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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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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热打铁,他点到了题:便宜坊的王掌柜是奸商,欺诈教友,诽谤教会。
“好,告他去!告他!”牛牧师不能再叫舅舅骂他是怕老鼠的猫!再说,各处的教案多数是天主教制造的,他自己该为基督教争口气。再说,教案差不多都发生在乡间,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动那么一下,岂不名扬天下,名利双收!再说,使馆在北京,在使馆的眼皮子下面闹点事,调兵大概就不成问题了。再说……。越想越对,不管怎么说,王掌柜必须是个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点发慌。他拿什么凭据去控告王掌柜呢?自己的弟弟会去作证人,可是证明自己理亏!怎么办?他请求牛牧师叫王掌柜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要是王掌柜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师也一时决定不了怎么作才好,愣了一会儿,想起主意:“咱们祷告吧!”他低下头、闭上了眼。
多老大也赶紧低头闭眼,盘算着:是叫王掌柜在前门外的山东馆子摆酒呢,还是到大茶馆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长,很难马上作出决定,他始终没想起对上帝说什么。
牛牧师说了声“阿们”,睁开了眼。
多老大把眼闭得更严了些,心里空空的,可挺虔诚。
“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牧师也觉得先去吃一顿更实惠一些。

眼睛多没有学问,所以看不起学问。他也没有骨头,所以也看不起骨头——他重视,极其重视,酱肉。
他记得几个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其中的一个是他最爱说道的,因为它与酱肉颇有关系。
他说呀:便宜坊里切熟肉的木墩子是半棵大树。为什么要这么高呢?在古时候,切肉的墩子本来很矮。后来呀,在旗的哥儿们往往喜爱伸手指指点点,挑肥拣瘦,并且有时候捡起肉丝或肉块儿往嘴里送。这样,手指和飞快的刀碰到一起,就难免流点血什么的,造成严重的纠纷,甚至于去打官司。所以,墩子一来二去就长了身量,高高在上,以免手指和快刀发生关系。
在他讲说这个小掌故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到底应否把肉墩子加高,使手指与快刀隔离。
可是,由他所爱讲的第二件小事情来推测,我们或者也可以找到点那弦外之音。
他说呀:许多许多旗籍哥儿们爱闻鼻烟。客人进了烟铺,把烟壶儿递出去,店伙必先把一小撮鼻烟倒在柜台上,以便客人一边闻着,一边等着往壶里装烟。这叫作规矩。是呀,在北京作买卖都得有规矩,不准野调无腔。在古时候,店中的伙计并不懂先“敬”烟,后装烟这个规矩,叫客人没事可作,等得不大耐烦。于是,旗人就想出了办法:一见柜台上没有个小小的坟头儿,便把手掌找了伙计的脸去。这样,一来二去,就创造了,并且巩固下来,那条“敬”烟的规矩。
假若我们把这二者——肉墩子与“敬”烟,放在一块儿去咂摸,我们颇可以肯定地说,眼睛多对那高不可及的半棵大树是有意见的。我们可以替他说出来,假若便宜坊也懂得先“敬”点酱肉,够多么好呢!
多老大对自己是不是在旗,和是否应当保持旗人的尊严,似乎已不大在意。可是,每逢他想起那个“敬”烟的规矩,便又不能不承认旗人的优越。是呀,这一条,和类似的多少条规矩,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不算旗人们的创造。在他信教以后,他甚至这么想过:上帝创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创造了一切规矩。
对!对!还得继续创造!王掌柜不肯赊给他一对肘子,不肯借给他四吊钱,好!哈哈,叫他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这只是个开端,新规矩还多着哩!多老大的脸日夜不怠地笑得象个烧卖,而且是三鲜馅儿的。
可是,王掌柜拒绝了道歉!
眼睛多几乎晕了过去!
王掌柜心里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实人,不应再去叫他为难。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样对付洋人,他没有一点经验。他需要帮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个旗人,而是想起一个肯帮忙的朋友。
自从十成走后,二哥故意地躲着王掌柜。今天,王掌柜忽然来找他,他吓了一跳,莫非十成又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直到王掌柜说明了来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柜现在所谈的更不好办。他看明白:这件事和十成所说的那些事的根子是一样的。他管不了!在外省,连知府知州知县都最怕遇上这种事,他自己不过是个旗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摇头。事在人为,得办办看,先摇头是最没出息的办法。他始终觉得自己在十成面前丢了人;现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柜的事,王掌柜是一条好汉子的父亲。再说,眼睛多是旗人,给旗人丢人的旗人,特别可恨!是,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得管这件事。
“老掌柜,您看,咱们找找定大爷去,怎样?”
“那行吗?”王掌柜并非怀疑定大爷的势力,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每到年、节,他总给定府开点花账。
“这么办:我的身分低,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如请上我父亲和正翁,一位参领,一位佐领,一同去见定大爷,或者能有门儿!对!试试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别急,听我的回话儿!”
云亭大舅对于一个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厌恶。“旗人信洋教,那么汉人该怎么样呢?”在日常生活里,他不愿把满、汉的界限划得太清了;是呀,谁能够因为天泰轩的掌柜的与跑堂的都是汉人,就不到那里去喝茶吃饭呢?可是,遇到大事,象满汉应否通婚,大清国的人应否信洋教,他就觉得旗人应该比汉人高明,心中有个准数儿,不会先犯错误。他看不起多老大,不管他是眼睛多,还是鼻子多。
及至听到这件事里牵涉着洋人,他赶紧摇了摇头。他告诉二哥:“少管闲事!”对了,大舅很喜欢说“少管闲事”。每逢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为官多年,经验富,阅历深。
二哥没再说什么。他们爷儿俩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心里并不十分对劲儿。二哥去找正翁。
八月未完,九月将到,论天气,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风不多,也不大,而且暖中透凉,使人觉得爽快。论色彩,二八月,乱穿衣,大家开始穿出颜色浓艳的衣裳,不再象夏天的那么浅淡。果子全熟了,街上的大小摊子上都展览着由各地运来的各色的果品,五光十色,打扮着北京的初秋。皇宫上面的琉璃瓦,白塔的金顶,在晴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少,灰土少,正好油饰门面,发了财的铺户的匾额与门脸儿都添上新的色彩。好玩鸟儿的人们,一夏天都用活妈炸什么的加意饲养,把鸟儿喂得羽毛丰满,红是红,黄是黄,全身闪动着明润的光泽,比绸缎更美一些。
二哥的院里有不少棵枣树,树梢上还挂着些熟透了的红枣儿。他打下来一些,用包袱兜好,拿去送给正翁夫妇。那年月,旗人们较比闲在,探望亲友便成为生活中的要事一端。常来常往,大家都观察的详细,记得清楚:谁家院里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谁家的二门外有两株爱开花而不大爱结果的“虎拉车”(注:虎拉车——即花红,俗称沙果。虎读作huǒ(火)。)。记得清楚,自然到时候就期望有些果子送上门来,亲切而实惠。大姐婆婆向来不赠送别人任何果子,因为她从前种的白枣和蜜桃什么的都叫她给瞪死了,后来就起誓不再种果树。这可就叫她有时间关心别人家的桃李和苹果,到时候若不给她送来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着些枣子,便根本不敢前去访问。
多甫大姐夫正在院里放鸽子。他仰着头,随着鸽阵的盘旋而轻扭脖颈,眼睛紧盯着飞动的“元宝”。他的脖子有点发酸,可是“不苦不乐”,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看久了,鸽子越飞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来越高,在鸽翅的上下左右仿佛还飞动着一些小小的金星。天是那么深远,明洁,鸽子是那么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张着嘴,嘴角上挂着笑意。人、鸽子、天,似乎通了气,都爽快、高兴、快活。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来只鸽子,半数以上是自身子,黑凤头,黑尾巴的“黑点子”,其余的是几只“紫点子”和两只黑头黑尾黑翅边的“铁翅乌”。阵式不大,可是配合得很有考究。是呀,已到初秋,天高,小风儿凉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鸽儿,岂不显着轻飘,压不住秋景与凉风儿么?看,看那短短的黑尾,多么厚深有力啊。看,那几条紫尾确是稍淡了一些,可是鸽子一转身或一侧身啊,尾上就发出紫羽特有的闪光呀!由全局看来,白色似乎还是过多了一些,可是那一对铁翅乌大有作用啊:中间白,四边黑,象两朵奇丽的大花!这不就使鸽阵于素净之中又不算不花哨么?有考究!真有考究!看着自己的这一盘儿鸽子,大姐夫不能不暗笑那些阔人们——他们一放就放起一百多只,什么颜色的都有,杂乱无章,叫人看着心里闹得慌!“贵精不贵多呀”!他想起古人的这句名言来。虽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古人说的,他可是觉得“有诗为证”,更佩服自己了。
在愉快之中,他并没忘了警惕。玩嘛,就得全心全意,一丝不苟。虽然西风还没有吹黄了多少树叶,他已不给鸽子戴上鸽铃,怕声闻九天,招来“鸦虎子”——一种秋天来到北京的鹞子,鸽子的敌人。一点不能大意,万一鸦虎子提前几天进了京呢,可怎么办?他不错眼珠地看着鸽阵,只要鸽子露出点惊慌,不从从容容地飞旋,那必是看见了敌人。他便赶紧把它们招下来,决不冒险。今天,鸽子们并没有一点不安的神气,可是他还不敢叫它们飞得过高了。鸦虎子专会在高空袭击。他打开鸽栅,放出几只老弱残兵,飞到房上。空中的鸽子很快地都抿翅降落。他的心由天上回到胸膛里。
二哥已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他知道,多甫一玩起来便心无二用,听不见也看不见旁的,而且讨厌有人闯进来。见鸽子都安全地落在房上,他才敢开口:“多甫,不错呀!”
“哟!二哥!”多甫这才看见客人。他本想说两句道歉的话,可是一心都在鸽子上,爽兴就接着二哥的话茬儿说下去:“什么?不错?光是不错吗?看您说的!这是点真学问!我叫下它们来,您细瞧瞧!每一只都值得瞧半天的!”他往栅子里撒了一把高粱,鸽子全飞了下来。“您看!您要是找紫点子和黑点子的样本儿,都在这儿呢!您看看,全是凤头的,而且是多么大,多么俊的凤头啊!美呀!飞起来,美;落下来,美;这才算地道玩艺儿!”没等二哥细细欣赏那些美丽的凤头,多甫又指着一对“紫老虎帽几”说:“二哥!看看这一对宝贝吧!帽儿一直披过了肩,多么好的尺寸,还一根杂毛儿也没有啊!告诉您,没地方找去!”他放低了声音,好象怕隔墙有耳:“庆王府的!府里的秀泉,秀把式偷出来的一对蛋!到底是王府里的玩艺儿,孵出来的哪是鸽子,是凤凰哟!”
“嗯!是真体面!得送给秀把式一两八钱的吧?”
“二哥,您是怎么啦?一两八钱的,连看也不叫看一眼啊!靠着面子,我给了他三两。可是,这一对小活宝贝得值多少银子啊?二哥,不信您马上拍出十两银子来,看我肯让给您不肯!”
“那,我还留着银子娶媳妇呢!”
“那,也不尽然!”多甫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您记得博胜之博二爷,不是用老婆换了一对蓝乌头吗?”这时候,他才看见二哥手里的包袱。“二哥,您家里的树熟儿(注:树熟儿——树上熟透了的果实。)吧?嘿!我顶爱吃您那儿的那种“莲蓬子儿”,甜酸,核儿小,皮嫩!太好啦!我道谢啦!”他请了个安,把包袱接过去。
进了堂屋,二哥给二位长亲请了安,问了好,而后献礼:“没什么孝敬您的,自家园的一点红枣儿!”
大姐进来献茶,然后似乎说了点什么,又似乎没说什么,就那么有规有矩地找到最合适的地方,垂手侍立。
多甫一心要吃枣子,手老想往包袱里伸。大姐婆婆的眼睛把他的手瞪了回去,而后下命令:“媳妇,放在我的盒子里去!”大姐把包袱拿走,大姐夫心里凉了一阵。
有大姐婆婆在座,二哥不便提起王掌柜的事,怕她以子爵的女儿的资格,拦头给他一杠子。她对什么事,不管懂不懂,都有她自己的见解与办法。一旦她说出“不管”,正翁就绝对不便违抗。这并不是说正翁有点怕老婆,而是他拥护一条真理——“不管”比“管”更省事。二哥有耐性儿,即使大姐婆婆在那儿坐一整天,他也会始终不动,滔滔不绝地瞎扯。
大姐不知在哪儿那么轻嗽了一下。只有大姐会这么轻嗽,叫有心听的能听出点什么意思来,叫没心听的也觉得挺悦耳,叫似有心听又没心听的既觉得挺悦耳,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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