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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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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应该在这里的床上沉入安稳的睡眠。然而现在的她无法穿过透明的玻璃墙返回此侧,在因某种作用或某种意图而昏睡的时间里,她被移至那边的房间紧紧关闭起来。她的一对眸子浮现出孤独之色,仿佛映在平静湖面上的灰色云絮。
遗憾的是(或许应该这样说)我们对浅井爱丽完全无能为力。重复一遍,我们不过是视点罢了,无论以哪一种形式都不可能介入其中。
但是——我们想——那无面人到底是谁呢?他在浅井爱丽身上做了什么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尚未得到,而电视荧屏突然变得不安份起来,电波一片紊乱。浅井爱丽的轮廓约略模糊,微微颤抖。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异,回头四下打量。仰望天花板,俯视地面,而后看自己摇晃的双手,盯视失去明晰度的自身轮廓,脸上现出不安的神情。究竟要发生什么呢?“唧唧唧唧唧”那种刺耳的杂音越来越高,好像遥远的山丘上又刮起大风。连接两个世界的电线在剧烈地摇动其接点,她存在的轮廓也因此又一次受到了损坏。实体的含义正在被蚕食。
“快跑!”我们不由得叫出声来,把必须保持中立这条守则忘去一边。声音当然没传到她那里,但爱丽自己已经觉察出危险,准备从那里逃跑,快步向什么地方跑去——大概是门那边。身影从摄像机的视野中消失。图像迅速失去刚才的清晰,急剧摇晃,扭曲变形。显像管的光渐次淡薄,缩小成小小的四方窗口,最后彻底消失。所有信息归于零,场所撤回,含义解体,世界远离,剩下来的惟独麻木的沉默。
另一场所的另一时钟,挂在墙上的圆形电子钟,时针指在4时31分。白川家的厨房。白川解开衬衫领扣,松开领带,独自坐在餐厅桌前,用羹匙舀起纯白色酸乳酪吃着。他没用碟子,将羹匙插进塑料容器,直接送到口中。
他目视厨房里的小电视。酸乳酪容器旁边放着遥控器。荧屏上推出海底图像。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深海生物:丑陋的、美丽的、捕食的、被捕的。装载着高科技器材的科研用小型潜艇,高强度投光器,精密的机械手。大自然实录节目:《深海里的生物们》。声音则被消掉了。他一边往嘴里送酸乳酪,一边面无表情地追逐着电视图像的变化。然而,他的脑袋在思考与此不同的问题——逻辑与作用的相互关系。是逻辑派生性地带来作用呢?还是作用在结果上带来逻辑呢?他的眼睛虽在追逐电视图像,但实际看的是远在图像后面的东西,看的是大约一公里外的什么。
他扫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4时33分,秒针在钟盘上流畅地旋转。世界在不间断地、连续性地前行。逻辑与作用无间隙地连动,至少在此时此刻。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
凌晨4时33分
电视荧屏仍在播映《深海里的生物们》。但那不是白川家的电视。屏幕大得多,是“阿尔法城”旅馆客房里放的电视,玛丽和蟋蟀两人半看不看地看着。她们分别坐在扶手椅上。玛丽戴着眼镜,运动夹克和挎包放在地板上。蟋蟀以苦涩的神情注视《深海里的生物们》,后来没了兴致,用遥控器接二连三换频道,但由于是早上时间,找不出特别有趣的节目,于 
是泄气地关掉电源。
蟋蟀说:“怎么,不困?最好倒下多少睡一会儿。阿薰就在休息室里睡得很沉呢。”
“可我现在还不那么困。”玛丽说。
“那么,喝杯热茶?”蟋蟀问。
“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茶任凭多少都有,用不着客气。”
蟋蟀用袋装茶和暖水瓶的水沏了够两人喝的茶。
“你工作到几点呢?”
“和小麦搭伴儿从晚间十点做到早上十点。留宿的客人离去后,收拾好就完事了。这当中可以小睡一会儿。”
“在这里做很久了?”
“快一年半了。这不是个能在一个地方做很久的活计。”
玛丽停顿一下又问:“呃——,问问私人事没关系吧?”
“不碍事。不过,也许有的不好回答。”
“不会不愉快?”
“不会,不会。”
“你说你放弃了真名实姓,是吧?”
“嗯,说了。”
“为什么放弃真名?”
蟋蟀取出袋装茶扔进烟灰缸,把茶杯放在玛丽面前。
“跟你说,因为用真名会招惹麻烦。这里边有很多缘故。说白了,算是逃窜,逃离某个方面。”蟋蟀啜了一口自己的茶,“这样——你或许不知道——如果真想逃离什么,做情爱旅馆的员工是再方便不过的活计。喏,一般旅馆的女招待倒是来钱得多——能从客人手里拿到小费。问题是,那种工作总要露脸见人的吧?还得说话。在这点上,情爱旅馆的员工不露脸见人也行,可以在黑乎乎的地方静悄悄做事,睡觉的地方也给准备好了,而且又没有交简历呀找担保人呀那类啰嗦事。名字嘛,我一说不太愿意道出真名,对方就说那么就叫蟋蟀好了,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毕竟人手不够。再说,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不少人身上都不利索。”
“所以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
“正是。在一个地方拖拖拉拉待久了,总有一天会暴露真面目,要马不停蹄地换地方。从北海道到冲绳,没有情爱旅馆的地方是没有的,找事做不成问题。可这里住得挺舒服的,阿薰人也好,不知不觉就待久了。”
“逃了很长时间了?”
“是啊,差不多三年了。”
“一直做这种工作?”
“嗯,这里那里。”
“那么,你要逃避的对手,很可怕吗?”
“可怕,绝对可怕。不过不能再往下说了,我也注意尽可能不说出口。”
两人之间沉默有顷。玛丽喝茶,蟋蟀眼望什么也没有的电视荧屏。
“那以前做什么来着?”玛丽问,“就是说,在这样逃来窜去之前?”
“那以前当普通女职员来着。高中毕业后进了大阪一家算是有名的贸易公司,身穿制服从早上九点干到傍晚五点,在你那样的年龄。那还是神户大地震时的事情,如今想来,像做梦似的。另外……有个小小的起因,很小很小一件事。起初觉得没什么了不得,不料意识到时,已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所以扔掉了工作,扔掉了父母。”
玛丽默默注视着蟋蟀。
“呃——,抱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蟋蟀问。
“玛丽。”
“玛丽,我们站立的地面,看上去很结实,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 ‘忽’一下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就报销了,再也别想上来,往下只能独自一人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里活着。”
 
蟋蟀再次思索自己说的话,反省似的静静摇头。
“当然,也可能我作为一个人太软弱了。正因为软弱,才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本该在哪里觉察出来停住不动,却没做到——虽然我没有对你言传身教的资格……”
“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就是说,被追你的人?”
“这——,怎么办呢?”蟋蟀说,“不清楚啊,懒得想那么多。”
玛丽默然。蟋蟀拿起电视遥控器,左一下右一下摆弄按钮,但没打开电视机。
“干完活钻进被窝时我总这么想:但愿睡了别醒,就让我这样一直睡下去,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对了,还做梦,同样的梦,梦见有人一个劲儿追赶自己,最后被追上逮住,带去哪里关进电冰箱那样的地方,盖上盖子——这当儿突然睁眼醒来,出汗出得身上穿的东西都湿漉漉的。醒着时被追,睡梦中也被追,总是提着一颗心。多少能舒一口气的,只有在这里喝着茶同阿薰和小麦天南海北闲聊的时候……对了,说起这个,玛丽,这还是头一次。跟阿薰没说过,跟小麦也没说过。”
“说逃避什么这件事?”
“嗯。当然我想她们也隐约觉察得出。”
两人沉默片刻。
“我说的你肯信?”蟋蟀说。
“信。”
“真的?”
“当然真的。”
“没准我是胡说八道的,天晓得怎么回事,又是初次见面。”
“可你看上去不像说谎。”玛丽说。
“你那么说我真高兴。”蟋蟀说,“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蟋蟀卷起衬衣襟,露出脊背。背部脊椎骨两侧左右对称地印着烙印那样的东西。令人想起鸟爪的三条斜线。似乎是用烙铁烙上去的,周围皮肤拉得很紧。剧烈疼痛的痕迹。玛丽看得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个么,是我的遭受的一部分。”蟋蟀说,“被打上了记号,此外还有,在不太好出示的地方。不是说谎,这个。”
“不像话!”
“这东西还没给任何人看过,但我想请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相信。”
“对你么,我觉得实话实说也可以,为什么不知道……”蟋蟀放下衬衣,长长出了口气,仿佛心情得以告一段落。
“嗳,蟋蟀。”
“嗯?”
“这个话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说说可以么?”
“可以可以,说好了。”蟋蟀应道。
“我有个姐姐——姐妹两人——比我大两岁。”
“唔。”
“两个月前,姐姐说她往下要睡一段时间,吃晚饭的时候在全家面前那么宣布的。不过谁也没介意。虽然才七点,但因为姐姐平时睡觉没规律,所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说了声‘晚安’。姐姐几乎没有动筷,去自己房间上床躺下,自那以来一直睡个不醒。”
“一直?”
“是的。”玛丽说。
蟋蟀蹙起眉头:“一点儿也不醒?”
“有时候好像醒来,”玛丽说,“食物摆在桌上会减少,厕所也好像去,偶尔也淋浴,也换衣服。所以,维持生命所需的最低限度活动,还是根据需要起来做一做的,的的确确是最低限度。不过我也好家人也好,都没见过姐姐起来。我们每次去时,姐姐都在床上睡着。不是假睡,是真在睡。听不见呼吸声,一动不动,差不多死了似的。大声叫也好摇也好她都不醒。”
“那……没请医生看看?”
“常就诊的医生时不时来看情况。因为是家庭保健医生,所以没做正规检查,但从医学角度看,姐姐没什么异常地方。不发烧,脉搏和血压有些偏低,但不算问题。营养也大致充足,没必要打点滴,只是熟睡罢了。当然,如果像是昏睡,问题就非同小可了,可她能够时不时醒来处理自身的事,用不着护理。精神科医生那里也去了,但医生说那种症状没有先例,既然自己宣布往下要睡一段时间并且直接睡了,既然心里需要那种程度的睡眠,那么恐怕就只能由她慢慢睡一段时间了,并说就算治疗也要等睡醒后再当面商量。这么着,她一直睡着。”
“没在医院全面检查?”
“父母方面尽量往好处想,说姐姐睡够以后,哪天会若无其事地突然睁眼醒来,一切变得一如往常——把希望寄托在那种可能性上。但我忍受不了,或者不如说有时候觉得忍无可忍,无法忍受和无缘无故昏昏沉睡长达两个月之久的姐姐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
“所以离开家深更半夜在街上闲逛?”
“没办法睡实。”玛丽说,“一想睡,在隔壁大睡特睡的姐姐就浮上脑海。厉害起来,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两个月?……够长的了!”
玛丽默默点头。
蟋蟀说:“跟你说,具体的我当然不清楚,但你姐姐心里怕是压着很大的问题,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索性钻进被窝睡个昏天黑地,想暂且逃离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那种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或者不如说感同身受。”
“你有兄弟姐妹?”
“有,两个弟弟。”
“要好?”
“过去。”蟋蟀说,“如今不清楚,好久没见了。”
“我么,老实说,对姐姐不太了解。”玛丽说,“不晓得她每天过怎样的生活、想怎样的心事、和怎样的人交往,甚至有没有烦恼都不晓得。这么说也许冷漠——尽管住在同一家里,但姐姐忙姐姐的,我忙我的,姐妹间推心置腹好好交谈那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也不是说关系不好,长大后一次架也没吵过,只是我们长时间里各过各的生活……”
玛丽盯视着什么也没出现的电视荧屏。
蟋蟀说:“你姐姐大体是怎样一个人呢?如果内在情况不清楚,那么说说表面情况也可以。能把你就你姐姐所了解的简单告诉我么?”
“大学生,上的是有钱人家女孩才上的教会系统的大学。二十一岁。算是学社会学专业的,但看不出她对社会学有兴趣,无非是出于体面而姑且把学籍放在一所大学里、巧妙应付考试罢了。时不时给我零花钱,让我代写小论文。此外就是当杂志模特,偶尔上电视演节目。”
“电视?什么节目?”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例如面带微笑手拿有奖问答节目的商品给大家看,就是那样的东西。节目已经播完,眼下不再去了。另外还演过几个小广告,搬家公司啦什么的。”
“肯定人长得漂亮。”
“大家都那么说,和我一点也不像。”
“如果可能,我也很想生得那么漂亮,哪怕一回也好。”说着,蟋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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