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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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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你跟并不怎么动心的人进旅馆了,经常性地?”
“何至于!我又没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进情爱旅馆那次是第一次。”
两人继续行走。
高桥自我辩解似的说:“而且,那次也不是我主动的,她要去的,真的。”
玛丽沉默不语。
“不过,那话说起来也长,也有情由在里边。”高桥说。
“你这人长话蛮多的嘛。”
“有可能。”他承认,“什么缘故呢?”
玛丽说:“嗳,刚才你说没有兄弟姐妹?”
“嗯,独生子。”
“高中和爱丽同校,就是说家在东京吧,那为什么不住在父母那里?就生活来说那样岂不更舒服?”
“这个解释起来也话长。”
“没有短的version?”
“有啊,短得不能再短。”高桥说,“想听?”
“想。”玛丽说。
“母亲不是我生物学上的母亲。”
“所以相处不来?”
“不,也不是说相处不来。喏,我这人不是兴风作浪那一类型的,却又没心绪每天围着餐桌和和气气地聊天吃饭。再说性格上我本来就不觉得一人独处有什么痛苦。还有,很难说我同父亲保持着特别友好的关系。”
“就是说关系欠佳?”
“或者不如说性格不同、价值观不同。”
“你父亲做什么呢?”
高桥一声不响地看着脚下缓缓移步,玛丽也默不作声。
“做什么我不大清楚,老实说来。”高桥说,“但不管怎样,反正没干什么令人称道的买卖,对此我有无限接近于确信的推测。另外——这个我几乎没对人说起——我还小的时候他进过几年监狱。总之是个反社会式人物,或者莫如说是罪犯。这也是我不愿意住在家里的一个原因。遗传因子叫我担心。”
玛丽不胜惊讶地说:“这就是短得不能再短的version?”随即一笑。
高桥注视玛丽:“第一次笑。”
天黑以后 第十章
凌晨3时25分
浅井爱丽继续沉睡。
但是,刚才坐在旁边椅子上专心盯视爱丽睡相的那个无面男人不见了。椅子也消失了,利利索索地。这样弄得房间更加煞风景,更加空旷。在房间大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床,床 
上躺着爱丽,看上去仿佛一个人坐着救生艇在静静的海面上漂游。我们从此侧、即从现实中的爱丽房间通过电视荧屏注视这一情景。似乎存在于彼侧房间的摄像机将爱丽的睡姿摄下来传递给此侧。摄像机按一定时间转换角度,或略略拉近,或稍稍远离。
——此刻,浅井爱丽的唇角似乎微微颤动了。不,或许很难称之为颤动。因为实在微乎其微,若有若无。有可能不过是图像的闪烁罢了,也可能是眼睛的错觉,或者是寻求某种变化的心理促成了如此的幻视亦未可知。我们为了确认这点而愈发保持锐利的目光。
摄像机镜头仿佛领会了这一意志而接近所摄对象。爱丽嘴角上翘。我们屏息敛气盯视电视荧屏,耐心等待理应继之而来的变化。嘴唇再次颤动。肌肉瞬间痉挛。是的,动静一如刚才,一模一样,不是什么眼睛的错觉。浅井爱丽身上正有什么发生。
渐渐地,我们已不再满足于只是被动地从此侧面对电视荧屏,而想以自己的眼睛直接确认房间的内部,想更切近地注视爱丽开始显现的微小的变动(恐怕是意识的胎动),想进一步具体地推测其含义。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移到荧屏的另一侧。
一旦做出决定,事情并没有多难。只要离开肉体抛开实体,而化作无质无量的观念性视点即可。这样一来,任何墙壁都能穿过,任何深渊都能飞越。并且实际上我们也化作一个纯粹的点而穿过了将两个世界隔开的电视荧屏。从此侧移往彼侧。当我们穿过墙壁、飞越深渊之时,世界剧烈扭曲,天崩地裂,一度消失。一切都变成别无杂质的微尘四溅开去。之后世界重新组合,新的实体将我们围拢。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现在,我们置身于彼侧,置身于电视荧屏推出的房间中。我们环视四周,察看动静。一股长期未打扫的房间的气味。窗扇紧闭,空气不流通,凉瓦瓦的,什么东西在微微发霉。深度的沉默几乎使得耳朵作痛。没有任何人,也没有有什么潜伏着的感觉。即使有什么潜伏着,也早已去了哪里。此时位于这里的,只有我们和浅井爱丽。
房间正中的单人床上,爱丽还在沉睡。似曾相识的床,似曾相识的床罩。我们走到她身旁,注视她的睡脸,花时间细细观察每一细部。刚才也已说了,作为纯粹视点的我们所能做到的,无非观察罢了。观察,收集情报,做出判断(倘若可能)。用手碰她是不被允许的,搭话也不成,甚至间接地暗示我们的存在也不行。
不久,爱丽面部再次出现变化,肌肉条件反射性地一动,一如抖落脸颊上的小飞虫之时。随后,右眼睑微微颤动了几下。思维的涟漪。在她若明若暗的意识角落,某种小小的断片和另一种小小的断片默默呼应,如波纹扩展一般连在一起。我们在眼前目睹了这一过程。单位便是如此形成,继而同另一处形成的单位结合起来,构成自我认识的基本系统。换句话说,她正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觉醒。
不久,她在床上欠身,以不确定的视线四下打量。房间相当大。没有人影。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她捋着记忆的链条,但所有记忆都如短短的线一样很快中断。她所明白的,仅仅是自己似乎一直睡在这里。证据是自己在床上且身穿睡衣。床是我的床,睡衣是我的睡衣,没错。然而这里不是我的场所。浑身麻痹。假如我睡了过去,那么理应睡得相当久、相当深,而睡了多久却无从知晓。刚要寻根问底,太阳穴开始疼痛。
断然钻出被窝,小心翼翼地光着脚下地。她仍穿着睡衣,蓝色无花睡衣,布料滑溜溜的。房间里空气凉浸浸的。她拿过薄薄的床罩,像围披肩那样裹在睡衣外面。想迈步,却无法直线移动。肌肉记不起原来的走法了。但她还是努力一步步移向前去。又滑又硬的漆布地板事务性地审查她、质问她——你到底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而她当然无法回答。
她缓慢地在宽敞的房间走了一圈。触摸墙壁、触摸开关。无论上下按动哪个开关,天花板的荧光灯都不熄灭。概无反应。房间有两扇门,极普通的贴着一层装饰板的门。她拧了拧一扇门的球形拉手,但只是空转,没有实实在在的手感。推也好拉也好,门都一动不动。另一扇门也一样。这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像各自独立的生物,拒绝向她发送信号。
我们发觉这个房间同白川深夜工作过的办公室相似,极为相似,或者是同一房间也未可知。只是,此时成了彻头彻尾的空房间。家具、器具和饰物荡然无存,剩下来的只有天花板的荧光灯。所有物件都被搬出房间,最后一人关门离去后,这个房间就此被整个世界遗忘,沉入海底。被吸入四壁的沉默和霉味向她、向我们暗示着其时间的推移。
她返身上床,用手抚摸棉被,轻拍枕头。理所当然的棉被,理所当然的枕头,既非象征,又非观念。现实的被褥和现实的枕头。她隔着睡衣把双手放在自己的乳防上面,确认那是自己一如往常的乳防。美丽的面庞,形状好看的乳防。我便是这样一个肉块,一个资产,她漫无边际地想道。忽然,她觉得 “自己即是自己”这一点变得不确定起来。
 
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她想。这点我很清楚: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
我们知晓,可是我们无资格参与。
我们从上方俯视她躺在床上的身姿。继而,作为视点的我们逐渐朝后退去。穿过天花板,急速后退。浅井爱丽随之渐次变小,变成一个小点,不久消失。我们加快速度,就此后退 
着穿越同温层。地球开始变小,最后也消失不见。在虚无的真空中,我们使视点无限后退,我们无法控制后退的进程。
意识到时,我们已返回浅井爱丽的房间。床上空空无人。电视画面出现了,画面上映出的只有沙尘暴。 “哗啦啦”的刺耳杂音。我们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沙尘暴。
 
房间越来越暗,光迅速消失,沙尘暴也了无踪影——完全的黑暗降临了。
天黑以后 第十一章
凌晨3时42分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公园长椅上。位于都市正中的狭长形的小公园。有旧公有住宅,一角有为儿童修建的游乐场。有秋千,有跷跷板和饮水台,水银灯明晃晃地照着四周。黑魆魆的树木在头顶大大地舒展开来,也有灌木丛。落叶几乎铺满地面,踩上去 “咯咯吱吱”发出清脆的声响。凌晨四时的公园里,除了他俩别无人影。晚秋的白月如锐利的刀具挂在空中。玛 
丽把一只小白猫放在膝头,给它吃用纸巾包着带来的三明治。小猫有滋有味地吃着。她轻轻抚摸小猫的背。另外几只猫从稍离开些的地方看着这一情形。
“在‘阿尔法城’打工时,休息时间常拿食物来这里摸猫。”高桥说,“现在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不能养猫,很怀念摸猫的手感。”
“在家时养猫?”玛丽问。
“因为没有兄弟姐妹,猫就取而代之了。”
“不喜欢狗?”
“狗也喜欢,养了几条。不过还是猫更好,作为个人兴趣来说。”
“狗和猫我都没养过。”玛丽说,“我姐姐对动物的毛过敏,不住地打喷嚏。”
“是吗。”
“她那人从小就对好多好多东西过敏:杉树花粉啦猪草啦青花鱼啦虾啦刚涂的油漆啦,等等等等。”
“刚涂的油漆?”高桥皱起眉头,“这么过敏,从没听说过。”
“反正就是那样,实际也有症状出现。”
“什么症状?”
“出荨麻疹,呼吸困难,支气管里生出疙疙瘩瘩的东西,结果非去医院不可。”
“每次从刚涂的油漆前走过都这样?”
“也不是每次,时不时地。”
“时不时怕也够受的!”
玛丽默默地摸猫。
“那么你呢?”高桥问。
“过敏?”
“嗯。”
“那类名堂我一概没有。”玛丽说,“从没得过病……所以,在家里姐姐是敏感的白雪公主,我是壮壮实实的放山羊的姑娘。”
“白雪公主一家不需要两个。”
玛丽点头。
高桥说:“不过,健康的牧羊姑娘不错嘛,不用介意什么新涂旧涂的油漆。”
玛丽目视高桥:“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高桥说,“这个我清楚……我说,这里不冷?”
“不冷,不怕。”
玛丽又揪下一块金枪鱼三明治给小猫。小猫看样子饿坏了,吃得甚是专注。
高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提起那件事,但最终决定说出:“说实话,有一次——仅仅一次——我跟你姐姐单独谈得很深入。”
玛丽看他的脸:“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间吧。傍晚我要找东西,路过Tower Records①,在那前面突然碰见浅井爱丽。我一个人,她也一个人。极普通地站着聊了一会儿,但要说的话太多,就进了附近一家咖啡馆。最初聊的都是不咸不淡的日常闲话,无非高中同学相隔好久在路上碰见聊的那些——谁谁怎么怎么样啦。不料后来她提出改去能喝酒的地方,说起了相当深入的个人话题。怎么 
说呢,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深入的个人话题?”
“是的。”
玛丽显出十分费解的神色:“她怎么会对你说那种话呢?印象中你同爱丽并不那么亲密……”
“你姐姐和我当然不特别亲密。两年前和你一起去宾馆游泳池时才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我的全名。”
玛丽默不作声,继续抚摸膝上的猫。
高桥说:“不过,当时她肯定想对谁说话来着。按理那种话本该对要好的女友说才是,可你姐姐好像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的女友,所以才选中了我,大概。碰巧罢了,谁都无所谓的。”
“可是为什么选你了呢?据我所知,她应该一向不缺男朋友的。”
“肯定不缺。”
“可偏偏对在路上不期而遇的你,也就是说对不怎么亲密的人说了个人心里话,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高桥就此略加思索,“怕是因为我看上去没什么害处吧?”
“没害处?”
“就是说即使一时交心也构不成威胁。”
“不好明白啊!”
“就是说,”高桥难以启齿似的吞吞吐吐,“说来奇怪,我时常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者,在路上时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向我打招呼、引诱我。”
“其实不然?”
“我想我大概不是……但不管怎样,过去就有人向我说心里话。无论男女,即使不怎么要好、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向我公开心里非同一般的秘密。怎么回事呢?又不是我想问那些事。”
玛丽在脑袋里咀嚼他的话,然后说道:“总之,爱丽对你说出心里话了?”
“嗯。心里话,或者不如说是个人话题。”
“比方什么?”玛丽问。
“比方……对了,比如家人的事。”
“家人的事?”
“比方说。”高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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