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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后时间已晚,只好带了孩子开会,把他安排在会议室的长椅子上。周恩来最先发现小杨礼已经睡去,吩咐警卫员去取毛毯给孩子盖上。散会后又派车让父子俩随冯乃超到文工会过夜。周恩来细心到无微不至,是别的政治家都比不上的。
这样每日讨论别人的疏散计划,沙汀不能不考虑起自己来了。周扬经常托人给他带信问好,同时不放弃劝他重返延安的可能。重庆组织上似乎也有这个暗示。他冷静地剖析自己,审视自己的全部写作“库存”和发展前景,与玉颀交谈,也与心中跃跃欲出的人物交谈,觉得只有回乡才能加强、焕发自己的文学生命。到了1月底,疏散的问题大体就绪,一天向徐冰汇报后,徐问起他的打算,他便决然地说出想回安县的意思。
徐冰没有提出异议。反倒详细地问起他在故乡的社会关系,隐蔽下来从事写作的安全程度。当知道他舅父郑慕周的地位和开明态度后,就同意了他的计划。只是反对沙汀与地方党发生关系,主张把组织关系保留在南方局。徐冰说:“决定了就赶快动身吧!为了你们老不动身,恩来同志这一向觉都睡不好呵!”
临走前,徐冰突然阻拦道:“不跟恩来同志见见面就走啦?”
这当然是沙汀的心愿。不一会儿,周恩来迈着潇洒的快步走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我听徐冰说了你的情况,我同意你的决定。回去以后要多加小心!”
沙汀看着一年来他的这个上级,英武的两条剑眉,事变以后由于日夜操劳显得消瘦的脸庞。临事好激动的他嗫嚅着,说出预先没有想到会说的话:“安家以来,我很少进城跑工作了……”
周恩来爽快地打断了他:“你住在乡下写东西,当然就少有时间进城了嘛!东西写得怎样了啊?”
他的手还被周恩来握在手里摇着,觉得越来越热了。
表现抗战条件下的乡土,他三年多积蓄下的一切绝不该付诸东流。他撤离重庆前,把冀中所写的日记、笔记,特别是一册记录几个军事将领谈话与印象的本子,留在了朋友手里。后来不幸丢失了。这是否意味着沙汀已经懂得,纪实性地反映根据地和前方的报导散文,他已经写完(后写的《闯关》是小说)。所以,他留下原来视如生命的笔记本,以少有的勇敢采取了回乡的方式,去迎接一生只有一次的创作高潮。
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有勇气钻回故乡的山沟,一钻就是十年,而且相信这样荒僻贫瘠的土地有无穷的文学矿藏,连历史都感觉惊讶。他的抉择需要以后的时间来证明,他显示出一种成熟,一种远见。你能说他是碰巧成熟的吗?你描写地狱,却走入地狱。在中国最黑暗、最贫困的地方,你几乎被“活埋”,却写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说!
这块乡土有我童年、青年时代如许的回忆,有我的父老兄弟,重要的是我能获得新的艺术创造力。
沙汀传……第十章 淘金者的艰难跋涉
第十章 淘金者的艰难跋涉
独创的丑世界:睢水刘家酱园的《淘金记》
他没有重返解放区,而是走向自己出生的土地。他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和得到代价。
离开重庆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为了行动的安全,与许多朋友正式告别的愿望只好压抑住。他几次跑到两路口长途汽车站去打听成渝路车辆的“行情”。一天在那里猛然撞见随贺龙一路同行的国民党联络参谋陈宏模。虽然终于摆脱了他,自己的神经却因此紧张起来。走常规的陆路已经没有安全感,他觉得带着妻儿上路是来不得半点冒险的。苦思苦索,想出一个兜圈子的计划(是不是从敌后游击战学来?):沿长江上溯至叙府(宜宾)、嘉州(乐山),由嘉州经成都回安县。从小看惯了人们运用各种计谋,他对自己选定的路线很满意,只要上船时不被盯梢,路上就不会有意外。
他托付同住国际新闻社的舒强,帮买船票。1941年2月,冬天枯水季节,小汽轮只能通到沪州。临行的这日,舒强又送玉颀和孩子先行登船。沙汀找了这个机会绕到张家花园看朋友,故意捱到最后一刻。长期共事的以群不在。同梅林聊了一会儿,梅林拿出一张请帖给他,说张治中请吃饭。他漫声答应着,没露要走的声色。出来又到白象街《新蜀报》报社看望老舍。勒以、姚蓬子正在老舍屋里,大家谈起了沙汀发表不久的《老烟的故事》、《在其香居茶馆里》,认为是他最好的小说。他好容易忍住了想与朋友正式告别的冲动,默默地离开了。
在朝天门码头的汽轮上搜了半天,才在下仓的一个角落里找到玉颀和孩子。船上拥挤不堪。要防备被谁认出来,开船前绷紧了神经。水上警察检查他们一大堆行李的时候,其中一个家伙的脾胃实在好得没法说,他突然猛喊一声:“喝!还带武器?!”把沙汀惊住。随后自己先呵呵地开怀笑了,戳着礼儿手上的玩具手枪,逗弄得十分开心。
一家人到达出产曲酒的沪州,只在旅馆住了一夜,便搭上一艘装货的木船。坐在木船舱面上,继续航行至盛产糟蛋的叙府(宜宾),再转木船入岷江。这里水浅滩多,遇到险峻的河段,上行船的搭客要下来步行。临时的船工便来兜揽拉船生意。我看眼前三五个瘦小的满身筋包的纤夫,把身子曲到头几乎点着沙滩的程度,向前一步步挣扎,沙汀想起了俄国画家列宾那幅著名的伏尔加纤夫的油画。
江边出现莽莽苍苍的乐山大佛,对岸的嘉州城仿佛尽收大佛的眼底。但是当时哪里有心思观赏风景呢,在旅馆里花了小费才让茶房买到第二日到成都的汽车票。在省城为了减少麻烦,干脆雇了两辆黄包车去安昌镇。一个多星期的水程,三四天的旱路,等远远看得到杨家碾母亲一手经营的房舍院落,沙汀夫妇被蜀道的艰难折磨得骨架都要散了。杨家碾的房子三面环水,与城关南门、西门隔岸相望,安谧、宽敞,处处可见母亲在世时留下的劳碌痕迹。本来指望这里是静心静气完成《淘金记》的环境,但才住两天,已经被大哥一家困扰。杨印如(朝绶)的家现在是更其糟糕,他本人又一次当了鳏夫,靠典当家具,每日供他躺在烟床上吞云吐雾。不成器的子侄把家里任何一点东西都偷偷拿去变卖。这个家破败得像一床烂棉絮,连空气都是阴沉、死灭,无法忍受的。所以,几天后,他们就毅然搬出,玉颀领着孩子住进城内汶江小学,沙汀住在舅父家里。
仿佛时光倒转,又恢复了1928年与玉颀恋爱时两人“一墙之隔”的样子。当然,现在他可以大着胆子进出玉颀的房间。学校刚开学不久,她被聘为音乐教员,夹着教鞭、歌谱,已经在给小学生上课。沙汀闲着,天天出入学校的教员预备室,有机会便代上几节课,或者叫上几个朋友去街上坐茶馆。汶江小学是他帮着舅父筹办的,第一代的教师大都是他从省一师聘来。“元老”地位的马之祥仍是校董,这时的校长周光复,正是马在秀水教过的学生。不久继任的校长刘逊如从本校教员中提拔,他是汶小第一期毕业生。这些人无一不与沙汀熟悉。
比起1937年他在家乡短期逗留看到的小学教员的状况,现在是更坏了。物价飞涨,小小公务员的这点可怜的薪水维持不了一个家庭。就是这么一个职位也是朝不保夕。抗战在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教员们看不见胜利前景,也不敢运用他们的思想。因为就是这样一个小城镇,“气压”也很低很低,精神统治造成的苦闷,整个把这群县里的“文化人”染成灰色。
这里的一个特殊人物是马之祥。他的耿直、幽默,一如既往,甚至比青年时代更鲜明。沙汀听人说,抗战前不久,因为县长刘垣培错召他去谈话,告辞时摆县官架子,他回校后即修书一封,责备县长唐突无礼,索要误课钟点费大洋两角。信中还有“阁下真古怪哉”之语。县长见信大怒,罗织罪名,将其拘押在看守室。公安局长出面逼他认错,他以蒋介石提倡的新生活运动为依据反驳道:“县长无礼义廉耻,错误实多,我有何错?”
县长传话只要写一悔过书便放他,他拒不应。最后还是郑慕周出面,才使县长下了台阶。两个月后,刘县长在成都病死,马之祥撰了一幅挽联,在安县传布久远。其辞曰:“阁下真古怪哉!既错请周通,不思补过,反管押公冶,故意示威,似君糊涂蛮横,人世应难长久住;衙中没太爷了!要忙煞宋江,趁势抓钱,看急死刘二,无题恋栈,尽你穷凶极恶,天公自有巧安排。”
(汶江小学一群小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是触动你写《困兽记》的最初动因吧?如果推得远一些,从第一次与他们在一起演剧,就开始酝酿了。我的家乡挚友马之祥,便是牛祚的原型,一个善的风趣人物)
除了与小学教员交往,这一段的城关生活,使他结识了何薨仁,一个法国留学生,早年信仰安那其主义,是巴金的老友。何因为揭发国统区的时弊,开罪了人,辞职后避居到夫人的家乡来专心写一本农业著作,此时寄居在郑慕周家里。郑很敬重他,腾出上好的房子供他一家使用。他显然知道了沙汀的经历,见面就抨击当局,放言高论,两人很谈得拢。还有萧崇素,离开重庆《新蜀报》回乡,正在筹划办实业,准备开一个纸厂。萧和他的妹夫彭丰根医生住在一起,时常到汶小找沙汀闲谈。有时也去坐十字口的茶馆。说起时事,还像在报纸写社论一样,侃侃而谈。
这些从外面的世界跑回来的人,自成一个系统,根本不把县里掌权的新派人物放在眼里,很快就卷入当地新旧两派的斗争漩涡。魏道三自“四·一二”政变上台,坐稳了十几年安县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的交椅,升不上去也退不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党棍,一向暗地里反对全县旧派的领袖郑慕周。郑没有很深的国民党背景,代表在野的士绅和袍哥的利益,与政府的关系就看县长是哪一位,总之是不即不离的。魏道三勾结县三青团负责人王宏泽(萧然)和新近从成都经过训练回县的本地人氏苟朝荣。苟小名牛娃,家住南街,沙汀看他长大,从小就又黑又壮,瞪起一双鼓鼓的大眼珠子。苟牛娃一来,在县党部门口添了一块新牌牌:“中央军校毕业生通讯联络处”。实际上是军统组织的公开称呼。魏、苟在暗地里散布流言,说沙汀是八路军派回来的。这种话由这两个人制造出来,算是党棍加特务的官方意见,自然十分险恶。只是碍于郑的力量,还不敢有所动作罢了。
魏道三庸碌无能,他老家桑枣乡的舵把子当面训斥他:“唱小旦也是人干的嘛,你咋一定要当这个大家都讨厌的差事呵?!”
他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连说“这个时候”,“这个时候的时候”,露出一副低能相。除了“魏洋人”,他的另一个外号就叫“时候先生”。
沙汀回来后,一次县里欢送一批壮丁入伍,汶江小学师生在新音乐教员玉颀的排练下,居然在县公园召开的大会上,演出了全套冼星海的作品《生产大合唱》。萧崇素的夫人王映川(岚山因,兰英)还担任独唱,大获成功。妙在魏道三就在现场,他根本不懂这些歌的来历,也跟着沙汀他们鼓掌。这是一次大胆的举动,被轻松地蒙骗过去。不过,魏道三虽不精明,配合上面取缔“异党”,还是很卖力气。这样,沙汀住在舅父家不久,便碰上了周树前事件。
周树前入过共产党,到过延安,后因病返家。家里是秀水乡的大户,也是县镇知识界头面人物。他被魏道三诳进了城,住在十字口的尚友社。魏让他写承认是“异党”的悔过书。周树前进退两难,晚上到郑慕周家来找沙汀讨主意。两人过去没有发生过横的关系,当时也不了解他已脱党,但彼此的背景是知道的。
沙汀说:“你真是笨嘛!他不要你走,你走你的好了,看哪个敢抓起你来?”
随后便把情况告诉了舅父。第二天清晨,郑踱到十字口陈记铺子里坐下,指鸡骂狗地大吼一通。这个十字口等于是安县的广播电台,更何况是郑这样有地位的人在高声叫骂,四周茶馆的茶客和路人都在谛听。郑骂道:“真会害人!周树前是个痨病框框,还把人家搞起来。要把人搞死啊!”
这一招真正有效。周的咯血,路人皆知。他当即雇起滑竿回了秀水,魏没敢派人阻挡。
唱《生产大合唱》,放周树前,苟牛娃还都未及到任。这个小子比魏道三更坏得淌脓。马之祥对魏的评语是“愚而好自用”,苟却是“脸厚、心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