完毕,便跃过去,叫了声“李史”,便挺胸叠肚立在那块思过石碑旁,请李书呆给他画像。
“怎么样?要不要也去画一张?李书呆画工还是不错的。”
清河老道见醒言呆呆看着那边,还以为他眼热,便拍着胸脯保证:
“我跟画摊人熟,你若想照顾他生意,我替你说说,管保能打个八折!”
只是,清河老道极为热络的替那位书呆子招揽生意,醒言却仿佛全没听见他说话,仍是怔怔出神,直到清河老头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方才如梦初醒。
“奇怪——”
神色恢复正常的少年突然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便跟清河说道:
“我说老道,依我在罗浮山上清宫当了一年多的闲差,对那掌门真人灵虚子的为人也颇为了解。依我看来,你这副脾性,正该对他胃口,怎么当年又会被他赶下山来,只来这僻远市集中当个跑腿的道人?”
“这个嘛……”
清河老道闻言,正要辩解,却听少年继续说道:
“还有,老道你当年传我的那炼神化虚之法,起初我只以为是你在耍玩,拿瞎话儿诳我——但这两年多来,我这当年的市井小哥儿,读经多了,见识广了,觉得那炼神化虚短短的两篇,实是博大精深,隐隐竟含天地到理——”
说到此处,醒言转过身来,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老道那张嬉皮笑脸,认真问道:
“老道,醒言跟你相识这么多年,现在又同列上清门墙,这两年多来,你也渐渐得了掌门谅解,独自执掌这诺大一座山场,所以我想问,清河真人——”
说到这儿醒言已换了称呼,郑重问道:
“到得今日,真人您能否告诉我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
见他如此认真发问,老道清河也敛去一脸嘻笑。熟视醒言半晌,又沉默片刻之后,清河忽然就像松了口气,开口说道:
“也好,到今日,此事也该让你知晓。你且随我来。”
说得一声,清河便转身而行,在前面袍带飘摇,重又朝刚才的观景台登去。
等两人重又到了观景台上,老道清河便伫立在石台最南边缘,一时并未说话。于是立在观景台上地少年身边,似乎只剩下天声人语,鸟鸣猿啼。
此刻,老道清河两眼盯着南边山屏中透进的清亮天光,神色悠然,仿佛已陷进久远悠长的回忆。深思之时,偶有一缕山风吹来,到了清河身前,便被他伸出手去,约略一旋,那绺桀骜不驯的浩荡山风,便忽然变得乖巧温柔,在他指间旋转成柔弱的风息,然后被轻轻一拨,发放回白水青山中去。
此际此时,老道清河表面似乎依然是那个恬淡无忌的老头,但站在他身后,看他那宽袍大袖被山风鼓荡飘扬,醒言便清楚的感觉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已好像和前一刻完全不一样。
似乎,这老道掩藏半生的另一面,直到此刻才完全展示在自己的面前。
又过了一会儿,那清河才仿佛从悠久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回转身形,对着一直静待的少年清声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醒言你可知这几句话从哪本典籍中来?”
“《道德经》!呃……”
清河诵出的这几句话,醒言当然熟得不能再熟。自小在书塾中便读过,那灵虚掌门又曾告诉他,那上清绝术“天地往生劫”,也要从《道德经》中悟得。如此一来,这本道家经典他更是倒背如流。只是,见清河这样问出,脱口回答后,醒言却反而有些迟疑起来:
“清河为什么要问这个?这问题真这么简单么?”
正在犹疑时,却见清河点点头,说道:
“不错,这正是我三清教主所著《道德经》中头一句话。只是,在这经书中,还有这么几句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三清教主说,我等凡人,若想要修得自然天道,便要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只是醒言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究竟该如何才能去法地、法天、法道,乃至法自然?”
“这个……弟子不知。”
此时那悠然说话的老道士,淡然言语间却似有股说不出的气势,以至于原本相熟的少年,不自觉便用了门中敬语。只是刚刚回答,却见那道人淡淡一笑,然后口吐数言——于是那番惊世骇俗、前所未闻的话语,便在山风中悠然传来:
“不,醒言,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你手中那炼神化虚二篇,正是当年三清教主传下的天地自然之法。若能修成,你便可窥得天地之理,自然之道,便可无药而长生……”
说到此处,老道那缕追随风尾传入少年耳中的话语,虽然依旧恬淡轻悠,但听在少年耳中,已变得有如九天雷鸣:
“唉,这坊间传刻,妇孺皆知的《道德经》,原本便该叫《道德法经》才对……”
“呀……”
倏忽间,少年忽觉得眼前重叠的青山,忽然间活动起来,和老道人那平淡的笑容一起,化身成汹涌奔腾的万马,一齐朝自己眼前逼来!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章 月皎风清,重醉旧时风景
“今人惯知的《道德经》,只不过是三清教主的书简删去‘炼神化虚篇’而已。”
刚听得清河这句声音不大的话语,醒言却一时懵住。直过了许久,他才重又清醒——老道
清河若说的是其他少见的典籍,恐怕他也不会如此震惊;但那老子道德二经,却是自古流传,
街知巷闻;现在突然知道这道德竟还有第三篇,如何不让他吃惊?
愣怔良久,等嗡嗡作响的脑袋重新平静,醒言才满腹怀疑的问清河:
“那为什么千百年流传下来,这《道德经》只有道、德二篇?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法经
!”
见醒言质疑,刚说出惊天动地之语的清河老道,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番反应,好整以暇
的捻须答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被贬谪,也与此事大有干系。”
直到这时,清河老道终于第一次在醒言面前承认,他来饶州不是什么入世修行,而是真的
犯错贬谪。只听他说道:
“其实醒言你可知道,那三清教主化身道德圣人,遗下的道德经主,手稿卷册就藏在罗浮
?”
“哦?是嘛!”
到了此时,再听到这些前所未闻的话,醒言已不似开始那般惊奇。
“是啊!”
山风之中,清河继续说道:
“老子在湘竹上手刻的道德真经,名为‘上清简’,就收藏在罗浮山飞云顶的天一阁中。
上清宫之名,其实是由这道门至宝而来!”
“呀!”
听到这儿,机敏的少年立即就联想起一些事情,失声叫道:
“难道、难道老道你烧了那三清教主的手稿?!”
“是啊!”
到得今日,终于可以将深埋心底数十年的秘密说出来。那原本脸色淡然的清河老道,也禁
不住变得神色激动,脸色苍白,颤抖着嘴唇说道:
“想我清河,当年是何样威风?上清掌门首徒。丰神潇洒,道法双绝,连着三届在嘉元会
上独独占鳌头——当年地‘上清狂徒’,那是何等的威仪!”
“唉!只可惜……”
说到这儿,老道幽幽的叹了口气:
“可惜到如今,只有我这样貌身形,神采不差当年,而其他,都老了……”
“哈!”
正经着说到现在,醒言熟识的那个嬉笑怒骂的清河老头儿。到此终于故态复萌。不过虽然
打趣,但所述内容仍是让少年动容:
“老道那时年不过三十,便领了天一藏经阁首席之位,那是何等的荣耀?只是有次醉酒之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