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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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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人长得漂亮。”
“大家都那么说,和我一点也不像。”
“如果可能,我也很想生得那么漂亮,哪怕一回也好。”说着,蟋蟀短叹一声。
略一迟疑,玛丽道出秘密似的说:“说来奇怪……睡眠中的姐姐的确漂亮,可能比平时要漂亮,简直像水晶似的,连我这个妹妹都吃惊。”
“像睡美人。”
“是的。”
“有人接了吻顿时醒来。”蟋蟀说。
“碰巧的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蟋蟀依然手拿电视遥控器无目的地摆弄着。远处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
“嗳,你可相信轮回?”
玛丽摇头:“大概不信,我想。”
“就是说认为没有来世?”
“那种事没往深处想过,觉得好像没理由认为有来世。”
“就是说死了以后,下面就只有无了?”
“基本那样认为。”玛丽说。
“我嘛,认为轮回那样的东西应该是有的,或者莫如说如果没有那太可怕了。因为我理解不了无是怎么一个东西,理解不了,也想像不来。”
“无就是绝对的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必要理解和想像的吧。”
“不过,万一有坚决要求理解和想像的那种无怎么办?你没有死过的吧?那东西不实际死一回怕是弄不明白。”
“那的确是那样的……”
“每次想起这个,都吓得一阵紧似一阵。”蟋蟀说,“光想想都喘不过气,身体缩成一团。那一来,相信轮回还算叫人好受些。无论下次转世为多么可怕的东西,至少能够具体想像它的样子,比如变成马的自己啦变成蜗牛的自己啦。就算下次也不中用,还可以再赌下一次机会。”
“可我还是觉得死了什么也没有自然些。”玛丽说。
“那怕是因为你精神上坚强吧?”
“我?”
蟋蟀点头:“看上去你好像很有主见。”
玛丽摇头道:“不是那样的,谈不上有什么主见。小时候怎么都没有自信心,总是战战兢兢的,所以在学校也常受欺负,时不时成为被人欺负的对象。那时候的感觉还留在自己心中,做梦也常梦见。”
“可还是花时间一点一点把那东西努力克服掉了吧,把当时不快的记忆?”
“多多少少。”玛丽点了下头,“或多或少。我是那一类型,是个努力的人。”
“一个人孜孜矻矻做着什么,像森林里的铁匠一样?”
“是的。”
“我觉得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
“指努力?”
“能够努力。”
“即使别无长处?”
蟋蟀一声不响地微笑着。
玛丽思考蟋蟀的话,然后说道:“慢慢花时间一点一滴建造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样的体验是有的。一个人进入那里,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下来。但是,不得不特意建造那样的世界本身即意味我是个容易受伤的弱者,对吧?而且,即便是那个世界,在世人看来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就像纸壳箱搭的小屋,稍微大些的风一吹,就不知被吹去哪里了……”
“有恋人?”蟋蟀问。
玛丽略一摇头。
蟋蟀说:“莫非还是处女?”

玛丽脸红了,轻轻点头说:“是的。”
“好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嗯。”
蟋蟀看了眼手表,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说:“好了,得去干活了。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天亮后早些回家,记住了?”
“嗯。”
“你姐姐的事肯定顺利的,我有那个感觉,总好像是。”
“谢谢!”玛丽说。
“眼下你和你姐姐好像不太吻合,但吻合的时候我想也是有过的——回想一下你对姐姐真正感到亲切真正感到吻合那一瞬间!现在马上或许不现实,但努力去想应该是想得起来的。不管怎么说,家人相处时间长,那样的事一两件总会有的。”
“好的。”玛丽说。
蟋蟀再次觑一眼手表:“得走了。”
“谢谢,太谢谢了!”玛丽说。
蟋蟀摆一下手,走出房间
天黑以后 第十六章
凌晨4时52分
乐队练习用的俨然仓库一般的地下室。无窗,天花板很高,管道裸露。换气扇功率不够,房间禁止吸烟。夜即将过去,正式练习已经结束,现在正在进行形式自由的即兴合奏。房间里共有十人左右,其中女性两人,一个弹钢琴,另一个手拿高音萨克斯在休息,其余全是男的。
高桥以电钢琴、大提琴和鼓的三重奏为背景音乐吹着长号。索尼·罗林斯 的《两人的小月亮》(Sonny moon for Two)。节奏并不很快的布鲁斯。不坏的演奏。比起技巧来,还是音节的叠加和情节的推进方式更吸引人倾听。或许其中有人格的流露。他闭目合眼,沉浸在音乐之中。高音萨克斯、中音萨克斯和小号不时在背后加入短促的音节。没参加演奏的人一边听演奏,一边喝着保温瓶里的咖啡确认乐谱,修整乐器,时不时地趁着独奏的间隙出声为他鼓劲。
 
一曲终了,休息十分钟。长时间练习之后,到底有些累了,所有人都变得较平时沉默寡言,或伸腰直腿或喝热饮料或吃饼干类食品或去外面吸烟准备下一支曲,惟独弹钢琴的长发女孩休息时间里也一直坐在乐器前试弹几首和弦进行曲。高桥坐在电镀椅子上整理乐谱,拆开长号,甩掉积存的唾液,用布简单揩一下收进盒子里,看样子已无意参加下一轮演奏。
拉大提琴的高个男子走来, “呯呯”拍着高桥肩头说:“喂,刚才的独奏,妙!委婉动人。”
 
“谢谢!”高桥说。
“高桥君,今天就此收兵了?”吹小号的长头发男子招呼道。
“嗯,有点儿事要办。”高桥说,“收拾东西什么的就拜托了,抱歉。”
早晨5时00分
白川家的厨房。报时笛响了,清晨五时的NHK①新闻节目开始了,播音员面对正面的摄像机有板有眼地念着新闻稿。白川坐在餐厅桌前,以小音量打开电视机,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领带解开搭在椅背上,衬衣袖挽到臂肘那里。酸乳酪盒已经空了。他并不特别想看新闻,引起他兴趣的新闻一条也没有,这点一开始就晓得。他只是睡不着罢了。
他在桌上几次缓缓屈伸右手,那上面有的不是一般疼痛,而是包含记忆的疼痛。他从电冰箱里拿出绿瓶PERIER矿泉水,贴在右手背上冰着。而后拧开瓶盖,倒进杯里喝着。他摘下眼镜,细心地按摩眼圈。睡意偏偏不来。身体在诉说实实在在的疲劳,无奈脑袋里有东西不让他睡,有什么堵着不动,而他又无法躲开那个什么。白川只好重新戴上眼镜,眼睛落在电视荧屏上。钢铁出口反倾销问题。日元骤然走高的政府对策。母亲带着两名幼儿自杀。往汽车里浇汽油放火,整个儿烧焦的汽车图像,还在冒烟。街上差不多已经开始圣诞节商业大战了。
夜已临近结束,但对他来说夜似乎很难结束。不一会儿家人就要起来,无论如何想在那之前睡上一觉。
早晨5时07分
“阿尔法城”旅馆的一个房间。玛丽把身子深深缩进单人沙发打盹,穿着白袜的双脚搭 
在玻璃茶几上。放心的睡相。茶几上扣着大约看了一半的厚本子书。天花板的灯依然亮着,但玛丽好像不介意房间的明亮。电视关了,保持着沉默。制作精美的床。除了天花板空调机单调的嗡嗡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早晨5时09分
浅井爱丽的房间。
不知何时浅井爱丽已位于此侧,返回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脸朝天花板,全身纹丝不动,连寝息都听不出。这情景同我们最初来这房间时目睹的一模一样。有重量的沉默,惊人地密实的睡眠。波平如镜的思维水面。她仰面浮在那里。房间里全然见不到紊乱。电视冷冷地消失,返回月亮背后。莫非她从那个谜一般的房间里巧妙逃出来了?门顺利地开了?
没人回答这个疑问。问号轻飘飘的,连同夜的最后黑暗被冷漠的沉默吮吸一空。作为事实勉强得知的,只有浅井爱丽已返回这个房间的自己的床。就我们看见的范围而言,她终于得以平安无事地、轮廓丝毫无损地返回了此侧。想必在最后一瞬间逃到了门外,或者碰巧找到了出口也未可知。
不管怎样,夜间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一连串怪事看上去已全部完结。一个循环得以达成,变异被彻底回收,困惑被遮上篷布,事物似乎复原。在我们周围,原因和结果相互拉手,整合与解体保持均衡。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在无从触及的深壑那样的场所展开的。在深夜至天空泛白的时间里,那个场所在某处悄然打开黑暗的入口。那是我们的原理全然无能为力的场所。谁也无法预见那个深渊在何时何地把人吞入,又何时何地吐出。
爱丽现在已无丝毫迷惘,端卧于床的正中继续酣睡。她黑色的头发散成优雅的扇面,在枕上扩展出无声的意蕴。早晨的临近已经可以作为气息感觉到,夜色最深的部分已然逝去。
果真是这样的吗?
早晨5时10分
“SEVEN ELEVEN”便利店内。高桥肩扛长号盒,以认真的眼神挑选食物——返回宿舍睡一觉醒来时吃的东西。店内无其他顾客。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菅止戈男 的《炸弹果汁》。他挑了装在塑料盒里的金枪鱼色拉三明治,又拿起一盒软包装牛奶,同其他的比较日期。牛奶是对于他的生活有重大意义的食品,任何细微地方都不能疏忽。
 
正当这时,奶酪架上放的手机响了。放在高桥前面不远处的手机。高桥皱起眉头,诧异地注视手机。到底谁把手机忘在这种地方了呢?往收款台那边看了一眼,没有店员。电话铃久久响个不停。无奈,他把银色小手机拿在手里,按下通话键。
“喂喂,”高桥呼道。
“逃不掉的,”男人劈头一句,“休想逃掉。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把你逮回来。”
声音平板板的,仿佛照念印好的文章,没有感情那样的东西传来。对方指的什么,高桥 
当然完全摸不着头脑。
“喂,等等!”高桥加大音量。
然而他的话似乎根本没有传入对方的耳朵,打来电话的男人兀自以平铺直叙的语声继续说着,就好像往录音电话的磁带里录音。
“我们要敲断你的脊梁骨。我们也知道你的长相。”
“喂喂,你在说谁……”
男人道:“如果什么时候有人在什么地方敲你的脊梁骨,那就是我们。”
全然不知所云,高桥缄默不语。在冷柜上放了很久的电话在他手中凉瓦瓦的。
“你也许忘了,我们没忘。”
“所以说你弄错人了嘛,莫名其妙……”高桥说。
“逃不掉的。”
电话突然挂断,线死了,最后一句话被弃置在无人的海岸。高桥犹然盯视着手里的手机。男人口中的“我们”指哪些人呢?本应接电话的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呢?对此虽然茫无头绪,但男人语声那令人不快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诅咒般的余音留在了他的耳朵里(耳垂变形的那只耳朵),手里有一种抓过蛇那样的滑溜溜的感触。
高桥想像着有人因某种缘由被若干人追赶。从打来电话的男人那斩钉截铁的说法听来,那个人想必是逃不掉的,势必有一天要在哪里被人措手不及地从背后敲中脊梁骨。再往下会发生什么呢?
不管怎样,此事与己无关,高桥自言自语道。那大概是都市背后悄悄发生的残暴而血腥的行为之一,是通过另一世界另一条电话线传递的东西。自己不过是过路人罢了,只是出于关切才拿起了便利店货架上响个不停的手机。大概是某人把手机忘在了这里,并为确认场所打来这个电话。
高桥把手机折起来,放回原来位置,放在低脂肪ENBERT奶酪盒旁边。最好争分夺秒离开这里,最好尽量远离这危险的线路。他快步走去收款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币,付了三明治和牛奶钱。
早晨5时24分
高桥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刚才那个有猫的小公园。除了他谁也没有。两架并列的秋千,铺满地面的落叶,浮在空中的月亮。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按动号码。
玛丽所在的“阿尔法城”旅馆的房间。电话铃响了。响了四五遍,她睁开眼睛,蹙起眉头看了一眼手表,从椅子站起,拿过听筒。
“喂喂,”玛丽声音有些含糊。
“喂喂,是我。睡了?”
“一会儿。”说着,玛丽用手挡住听筒轻咳一声,“不过可以了,只是坐在椅子上迷迷乎乎打了个盹。”
“你若乐意,这就去吃早饭可好?去刚才说的有美味煎蛋的餐馆。不光煎蛋,此外还有 
好吃的东西,我想。”
“练习结束了?”玛丽问。但听起来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我是我,又不是我。
“结束了。我饥肠辘辘,你呢?”
“说实话,我不太饿,想先回家。”
“也好。那么,总得送你去车站。首班电车我想已经开出了。”
“若是从这里到车站,我一个人可以去。”玛丽说。
“可能的话想跟你再聊几句,”高桥说,“去车站路上边走边聊——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麻烦倒谈不上。”
“十分钟后去你那里接你,可以的?”
“可以。”玛丽应道。
高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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