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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画传-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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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他再走东大路出川,心里装满的是黄玉颀娇美的纤细的身影。

  上海的亭子间,是产生左翼作家的温床。一个人的潜在能力,遇到一种机会被发掘出来,真是幸运。你就是一个。

  我怀念德恩里。它能够这样靠近景云里和横浜桥,更是一种偶然。牢牢把握住命运,选定属于自己的事业,我便是一个。






沙汀传……第五章 文学的觉醒






第五章 文学的觉醒

闸北小屋

  1929年夏,他一身土气来到十里洋场。

  从安县出发,结伴同行的还有刘、谢两家的子弟:刘佑炳、谢荣华。动身前亲友为他饯行,清末出过川的长辈在席间一再提示,到宜昌换湖北佬的船要当心,提防摸上条黑船,说得活龙活现的。他们路过重庆时,正值樱花怒放,煞是好看。搭上华商的平安轮,驶到万县,没有碰到江盗,却遇上了兵。船被抓了军差,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旅客全部赶上岸,要等到运兵折返后才能继续航行。

  在万县候船竟候了一个多月。有机会见到省师同班的蒋世询。蒋在部队上做了一段事,染上了恶习,失业后异常颓唐。杨子青待人一向是极重情谊的,便力劝他摆脱旧的生活,答应出路费送他出门,投考外省免费的学校。所以等再上船的时候,就多了个伙伴。

  抵达上海,先住一夜旅馆。次日,便由宏县同乡萧崇素安排暂租了法租界菜市路天祥里①的一间前楼。大家挤在一道,每个人忙着投考学校的事②。他曾跑到吴淞探问“中国公学”招考的情况,也问过一些私立新闻专科学校的课程,都感觉缺乏兴趣,没有报名。

  同行人散了,他一人独住。常去看望萧崇素。萧家在安县原是大户,杨家老房子卖给萧伯庸,这个买主便是萧崇素的伯父。萧六岁便离开安昌镇,上海大夏大学毕业,这时刚从日本回国,在一些副刊上写东西,是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他们初次见面,萧对上海的进步文化界自然较为熟悉,介绍了一些情况。萧住在法租界西爱咸斯路③南国艺术学院的对面,本想介绍他到这个好客的田汉办的学校去读书,可学校因拖欠水、电、房钱,最近被贴上封条关闭了。对面还住着葛乔,是省师低两班的同学。在校并不熟,但彼此的政治面貌是知道的。葛乔跑来看“杨二哥”,接着就把任白戈、王义林都拖了来。任白戈,矮矮胖胖,大家喊他“任胖子”,非常健谈,见人特别亲热。任、王过去是重庆中法大学校长吴玉章、教务长杨伯凯的学生。这些人清一色是四川南充老乡,“三·三一”、“二·一六”惨案后,相继逃亡出来的。任在成都与周尚明一起,负责过团的工作。他是刘愿庵下级,刘到莫斯科开中共六大,任听他传达过。也认识袁诗尧。所以,一谈起这些共同的熟人,大家不仅在异地是同乡,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同志”感。

  杨子青刚到陌生的上海,觉得这是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为什么一座学校可以“招顶”卖掉?为什么男女脱离姘头关系还在大报上堂而皇之地登载“启事”?为什么走在街上一碰见巡捕“抄靶子”,就得高高举起手来?从安县到上海,文化、风俗的落差之大,外乡人对大城市的陌生,使他的由山地养成的心自然缩拢。现在他找到了这样一个四川圈子,虽然谁也绝口不谈过去的组织关系,但心里觉得踏实不少。

  任白戈对他尤其热情。任和他的老师杨伯凯一道,在招商公学教书,几次单独跑来看他,一谈就是半天。任说:“不要考什么学校了,就自学嘛!”他说葛乔、王义林就准备自学日文,研究哲学、经济学。杨子青一心就想好好地研读社会科学,被任这么一鼓动,在北京下过的自学决心就又“复活”了。

  其时,大革命失败后,大批共产党人和左翼青年,纷纷从第一线退下来,隐藏在上海。一部分住在法租界,因这里不像英界巡捕房,动不动就搞“引渡”。更多的是聚在北四川路越界筑路一带地方。这里除了“两不管”,安全,容易找到厢房、亭子间等低廉住屋外,附近宝山路上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借书方便,很吸引杨子青这样一类的自学青年。不久,他与萧崇素一块迁入的闸北德恩里十三号,正是属于这样的一种地段。

  过北四川路的横浜桥,向西北拐进窄小的荣桂路,踏着碎石铺的路面,走到与东横浜路、横浜路交界的三叉路口上,便是德恩里了。①一些三排石库门改造的房子,十三号在中间一排。租给他们房的二房东,是个做西服的中国裁缝,老婆是个日本人。所以,常有日本和尚敲起羊皮鼓,到门前来化缘。

  萧崇素住十二号的二楼前楼,杨子青住后楼。按照上海人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平时走的都是后门。与后门相邻的第一排房子,便住着周扬(起应)、周立波(绍仪)、赵铭彝三位。萧崇素正从事左翼戏剧活动,认识赵铭彝,经赵认识了周扬、立波。周立波在上海劳动大学读书,自学英语。他们正在一块搞摩登社②,比较熟了。杨子青在弄堂里碰到二周,周扬身着西服,长长的脸,漂漂亮亮的,与任白戈很相像的一点是,都喜欢主动与人接近。萧从中一介绍,彼此就认识了。不过起初,他觉得这几个文化人的谈吐很有优越感,未便主动接近。

  沙汀给我的印象是面目严肃,不讲究穿戴。川北人都朴素,被人称为“苕哥儿”,意思是吃红苕的,土。川北人在中国人当中好比北欧人,苦寒、耐劳,做学问、做人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为人仁义,肯帮忙,但不主动交往人,深居简出,戴个博士帽,着灰色爱国布长衫。他那时关在屋子里读契诃夫,读迷了,一个人又拍桌子,又笑,被周扬看见,很有趣地告诉我。①这“又拍桌子,又笑”,说的便是杨子青独自学习的情景。比起在省一师或汶江小学时期的读书,德恩里的自学,是他一生中极为难得的一段集中阅读文学作品的时间。他仍然关心着“我们民族底悲苦的命数”。与任白戈他们商量着办书店、翻译革命理论书籍。但白色恐怖使他与实际活动隔绝,他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这大的苦闷使他一头栽到文学里面。这时,正是蒋光慈的革命文学时代。普罗作品不会不吸引他,但他主要还是读左翼提倡的俄国和欧洲经典作家的中译本。

  他没日没夜地读,如他形容的,“终天把自己关在闸北一间破后楼里,便是热天也不肯轻易出门一步,简直像耗子一样。这甚至养成我现在喜欢赤了脚搁在台子上呆想的习惯”②。

  (我总在捕捉你的文学才能。有许多作家是以浪漫的喷发力,和随时随地发挥自己的想象,使人感到他们的才华横溢。现在我从你这句“赤了脚搁在台子上呆想”的自白里,一下子领悟到你的气质,你的内在的玄想能力)

  在他想象中,普希金、屠格涅夫、果戈理、托尔斯泰、梅里美、莫泊桑、芥川龙之介、契诃夫等的人物就活在他的小屋里。他深爱普希金的《甲毕丹之女》(赵诚之译,即后来孙用译的《上尉的女儿》),能用简洁的笔触,突出普加乔夫的性格特色。梅里美的《嘉尔曼》、《西班牙通信》、芥川的《鼻子》、《罗森门》,用冷峻的笔调刻画富有传奇性的情节和独特的人物心理,使他读的时候,心都战栗起来。他为果戈理《外套》那种冷静的不动声色的讽谕所震惊。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则令他着了迷。《苦恼》、《凡卡》真不知读了多少遍。凡卡把向爷爷诉说自己当学徒之苦的信,未写清名址便投入信箱的细节,沉重得叫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房里站着《复活》里的涅赫留道夫和玛丝洛娃,仿佛看见他俩在流放监狱里的最后一次见面。两人的矛盾心情,隐秘感情的动荡起伏,被老托尔斯泰表现得毛发毕现!这个章节他读得爱不释手,几乎都能复诵下来了。

  (你总提《复活》的结尾。玛丝洛娃的自我牺牲精神,是不是使你想到张君培、周尚明,甚至想到自己与黄玉颀?隔离,使我对玉颀的爱恋更加狂热,更加充满想象。这对我投入感情的阅读或许有关,但你不能把政治、婚恋全搅在一起)

  当左翼文学三十年代初期不断介绍十月革命后苏联同路人作家皮涅克、伊万诺夫和巴伯尔的作品时,杨子青一篇一篇都找来读了。像巴伯尔的《信》、《盐》,曹靖华译的《不走正路的安德伦》,伊万诺夫的名著《铁甲列车》,表现革命的传奇性质,采用冷峻的跳荡的印象式手法,突出宏大的场面,以及像雕塑一样刻写群像的新鲜表现方式,使他眩目。在中国文学中,他从未见过这种写法,它们这样牢牢地抓住了他,以至日后成了他最早一批小说的“模式”。

  后来流行的才是高尔基、法捷耶夫。不管是哪一类,他觉得这些十九世纪到本世纪初的苏俄文学作品,最对他的脾味。他只注意他感兴趣的,符合他个性的。莫泊桑、福楼拜的小说他读得不少,但并不篇篇喜欢,印象也浅。而对于他钟情的篇章,他会一读再读。精神萎顿了,思想沉闷了,想象力滞涩了,他都会把《猎人笔记》、《复活》、《五月之夜》、《甲毕丹之女》,重新拿起来读它一章 。

  对于鲁迅、文学研究会的作家,对于沈从文初期的小说,他也从自己的需要出发,对他们客观的白描写法,为人生的严肃态度,对闭塞农村逼真的、传奇性的风俗描摹,心领神会。鲁迅的《故乡》、《孔乙己》、《离婚》,从省师到现在,真是百读不厌。他像一台只知深掘的钻探机,一生保持盯住一点,不及其余的“笨重”山里人的习惯。

  在这样狂热的阅读中,想要像这些文学大师们一样来表现社会、表现自身的愿望自然抬头了。他只是还有怀疑,不相信自己有创作的才能。他迟迟没有动笔,在等待着。在参加辛垦书店的筹备过程中,他还在想搞社会科学。一本辩证法小册子的写作,连提纲都已拟定好了,只是觉得自己外文程度不够,参考书看得少,才不情愿地放下。

  经由葛乔他们的介绍,他还到北四川路窦乐安路“中华艺术大学”去旁听夏衍的“戏剧概论”课,听郑伯奇、陈望道、冯乃超的课。这个学校校长是陈望道,教务长是汪馥泉,实际上是党的学校。“左联”在这个学校的一个教室里成立的第七日,即这一年的3月9日,杨子青在这里听过鲁迅先生的讲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久久敬爱的导师,一位他的思想的引导者。鲁迅先生站在讲坛上,瘦小的,也是巨大的。清癯的目光在他面前掠过。他在上海已经变得拘谨,他没有借这个机会和鲁迅接近,自动保持了对他敬重的距离。

  这一年的5月,他被萧崇素和他的戏剧界朋友拉着去看了著名辛酉剧社演出的《文舅舅》(朱湘译本,即《万尼亚舅舅》)。这出戏的置景、服装、道具都极为讲究,剧场的气氛也很热烈,但场中的杨子青突然感到被契诃夫引到一个无人之境,周围却是沙漠,一切音响都被隔离,他被一种思想深深刺痛了!剧中对俄国当时窒息一切美好事物的环境的剖析,引起他的共鸣,使他清醒地估价自己的处境,和自己为改变处境所做的努力。这样目的不明的自学,应当结束了。应当拿起笔,像契诃夫那样地写作。中外作家在他心中播下的文学种子,在德恩里周围文化环境的影响下,急于要萌发出土了。

THINKING——辛垦

  1929年冬,葛乔、王义林等几个人,搬到闸北大兴坊十一号,来过自修生活。这里紧邻着与中国现代文学至关紧要的景云里——鲁迅、茅盾、叶圣陶、周建人等都在这里居住过。景云里离德恩里又只有一百米左右,走完横浜路便是了。彼此挨得这么近,年轻人便常来常往。任白戈差不多逢星期日就来探望大家,还是那么热热乎乎。看电影总是他请客,不过只能看二、三轮的“两毛电影”,比如卓别麟的老片子。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讨论起办书店的事来了。

  在杨子青眼里,这几个同乡都是有组织关系的。在法界住的时候,他们安葬过白戈的堂弟任光俊,一位牺牲在提篮桥监狱的青年共产党人。每逢重大政治节日,葛、王的住处总有一叠叠的油印宣传品。不过他们的态度有些怪,常说:“有什么用哇!”“还是把书店搞起来,多出几本好书吧。”他们经常出门参加飞行集会,谈起话来不大避讳他。当着他的面,他们谈李初梨、彭康,谈“中华艺术大学”,谈与夏衍开会,考虑去苏北搞武装斗争的事,阅读一张张秘密发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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