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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草鞋,以及家造鞋子的级友”。①并留意到省一师的各样师长。
这个学校的教师不乏名人、怪人。讲历史的朱起怀先生,父亲朱颜和也是个历史学家。朱穿得寒碜,破破烂烂,学生给他起个绰号叫“朱讨口”(讨口,即要饭花子)。他讲起历代的官职,如数家珍。讲地理的彭昌南先生,一本地图全装在肚子里,提哪说哪,不费思索。他的教科书是自己编印的,整个四川的中级学校都用他的地理书。据说商务印书馆想买下他的版权,他没答应。还有个陈希禹先生,胖子,不修边幅,也不拘形迹,名士风度。他敞着个领口,拖起鞋子,就来上课了。还带着杯子、饭盒,放到讲桌上,里面有卤蛋什么的。他上哲学课,听课的人很多,暗地称他“陈棒客”。因为他说话语锋极健,把哲学道理说得活灵活现,高兴时会把腿搁到桌子上去。本来是瘦长瘦长的蔡松吾先生教伦理学,因他高师课重,后来辞了,才是陈希禹讲。蔡先生的儿子蔡瑜是朝熙同班同学,曾与盐道街口一家面食店的中年老板娘有了风流事,一时传为谈资。
那时师范学校的文科教员水平是很高的。教朝熙国文的,先是一位萧忠仁先生,诨名“萧神仙”,因他喜爱撇古,嗜吃猪肉,又做气功,养得白白胖胖的。他讲《古文辞类纂》的选文,字也写得漂亮。还有唐笑时先生教心理学,是很新鲜的课程。教生物的姓温,学生叫他“温动物”。教手工的姓黄,在日本留过学,做事很细致。姓罗的教体育,人很随和,大家都喜欢上他的课,因为可以在课上与他随便开玩笑。他也是留日学生,为什么回国教这种课,谁也不明白。杨朝熙爱踢足球,自然是他教导之故。
英文最使他头痛,而教英文的教师章琢如先生偏让他记得最清楚。当时朝熙课余还到他家去补课。章个子奇小,绵竹人,早年在北京读的外文,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后被捕自首,便消极了。1946年新省委在成都成立,吴老(玉章)主持工作,曾命他经绵竹去看与党有长期关系的省议员王干青,其时,章琢如便住在王干青公馆的一个厢房里。吴老与章是很熟的,还特别嘱咐他顺便告章,不要一天就念阿弥陀佛了。章琢如果然天天在念经,请他吃便饭,饭席上感叹地说:“我们这些人不行了!”
“这些人”,自然不能包括在省一师后期也教过杨朝熙国文的袁诗尧与张秀熟(秀蜀)先生。这两位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授业、解惑的教师,他们还是四川最早的初步具有社会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在教师中,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个外表冷静、沉默,却强烈表现出愿意融入省一师整个进步校风里去的学生。张秀熟还做过省一师的教务长,与校长龚道耕关系也好,能影响龚办好这个学校。他教杨朝熙已经很晚,但两人保持六十多年的师生情谊,成为忘年之交。张先生操着极慢的、顿挫有力的语调,谈起这个学生来,充满了感情,而且很能传达出中学生杨朝熙当年的风貌:沙汀当时并不十分“跳跃”。因他的性格不是那样的,虽是青年,已能考虑问题。他年轻而又老练,不是回到县里只会搞讲演、宣传之类的脚色。所以他才能坐而搞文学。搞文学也不一定是能在街上活跃的分子。我教过他们国文,除了教科书,我还自选《新青年》这种刊物的文章,选现代文学作品。那时沙汀这些学生已经不爱只听古文了。①
同学之间这种不爱读古文的风气,笼罩了省一师。认真说来,同学的互相影响更要胜过老师。入校半年之后,杨朝熙经过几个同学的引导,全身心地接受社会新思潮的冲击,才补上了几年前因关闭在家乡而被隔绝的“五四”一课,才开始了由一个落伍的士绅子弟向一个时代青年过渡的根本转向。
“播种者”沙汀传
最早作为一个“五四”人物,对他施加时代影响的,是他的同班级友张君培。
二十年后,上海的良友图书出版公司,要编一本对真实人物作回忆的集子。书名就叫《良友》。经过巴金来约他写篇文章,他怀着思念写下一篇完全用真实细节构成的作品,算是“纪实小说”,那个主人公的原型便是张君培。他称他是“把我从茫没无际的挣扎里挽救出来”,“第一个用全力鼓舞我上进的人”,称他为“播种者”。
张君培的脸似乎永远没有洗净过。牙齿洁白,鼻子和眼眶周围有几颗隐约可见的麻子。穿了不合身的又旧又破的斜纹制服,蓝布袜子和火麻草鞋。最引人注意的是张的独往独来、爱好争嘴、直言批评旁人的性格。他经常发出朝熙听来是那么令人吃惊的怪论。
“你们只觉得娼妓很无耻吗?当嫖客的也同样的不要脸哩!为什么呢?”浮上一个挑衅的和傲慢的微笑,他又教训的紧接着说,“因为卖淫并不是娼妓一方面的事情,一定要有嫖客,这个可耻的行为才能成立。……”①
他还说分娩是“某一器官的天然责任”,虽然没有亲眼看过生孩子,“可是哥白尼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走的,我们能说没有亲眼看过,就不相信它吗?!……”②为了找一个同学温习自己几乎要得零分的英语,杨朝熙鼓起勇气向这个班里英语学得最好的同学请教。张君培认真地教其识字,解释文句,领着他读。但是自尊心使他隐瞒了自己真正的英文程度,教过三次仍不能懂得,于是遭到张君培的率直批评。朝熙对他是又想接近,又怕接近,两人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程度。
这天,乘着礼拜日别的同学去少城公园喝茶,张君培去高等师范看老师,杨朝熙溜进自修室,偷看了张的一个抄本,发现里面摘录了《学灯》、《觉悟》和一些流行小册子里的文字,懂得了张那些新奇谈吐的来源。他热切地读下去:人生观是甚么意思?社会主义应该作何解释?圣西门又是怎样个人呢?越读不懂,求知的欲望越强烈。最后索性将这个抄本偷出,想拿回寝室细细地看一遍。事也凑巧,他拿着窃物穿过天井,正跨上那条联接几间教室的甬道,却意外地撞见了张君培。张见他忸怩的样子,先发了话。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大约我那天把你得罪了吧?”“哪里呵,”我说,更为混乱的把头勾下。
“你要知道,我并不是想要侮辱你呢!”他接着说;并且两手插入制裤的岔包,两足微微张开,有如讲演一般的说下去了,“我这个人么,你不来找我算了,既然找到了我,我是决不肯敷衍你的。为什么呢,因为你不是怕缺了席扣分数才来的,我也不是想拿点钟点费,只求混过完事!……”①
张君培打着“为什么呢”的口头禅,接着嘲笑起班上混事的同学。朝熙为他们的国文根底辩白了几句,却遭到了“这些破铜烂铁再多装些,又有什么用”,只能“当秘书,拟通电,说些自己并不真心要说,别人也不真心要听的假话”的批评。凝想了一会儿,张接连向朝熙问起新文化运动中赫赫有名的陈独秀、胡适、鲁迅、吴虞的名字,可他却连一个都不知道。
“你是怎么的呵!”他突异着,又叹息了,“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我告诉了他,忽然间兴奋极了。
“这个县名,你恐怕听都没有听说过吧?”我接着说,“四面是山,风气蔽塞得很。甚么新文化运动啦,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上一年还在读私馆呢。从七八岁起,我母亲每一年就拖钱借债,都要接个老先生教我的,但她自己从未受过教育!……”
……“我的处境就是这样!”我悲愤的结束着;“又聋又瞎,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关系!一个人只要觉悟了就好办了。”他忽然同情的说。
他挨近我,在我肩上放上一只抚慰的手掌。
“我从前又懂得甚么呢?”他继续说,竭力想瞅牢我,“我小时候才读过四五年书!你没有听到说吧,我原先是在高等师范当小工的,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还能求学呢。我起初只希望有事情做,不会饿死就万幸了。像我都能够奋斗出来,在你们更容易啦!……”①当朝熙无意中暴露出他私自拿了这个抄本,原以为会使他们刚刚建立的关系破裂时,张君培却非常高兴。以上便是两人最初交往的一幕。对于他,张君培的思想放出异彩,照耀了他,这实际就是“五四”的魅力。而张君培却显出一个寻找自己思想伙伴的成熟态度。
以后杨朝熙才知道,张君培是涪陵人,家境贫寒,流浪到成都,在高等师范当过校工。因此,认得了比张秀熟还高一班的刘砚僧先生。刘是推行新文化运动的一员健将,很赏识张君培,有意培植他。接着,高师学监王右木先生又来帮助他进夜校学习,成绩斐然。这样,张终于考入了省一师。
王右木是四川建立共产党的第一个组织者,江油人,在日本留学时受河上肇等的影响,信仰马克思主义。归国后在高师任教,指导成都社会主义读书会,进而1921年在川建立社会主义青年团。王右木生活简朴,经常吃几个锅魁当一顿饭,把大部分薪金都拿来资助贫苦学生,或者印刷革命宣传品,以至于夫人在家连菜金都发生了危机。这个人是第一次国共合作到广州开会,经过贵州时不幸失踪的,估计是牺牲了。
张君培每次与杨朝熙谈起王右木的道德文章,总自然流露出敬意。他经常到王右木那里借书看,都是一些谈妇女、劳工、社会制度问题和宣传社会主义的小册子。朝熙又看张借来的一些铅印、油印、手抄的禁书、刊物,两人互相切磋讨论。通过这些,朝熙感觉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给中国带来的思想变动。“五四”给予他的影响虽然迟了两年,但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同时俱来,使他整个换了脑筋。他开始密切关注当代社会问题,以后接受共产主义世界观,一生喜爱社会科学,都是与张君培的启发分不开的。
杨朝熙像海绵吸水一样急切地接受新思想。那些日子,连放假都不回灌县舅父那里,常与张君培一起留校读书。张对他的督促如同严师,一丝不苟。朝熙把舅父给他送来的呢制服、皮鞋、自行车,都搁置不用,学着张那样穿斜纹布的衣服,踏草鞋或者穿便鞋,不用洋袜用布袜。心里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做一个体现时代精神的新青年。
(你穿着上的变化预示了你心灵上的变化。可以说,如果不到省一师,我是不会这么快否定安县的故乡社会、和背弃我刚刚尝到的少爷生活滋味的。不过,这个故乡社会是由你的亲朋组成,舅舅就像你父亲一样,这就使你很难产生厌恶到底的感情,嘲弄的心态是不是就种下了呢?)
张君培1925年不幸患肺病早逝,所以现在省一师十班的名册里没有他。他病后,走路摇摇晃晃,却非常馋,想吃东西。朝熙管束着他,有时两人往往争执得脸红。所以在《播种者》的最末,有一句充满懊悔和挚爱感情的话:“早知道如此,我该多让他吃几块杨麻子的花生糖呀!”所谓杨麻子的吃食,是开在省一师对面空坝子上的一个摊子,扯了个篷篷卖的。花生糖是自制的,卖光了,主人便坐在那里扯胡琴,极悠闲。这花生糖,连同每天清晨小贩送到校门口,装在瓶里,用棉被一类东西捂住保温,取出便可喝的豆浆,或者拿到夜自习课教室来卖的各式糕点,都是穷苦师范生的恩物。现在,每当杨麻子的胡琴声悠然飘进自修室,便会引起杨朝熙一阵思友的惆怅。
到了清明节,沙汀的生活条件好一些,便由他出钱买些菜,替张君培上坟,也邀请我们一起去。我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嘛。在那个时代,沙汀能看得起一个校工出身的人,并这样吊念他,是许多人做不到的。①(这里请停一下。你引入艾芜的时机虽然还算适合,但显得不郑重,连个出场的序曲都不奏。艾芜与我存在着一个“甲子”以上的友情,可能会让你注目,但你知道怎样来叙述它吗?我会注意你们各自对这份友谊所说过的话的,但我可不想只对你们两位老人礼赞一番。你们还需要这个么?)
艾芜在班里用的名字是汤道耕。杨朝熙以后一再说起,在省一师,张君培如何启发了他的社会科学的头脑,汤道耕则是影响他接受五四新文学的最好伙伴。
朝熙很快发现,汤道耕与张君培的性格正好是两极。张外向、爽直,说话毫不留情面。汤老成持重,生活严肃,没有任何不良习惯,却很少批评别人。同样是对待他抽纸烟这件事,君培是再三地严厉指责,道耕却不管。他问过汤:“我吃烟,你为什么不劝我戒掉呢?”
汤道耕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