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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栗说这话的时候,天上的雨开始大起来。方浩当然不便留两个大男人住到自己家里去。家里那两室一厅住着三口人,已经没有余地,平时添一个人,还可让跟儿子挤一挤,添两个就不好办了。但方浩还是想安排他们吃餐饭。办公室有定点饭店,专门用来招待县财政局来人,两位虽然不是财政部门的人,搞一回小小的假公济私,方浩这个当副主任的还是搞得来的,何况吃吃喝喝的事是不会犯错误的。方浩就说了留他们吃饭的意思,两人执意不肯,说:“已经给您添不少麻烦了,怎么还好意思破费您的饭钱呢?”方浩想说我这是公款,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别扭,就忍住了,任板栗和支书走进雨中。
方浩正要走开,不想板栗又突然从雨中返了回来。他走近方浩说:“有句话支书在场我不好说,但我还是告诉您吧。”板栗贼头贼脑地望了望远处的支书一眼,继续说道,“我生第三胎时,村里把我家的木屋子没收做了会议室,这次出门前支书和村委会跟我说了,只要我能给村里弄了修学校的钱回去,就把我的木屋子退还给我,这次麻烦您给村里解决资金,实际上也是请您给我私人帮忙,不然我一家五口在茅棚里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
说这话的时候,板栗的鼻子就吸溜了一下,显出很辛酸的样子。方浩的情绪似乎受到了感染,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有吱声,只在板栗面前点了点头。
2
大雨开始小起来,街上多了些不慌不忙走动的人影。
这时从中心路方向荡过来一把荷叶般的绿伞,伞下是一袭浅红的短裙,把一个窈窕的身段和两条修长的白腿装饰得格外生动。那把伞罩得很低,因此看不见伞下的面容,方浩只得把目光倾注在短裙上。
这让方浩忽然忆及十四年前某个傍晚的一幕。也是这么个大雨将息未息的时候,他躲在印机厂传达室门口等雨,觉得心头那失恋的悲凉,就像这雨一样拂之不去,恰好一位打绿伞、着红裙的姑娘从厂外飘逸而至,一下子吸住了他的目光。这位姑娘名叫曾红,在方浩与夏雨分手的那段痛苦的日子里,给了方浩不可忘怀的温情,使方浩从自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尽管最后方浩没有选择曾红,而重新与夏雨言归于好。
方浩离开传达室来到街上。雨后的黄昏渐渐被夜色浸染。方浩加快了脚步。他担心金店已经关门,他赶不上趟。方浩昨晚答应夏雨,给她买一条金项链。结婚这么多年,孩子都已上小学了,方浩那个要给夏雨买条真正的金项链的承诺,一直未能兑现。想想这十多年,自己也不容易。结婚那阵,两人住在厂里的单间宿舍里,无挂无碍,倒也快活。那时方浩就提出攒点钱,给夏雨买条金项链。夏雨虽然平时喜欢跟方浩唠叨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的价格多少多少,但方浩正式提出买金项链,她又犹豫了,说她心里是很想购几件金器,可结婚时借的钱还没还清,今后带小孩又要花销,还是等等再说吧。
这一等就等了十年。儿子出生了,上了幼儿园,又上小学了,方浩也从印机厂调入财政局,家庭经济状况有了好转。方浩没忘记先前的诺言,又旧话重提。可此时又开始集资建房,领了新房钥匙后,又是搞装修,又是添家具,不但原来的微量积蓄全部用光,还在亲友那里借了1万多元债务。直到昨天,方浩领到一笔款子,是半年前给人家写报告文学搞赞助的稿费和回扣,总共1100元,外加单位发的500元超收分成奖,合起来1600元,也才又信誓旦旦地跟夏雨说,这回一定要将金项链买回来。夏雨被方浩的决心打动了,她说,有他这句话她就满足了。而后,她用手托起脖子上那根仿真金项链瞄了瞄,自言自语道,其实这根项链挺好的,厂里的姐妹们都说是真的金项链,成色还不错呢。
望着夏雨脖子上的假货,听她用轻松快活的口吻说出这番话,方浩就无端地生出一种酸不溜丢的感觉,心头像灌了铅一般格外沉重。为卸掉这份久积心头的沉重,方浩没听从夏雨的劝阻,毅然决然走向中心路的金店。
不巧的是,方浩赶到中心路的时候,金店已开始打烊,柜台里的金器已陆续收走。方浩问服务员,正是做生意的时候,怎么就收摊了?服务员说他们何尝不想多做点生意,只是如今吸毒、赌博的人太多,跟着抢劫案也多起来,市内几家金店连续几个傍晚遭劫,所以他们的店子也不敢开得太迟。
闻言,方浩只得点点头,认同服务员的说法。心下却暗想,好不容易下决心跑到金店来,却碰上人家打烊,真是烦人。就听服务员又在背后说:“先生真是对不起,明天请再来吧,明天任您选购。”
方浩没吱声,走出金店,心里说,到了明天,这根项链还不知道买得成买不成呢。
这时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方浩意兴阑珊,回了家。
进了家门,方浩不免小小地吃了一惊。因为门后挂着一把似曾相识的绿伞,勾起他一段一个多小时前的想象。更有意思的是,客厅里此时正坐着一位身着粉红短裙的姑娘,而且姑娘正笑吟吟地站起身,向他迎过来,一边喊了声姐夫。
原来下午这个曾打动过方浩的姑娘,竟是夏雨的亲生妹妹夏云。
方浩的目光在夏云的身上飘忽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夏云,这一身风采怎么竟跟当年的曾红那么相似呢?夏云出落得这么漂亮,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个野杂种。他嘴上说:“夏云你好像许久没到姐夫家来了嘛。”夏云说:“姐夫是个大忙人,小妹怎好常来打忧你?”又回头瞥了一眼正在桌上摆筷子的夏雨,故作神秘地说,“来多了,还怕姐姐有想法呢。”
夏雨在那边听见了,逗趣道:“谁会有想法?你姐夫这三等残废,就是残货半价,恐怕都抛售不出去,我巴不得你给我排忧解难呢。”夏云逮住夏雨的话,说:“姐姐你这话是不是当真?如果当真,那我就下手啦。”又说,“姐夫身材是困难点,可人品好,有内秀,柔中有刚,绵里藏针,是珍品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这辈子要是像你一样,能摊上姐夫这种角色,就算造化了。”
姐妹俩一边嬉笑着,一边把饭菜摆上了桌子。正在房里做作业的儿子方之夏也出来了,四个人开始围桌吃饭。饭菜虽然填着嘴巴,却堵不住要说的话。夏雨说:“夏云这个做姨的常惦记着之夏,听说之夏的扁桃体容易发炎,特意送来了制药厂新出产的麝香喷药。”夏云说:“这是我们厂里新研制出来的,销路不错,之夏先试试,如果效果好,我再弄两瓶来。”方浩就要之夏感谢小姨,之夏说了声“谢谢小姨”,继续低头吃饭。方浩望一眼之夏,说道:“但愿这种药有效。之夏还是体质差了些,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的体质强壮起来。”
说着,话题又回到了工厂。三个大人中,夏云夏雨都在厂里,方浩也在厂里待了那么多年,自然对如今工厂那朝不保夕的命运很关心。夏雨说:“夏云他们的制药厂可能还维持得下去,我们的印机厂就要破产了,下午厂里开职工大会,要大家支持破产,然后搞股份制,大家入股。”
“我们厂也是徒有虚名,贷款越背越厚,工人工资发不出去,已经有部分职工下岗了,可能很快就会轮到我了。”夏云说着,瞟方浩一眼,继续道,“不过我不怕下岗,我姐夫在财政局当主任,我下岗后会给我找个实惠的单位的。”方浩说:“你想得也太天真了点,我若有这方面的能耐,早给你姐挪窝了。”
饭后,夏云帮姐姐收拾了碗筷,就准备回厂了。方浩要给方之夏检查作业,就由夏雨送夏云到街口去坐公交车。等夏雨回来时,方浩已检查完作业,并招呼方之夏洗澡睡下了。两人于是又聊起工人下岗的事,夏雨说:“夏云刚才讲的也是实话,她下岗是迟早的事,你当姐夫的,到时还真得给她帮帮忙,不然她这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又没了工作,怕是嫁都嫁不出去了。”
方浩不说话。夏雨又说道:“至于我的事,你就省了这份心。上半年你跑我的调动没跑成,我就说了不要再去跑。从以后的形势看,厂里破了产,能抖掉贷款包袱,再重新组合搞股份制,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只是厂里已经决定,搞股份制每人要入股1万元,我愁的就是没这笔资金,所以买金项链的事就算了。”
方浩叹息一声,依然无话。他想告诉夏雨,他已去了金店,如果店子不打烊,已买回了蓄谋已久的金项链。但方浩意识到,这只不过是通废话,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没有提及。方浩也早已料到,这根金项链一旦下午买不成,恐怕一时半会儿再难买成了。
方浩感觉内心一阵凄楚。但他不知这是为自己,还是为想戴真正的金项链想了十年还没戴成的妻子夏雨。
最末,方浩无精打采地说道:“早点休息吧,明天上午老板要跟我谈点事,我还得早些赶到局里去。”
3
第二天方浩提前半个小时赶到了局里。他知道老板有个习惯,喜欢提前上班。老板就是局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很少叫单位的头儿为经理、厂长、局长,叫起老板来了,甚至连市委书记、市长也有喊做老板的。
方浩的老板五十二三岁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睡眠已经不是很多,早晨6点不到就睡醒起来,弄点早点吃下,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在家待着,怕找上门的人缠住不放,干脆提前到办公室去,省了老伴给人敬烟倒茶的麻烦。何况办公桌上堆积的待审、待签的文件和报告总是小山样高,上班前那半个多小时如果没人打搅,可以处理一部分。
方浩进了办公楼,直接来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外。但门是紧闭着的,方浩想可能是自己太性急了,赶在了老板的前头。估计老板很快就会到,方浩就站在门口守株待兔,一边偏了头,瞟着远处的山影。
也许是昨天晚上下过雨的缘故,远处的山色格外清明。方浩干脆走到栏杆边,舒目远眺起来。于是他又看见了山影下的河流,以及河流旁的工厂。方浩蓦然想起,那就是他曾待过多年的印刷机械厂,那里曾孕育过他的梦想和爱情、青春和事业,然而后来他还是抓住一个机会离开了那里。否则,他现在也难免要面临工厂破产、下岗再就业的严峻现实。
这个机会,就是方浩现在的老板给予的。方浩记得那个时候还没有称单位的头儿为老板的习惯,厂里的人传统地叫厂长为厂长,叫财政局去那里考察投放周转金项目的向局长为向局长。向局长那时候刚上任财政局局长,他的前任就是因为大量的周转金投放给了不该投放的企业和皮包公司,几乎全部成了烂账,最后只得乖乖交出财政局局长这把交椅。前车覆,后车诫,向局长当然懂得这个古训,所以一上任就着手清理周转金,对每一笔将投放出去的周转金都要过问之后才签字。印机厂扩建生产线的周转金申请报告在向局长手里放了两个月了,他因工作忙,没亲眼到厂里看过,硬是不肯画押。这天向局长终于有空进了印机厂的大门。看了看生产设备和生产规模,又翻了厂里的财务报表,向局长基本满意,这才走进厂长办公室,洽谈投放周转金的事宜。
方浩记得,那天厂长为了增大借贷周转金的保险系数,特意要他这个厂办秘书拿出部优、省优产品证书给向局长过目,末了又拿出报上报导厂子的剪报册和上星期省里一家刊物登的关于印机厂先进事迹的报告文学,请向局长过目。向局长看了几段报告文学,觉得文采不错,而且事实和数据都比较扎实,就顺便赞叹道:“写得真不错。”这下厂长更得意了,对向局长说:“您知道这是谁写的吗?”向局长说:“不是作家就是记者,还能有谁?”厂长笑了,指着一旁的方浩说道:“就是本厂的笔杆子方秀才写的。”
向局长就认真地望了方浩一眼,想起财政局能算能说的不少,就是缺一个得力的笔杆子,心下就起了意。所以临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向局长半认真半严肃地说:“合同上的字我马上就签,不过如果你不尽快把方浩的档案袋调到我局里,那周转金转户单上的字,我是不会签的哟。”
就这样,方浩毫不费力进了人家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的财政局。士为知己者死,方浩当然会死心塌地给向局长干事。全市性的财政工作会议,方浩不仅要写局长的工作报告,还要写市长、书记的讲话稿,常加班加点没有任何怨言,而且质量上乘。每年人代会上的预算报告都要搞铅印,方浩除了文字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