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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看他,他也许接见,也许不接见,那全凭他的高兴与否。他若是一时心血来潮呢,也许来看看我们。这次他来贺喜,后来我们才探听到,原来是因为他自己得了个女娃娃,也是腊月生的,比我早一天。他非常高兴,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夫妇才会生个女娃娃,别人不会有此本领与福气。大概是便宜坊的老王掌柜,在给定宅送账单去,走漏了消息:在祭灶那天,那个时辰,一位文曲星或扫帚星降生在一个穷旗兵家里。
是的,老王掌柜和定宅的管事的颇有交情。每逢定大爷想吃熏鸡或烤鸭,管事的总是照顾王掌柜,而王掌柜总是送去两只或三只,便在账上记下回只或六只。到年节要账的时候,即使按照三只或四只还账,王掌柜与管事的也得些好处。老王掌柜有时候受良心的谴责,认为自己颇欠诚实,可是管事的告诉他:你想想吧,若是一节只欠你一两银子,我怎么向大爷报账呢?大爷会说:怎么,凭我的身分就欠他一两?没有的事!不还!告诉你,老掌柜,至少开十两,才象个样子!受了这点教育之后,老掌柜才不再受良心的谴责,而安心地开花账了。
定大爷看见了我,而且记住了我。是的,当我已经满了七岁,而还没有人想起我该入学读书,就多亏他又心血来潮,忽然来到我家。哈哈了几声,啊啊了几声,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里去,叫我给孔夫子与老师磕头。他替我交了第一次的学费。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一管“文章一品”,一块“君子之风”,三本小书,(注:文章一品一毛笔;君子之风——墨;三本小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均为儿童启蒙读物。)和一丈蓝布——摸不清是作书包用的呢,还是叫我作一身裤褂。
不管姑母和别人怎样重视定大爷的光临,我总觉得金四把叔叔来贺喜更有意义。
在北京,或者还有别处,受满族统治者压迫最深的是回民。以金四叔叔的身体来说,据我看,他应当起码作个武状元。他真有功夫:近距离摔跤,中距离拳打,远距离脚踢,真的,十个八个壮小伙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他又多么体面,多么干净,多么利落!他的黄净子脸上没有多余的肉,而处处发着光;每逢阴天,我就爱多看看他的脸。他干净,不要说他的衣服,就连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头的花纹来。到我会去买东西的时候,我总喜欢到他那里买羊肉或烧饼,他那里是那么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属他管,就不至于无风三尺土了。他利落,无论干什么都轻巧干脆;是呀,只要遇上他,我必要求他“举高高”。他双手托住我的两腋,叫声“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中。体验过这种使我狂喜的活动以后,别人即使津贴我几个铁蚕豆,我也不同意“举高高”!
我就不能明白:为什么皇上们那么和回民过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们只能卖卖羊肉,烙烧饼,作小买卖,至多不过是开个小清真饭馆。我问过金四叔:“四叔,您干吗不去当武状元呢?”四叔的极黑极亮的眼珠转了几下,拍拍我的头,才说:“也许,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当上武状元!秃子,你看,我现在不是吃着一份钱粮吗?”
这个回答,我不大明白。跟母亲仔细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结论。母亲说:“是呀,咱们给他请安,他也还个安,不是跟咱一样吗?可为什么……”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过,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并且说:“恐怕是因为隔着教(注:隔着教——又叫“截着教”,俗称与“汉教”不同之“回教”。)吧?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释、道一样的好啊!”
那时候,我既不懂儒、释、道都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话意。看样子,二哥反正不反对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满月的那天,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了,大家已经把关于定大爷的历史与特点说得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金四叔来到。大家并没有大吃一惊,象定大爷来到时那样。假若大家觉得定大爷是自天而降,对金四把的来到却感到理当如此,非常亲切。是的,他的口中除了有时候用几个回民特有名词,几乎跟我们的话完全一样。我们特有的名词,如牛录、甲喇、格格(注:格格一清代皇族女儿的称呼。如亲王女几称“和硕格格”,贝勒女儿称“多罗格格”。)……他不但全懂,而且运用的极为正确。一些我们已满、汉兼用的,如“牛录”也叫作“佐领”,他却偏说满语。因此,大家对他的吃上一份钱粮,都不怎么觉得奇怪。我们当然不便当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时候自动地说出来,觉得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么一阵。
他送了两吊钱,并祝我长命百岁。大家让座的让座,递茶的递茶。可是,他不肯喝我们的茶。他严守教规。这就使我们更尊敬他,都觉得:尽管他吃上一份钱粮,他可还是个真正的好回回。是的,当彼此不相往来的时候,不同的规矩与习惯使彼此互相歧视。及至彼此成为朋友,严守规矩反倒受到对方的称赞。我母亲甚至建议:“四叔,我把那个有把儿的茶杯给你留起来,专为你用,不许别人动,你大概就会喝我们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赶明儿我自己拿个碗来,存在这儿!”
四叔的嗓子很好,会唱几句《三娘教子》(注:《三娘教子》——传统戏剧,演王春娥教子的故事。)。虽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他可惜:“凭这条嗓子,要是请位名师教一教,准成个大名角儿!”可是,他拜不着名师。于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儿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喊几句。
今天,为是热闹热闹,大家恳请他消遣一段儿。
“嗐!我就会那么几句!”金四叔笑着说。可是,还没等再让,他已经唱出“小东人”(注:小东人——《三娘教子》里一句唱词儿的头三字,即小主人之意。)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会听戏,更不会评论,无法说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样。可是,我至今还觉得怪得意的:我的满月吉日是受过回族朋友的庆祝的。
七
在满洲饽饽里,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们也许是喜欢吃牛奶、马奶,以及奶油、奶酪的。可是,到后来,在北京住过几代了,这个吃奶的习惯渐渐消失。到了我这一代,我只记得大家以杏仁茶、面茶等作早点,就连喝得起牛奶的,如大舅与大姐的公公也轻易不到牛奶铺里去。只有姑母还偶尔去喝一次,可也不过是为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于用牛奶喂娃娃,似乎还没听说过。
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饱了才能乖乖地睡觉。我睡不安,因为吃不饱。母亲没有多少奶,而牛奶与奶粉,在那年月,又不见经传。于是,尽管我有些才华,也不能不表现在爱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来,并没有多少眼泪。姑母管这种哭法叫作“干嚎”。她讨厌这种干嚎,并且预言我会给大家招来灾难。
为减少我的干嚎与姑母的闹气,母亲只好去买些杨村糕干,糊住我的小嘴。因此,大姐夫后来时常嘲弄我:吃浆糊长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状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烟锅子敲我的时节,也嫌我的头部不够坚硬。
姑母并没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预言不过是为讨厌我啼哭而发的。可是,稍稍留心大事的人会看出来,小孩们的饥啼是大风暴的先声。是呀,听听吧,在我干嚎的时候,天南地北有多少孩子,因为饿,因为冷,因为病,因为被卖出去,一齐在悲啼啊!
黄河不断泛滥,象从天而降,海啸山崩滚向下游,洗劫了田园,冲倒了房舍,卷走了牛羊,把千千万万老幼男女飞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没有水患的地方,又连年干旱,农民们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婴儿饿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黄河的狂吼,灾民的哀号,互相呼应。
同时,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声,胁肩谄笑的献媚声,鬻官卖爵的叫卖声,一掷千金的狂赌声,熊掌驼峰的烹调声,淫词浪语的取乐声,与监牢中的锁镣声,公堂上的鞭板夹棍声,都汇合到一处,“天堂”与地狱似乎只隔着一堵墙,狂欢与惨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淫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时并存。这时候,侵略者的炮声还隐隐在耳,瓜分中国的声浪荡漾在空中。这时候,切齿痛恨暴政与国贼的诅咒,与仇视侵略者的呼声,在农村,在乡镇,象狂潮激荡,那最纯洁善良的农民已忍无可忍,想用拳,用石头,用叉耙扫帚,杀出一条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义和拳”(后来改为义和团)这个名称。
老王掌柜的年纪越大,越爱说:得回家去看看喽!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期都让给了年岁较轻的伙计们。他懒得动。他越想家,也越爱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种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经常说,得把老骨头埋在家乡去。可是,若是有人问他:埋在北京不好吗?他似乎也不坚决反对。
他最爱他的小儿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儿子的名字)仿佛不是个男孩,而是一种什么标准。提到年月,他总说: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后的第三年……。讲到东西的高度,他也是说:是呀,比十成高点,或比十成矮着一尺……。附带着说,十成本来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们谁也没见过十成,可是认识王掌柜的人,似乎也都认识十成。在大家问他接到家信没有的时候,总是问:十成来信没有?
正是夏天农忙时节,王十成忽然来到北京!王掌柜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不但来了,而且长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头,虽然才二十岁。惊的是儿子既没带行李,又满身泥土,小褂上还破了好几块。他急忙带着儿子去买了一身现成的蓝布裤褂,一双青布双脸鞋,然后就手去拜访了两三家满汉家庭,巡回展览儿子。过了两天,不知十成说了些什么,王掌柜停止了巡回展览。可是,街坊四邻已经知道了消息,不断地来质问:怎么不带十成上我们家去?看不起我们呀?这使他受了感动,可也叫他有点为难,只好不作普遍拜访,而又不完全停止巡回。
已是下午,母亲正在西荫凉下洗衣裳;我正在屋中半醒半睡、半饥半饱,躺着咂裹自己的手指头;大黄狗正在枣树下东弹弹、西啃啃地捉狗蝇,王家父子来到。
“这就是十成!”王掌柜简单地介绍。
母亲让他们到屋里坐,他们不肯,只好在院里说话儿。在夏天,我们的院里确比屋里体面:两棵枣树不管结枣与否,反正有些绿叶。顺着墙根的几棵自生自长的草荣莉,今年特别茂盛。因为给我添购糕干,父亲今年只买了一棵五色梅,可是开花颇卖力气。天空飞着些小燕,院内还偶尔来一两只红的或黄的蜻蜓。房上有几丛兔儿草,虽然不利于屋顶,可是葱绿可喜。总起来说,我们院中颇不乏生趣。
虽然天气已相当的热,王掌柜可讲规矩,还穿着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裤褂呢,裤子太长,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发出热辣辣的蓝靛味儿。母亲给了王掌柜一个小板凳,他坐下,不错眼珠地看着十成。十成说“有功夫”,无论怎么让,也不肯坐下。
母亲是受过娘家与婆家的排练的,尽管不喜多嘴多舌,可是来了亲友,她总有适当的一套话语,酬应得自然而得体。是呀,放在平日,她会有用之不竭的言词,和王掌柜专讨论天气。今天,也不知怎么,她找不到话说。她看看王掌柜,王掌柜的眼总盯着十成的脸上与身上,似乎这小伙子有什么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结实的小松树似的,立在那里,生了根,只有两只大手似乎没有地方安置,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落下去。他的五官很正,眼珠与脑门都发着光,可是严严地闭着嘴,决定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母亲不知如何是好,连天气专题也忘了。愣了一会儿,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双腮,仿佛思索着什么极重大的问题。
正在这时候,福海二哥来了。大黄狗马上活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直到母亲说了声:“大黄,安顿点!”大黄才回到原位去继续捉狗蝇。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来,闭得紧紧的嘴张开,似笑不笑地叫了声“二哥”。
二哥拿着把黑面、棕竹骨的扇子,扇动了半天才说:“十成我想过了,还是算了吧!”
“算了?”十成看了看父亲,看了看二哥。“算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是你说!”
母亲不晓得什么时候十成认识了福海,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好去给他们沏茶。
王掌柜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所以说的很慢:“十成,我连洋布大衫都看不上,更甭说洋人、洋教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